仡濮枫杨自然知道这一片的怨声载道,虽然宫人们不敢说出来,前朝之人却已经屡屡上表,说是奏请大巫归还喜塔腊人送来的三百万两白银,对喜塔腊出兵,以扬大辛国威!
    然而仡濮枫杨是知道的,要他吐出这三百万两来,估计和杀了他一样难受。
    他昏了头,竟期望着被关在天牢里的闫笑笑怕死,怕折磨,将仡濮妠鸢的下落说出来。
    故而当他下令过了三天,还是没有听闻闫笑笑吐露一丝消息的时候,他当真是坐不住了,亲自去了天牢,想要看一看闫笑笑究竟是为何这样嘴犟,活着不好么?
    天牢虽然叫天牢,并非是因为其中规格有多么高,只是因为关着一些位高权重不好轻易处罚之人。
    闫笑笑被关在了一间极小的隔间之中,身上穿着雪白的囚衣,不过那份雪白已经被血污与灰尘沾在一起,看不出一丝原本雪白的痕迹了。
    她气息奄奄地躺在角落里,看不出生死。
    仡濮枫杨忽然感到心中有个角落一疼——曾经他也是与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小娘子当窗画眉,对月吟诗的。闫笑笑出身清贫,诗也不会念,他便一句一句教她念,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闫笑笑会的诗不多,全是他教的。
    小娘子说,她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元稹的《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
    闫笑笑说,她与他的感情也大抵就是如此,虽然她不明白什么是巫山什么是云,不过知道诗的意思不过是非你不可,旁人都不明白。
    不过时光如水匆匆过去,他们之间再也不像曾今那般亲密无间了。
    “笑笑?”
    仡濮枫杨情不自禁地开口,他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叫过闫笑笑的闺名了,如今再叫,竟是这样令人想象不到的场景。
    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巫,身上黄袍加身,站在高处俯视她。
    而她如同蝼蚁一般,龟缩在脏污的角落里,奄奄一息。
    闫笑笑听到了仡濮枫杨在喊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开了他一眼,随后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去了。
    “大巫,您若是来问我囡囡如今在何处,那我只好与您说,不如早些送我上路吧。”闫笑笑的声音倒是很稳,不过气息奄奄的,想来是这些日子受的折磨太多了——也是,她身上如今被囚衣挡着了,看不清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口,不过仡濮枫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是闫笑笑忽然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栅栏之前,与他对视着。
    他这才看清,自己发妻的身上有多少血迹,刚开口斥责道:“你们怎么做事的?夫人千金贵体是你们这些下贱东西能动的?”
    仡濮枫杨这话就令人不虞了,当初是他发的话,要让闫笑笑吃些苦头,好吐露出仡濮妠鸢的去向,这些下头的人才敢这样动手,将她打成这样。
    闫笑笑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发怒,看得仡濮枫杨一句话说不出来,才笑着将那首《离思》又背了一遍。
    她平常说官话都磕巴,唯独这首诗背的实在是流畅非常,其中音调错落有致,细细品去,其中种种深情,足以令人潸然泪下。
    仡濮枫杨顿时退了两步,有些不敢直视闫笑笑的眼睛。
    闫笑笑却温和地问道:“夫君,你可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仡濮枫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闫笑笑便自顾自地说道:“夫君,从前我不明白,以为这首诗是写巫山云雨之爱,只是后来囡囡读书的时候告诉我,这首诗并非多么好——元稹此人最是风流才子,写这首诗悼念亡妻,然而没过半月又恋上了新人。夫君,你彼时教我这首诗,是否便是告诉我,将来我也有这么一天?”
    仡濮枫杨下意识地反驳:“妠鸢平日里看的那些书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野史也能作数?”
    闫笑笑只是笑着不说话,转过身去,从一片乱糟糟的稻草之中拿出了一片碎裂的琉璃镜,对着镜细细地打理自己乱七八糟的容色,神色平静:“夫君,今日已经过了三日了,想说的话我也说完了,该上路了。”
    她的语气平稳,没有一丝忧伤,亦没有一丝难过。
    仡濮枫杨顿时觉得呼吸一窒,他回过神来便气急败坏地叫狱卒过来将门打开,一下子走了进去,扯着闫笑笑的手便喊道:“你就说她在哪儿就是了!本王,本王不愿你......”
    “妠鸢自然在能好好活着的地方,”闫笑笑微微地笑了一笑,也不管其实仡濮枫杨这一下将她肩膀上的鞭伤又扯动了,火辣辣地疼,“夫君,你不愿我死,那便是妠鸢死。我是她的母亲,我不能看着她死。这么多年,她没尝过的情爱,没看过的风景我都见过了,如今赴死,也从容也不后悔。我已然活够了,如今甘愿为了囡囡去死。能停在我对夫君还没有怨恨与后悔的时候死去,也算我此生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闫笑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仡濮枫杨的手,微笑着摆了摆手。
    “我做了十几年的王后,忽然觉得有些累了。若是将我押去菜市口斩首,我觉得反而不好,我一辈子从来都不是美人,死的时候却希望自己能风风光光的,斩首的话我的头颅恐怕要掉落在血泊之中,那边更不美了。夫君若是怜惜我,还请夫君给我一个理容重新穿衣的机会。”
    闫笑笑说的话,仡濮枫杨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他不知道到为什么自己心中这样恐惧,明明应当是极为生气的,然而他看着闫笑笑这个模样,他的心中只有一阵惶恐,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此就要离他而去了。
    闫笑笑只是微笑地看着仡濮枫杨脸上神色的种种变幻,仿佛已经置身事外了一般。
    她仔细地打量着目前已经不再年轻的郎君脸庞,仿佛想要记住这张脸的轮廓,来世再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能望见,再朝他挥挥手。
    兴许是再也不见,这一生过的太过劳累。
    尽管不悔这一份感情,但是来世也不愿再来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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