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方才的解释究竟是真是假,曦冉也懒得在条分缕析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辨别了,总归七、八分的真实还是有的吧。再次斟了一杯酒推到小白的面前,也没有半途收回。“我教给你那些东西,可不单单只是为了让你保命那么简单。”
    曦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早就该问了。
    “曦冉,我一直都不敢问你,当年为何要救我?”
    迟早会面对这个,曦冉倒是也并不惊讶。明明是给对方接风洗尘,但他却将自娱自乐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鲜芦笋放进嘴巴里,这副闲散的架势着实与当前的话题格格不入。“你问我这个,还不如问问你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向我求救?”
    小白一愣。求救?被放在祭坛上祭品,预先都是灌了麻药与哑药的,他当时唯一能动的应该只剩下一双眼睛了吧?被鲜血染红,恨不得诅咒整个世界天崩地裂所有生灵都为他陪葬的怨毒眼神。
    小白怎么也无法想象,曦冉究竟是如何从那么可怖的一双眼睛里看出“求救”的意思?
    曦冉尝过芦笋之后,十分满意,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夹了一筷子放在对方的碗碟中。小白依然还是不肯抬头,只留了一个发旋儿给他欣赏。曦冉也是无奈,心说——这家伙出去了一趟,别的本事不见得涨了多少,倒是这份叛逆简直不知翻了多少倍。
    “虽然你当时不能说话,不过分明是不甘心赴死的眼神,这理由难道还不够让我把你的小命拉回来?”
    对方分明已用上了戏谑的措辞,大概是希望赶紧将这篇陈年往事翻过去。然而这对妖兽皇帝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够在记忆之中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已是难能可贵;可是这对于小白本人却是生死界线,他实在没办法达到同样的洒脱。
    曦冉再一次端起酒杯,斜瞄着对面黑漆漆的头顶,一边难免发愁,一边暗骂“真是麻烦”。他方才说错了——小白这家伙出了一趟门带了一回兵,不仅变得更加叛逆,而且明显不容易糊弄了。即使他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可那崩的几乎平直的肩线,还是将坚持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
    先是叹气,接着曦冉一仰脖将手中满满一杯酒灌了进去。
    第112章 第112章—荆棘王座
    严格说起来,曦冉的酒量并不差,但他从来都是细品慢酌,并且极其鄙夷喝酒如喝白水一般的牛饮,特别是千金难买的佳酿,咕嘟咕嘟的只管往嘴巴里倒,最后连个滋味儿都没有品出来,那不是暴殄天物吗?
    如今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一回,猛然灌进去整整一杯,曦冉只觉得喉头被辛辣的酒精刺激的快要烧起来一般。
    曦冉的目光几乎变的严厉起来,即使端坐朝堂之上,也很难见到类似的眼神。“如果我说,我从你的身上看了某种‘希望’,你相信吗?”
    希望?这已经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了。小白全然没有弄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猛的一下抬起头来,脸上写满迷茫,不过如此一来,眼神也不复野心勃勃的锐利。
    曦冉也打算过,到了适当的时机要对小白交一个底。原本考虑着再等上一等,然而种种巧合拼凑出来的当前场面,说不定已经是最恰当的时机了。
    要完成自己那个颠覆妖兽传统的计划,某些步骤他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而有些则不行,势必需要他人真心的协助才可以。
    当然了,曦冉生来便是妖兽当之无愧的王者,如同他这般高高在上的存在原本并不习惯将自己的底线泄露给其他人。是以到了目前为止,包括四大家族的妖兽重臣在内,也唯有大祭司灏湮一人隐约了解皇帝必想要做什么。
    不错,只是隐约了解,曦冉从来不曾透露半分计划的细节。他与灏湮算是同一阵线上的朋友,大祭司预感到了灾难即将到来,而皇帝则是无时不刻处在无形力量的重压之下,因为他们两人有了同样的忧患,所有才成为有着相同目标的同舟者。
    但是身为人类的小白呢?只怕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倘若告诉他妖兽面临的命运,他会如何?不用想也知道。
    用上位者的方式来思考,曦冉应该继续采取利用与控制的手段——如今他也不能否认,当初心血来潮救下连同小白在内的几个人类,多少也抱有几分利用的心思,至多算是捡了几只特别的小猫小狗。对于皇帝而言,将世间万物都牢牢掌控在手中,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妖兽气数将尽。”
    短短的六个字,引发的却是石破天惊的力量,然而说出这句话的妖兽皇帝居然还是不为所动的淡然,他甚至还可以继续拿着筷子在满桌的珍馐之中挑挑拣拣,选那些喜欢的菜色来吃,而举筷的手也稳的不能再稳。
    说起来曦冉自己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知是否因为那股力量在他肩头压制的太久,不仅成了习惯,而且从内心里也逐渐接受了事实,所以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刻,才会如此顺理成章。
    曦冉忍不住微微自嘲,说起来他这个皇帝当的也着实有几分自虐的倾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来自于“天道”的警告早就应该传遍整个妖兽世界,之所以他人还一无所知,完全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将一切扛下来的缘故。可若是不扛下来又该怎么办?引起全族的恐慌吗?
    算了,在想出妥善的解决之道前,能扛一刻算一刻吧。
    已经交出了最为重要的一张底牌,曦冉便等着对方的反应,想必小白会忍不住额手相庆吧,倘若他的性格再恶劣一点,甚至还会加上几分幸灾乐祸。
    然而,什么都没有。曦冉预料中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出现在小白的脸上。
    他的脸上挂着曦冉看不懂的深思,像是用了刀斧将这份凝重一点一点的刻上去的一般,皱拢的眉头,微眯的眼睛,抿紧的唇线。曦冉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当真不再是昔日的少年。
    人类的成长是如此快速,眨眼之间,叫人猝不及防。
    同样的,当他们迎来寿终正寝的时刻,也依然只在眨眼之间,尤其对妖兽而言,怕是连伤怀的空暇都不够吧。
    “我不明白,气数将尽是什么意思?”小白并非装模作样,或许之前他使用苦肉计的时候还有几分装傻示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刻却已然顾不得这些了。曦冉轻飘飘扔出来的一句话远远超出他所有的设想,实在无法轻易接受。而正是因为太过迷惑,他才会忍不住深思。
    对方不仅没有高兴的忘乎所以,反而还能够冷静的刨根问底,曦冉不能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之前嗓子里辛辣的滋味还没有消退干净,曦冉下意识的举杯又给自己灌了一轮。也幸亏这是小白第一次与之对饮,并不知道皇帝平素饮酒的习惯,不然他一定能看出对方的情绪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气数尽了,就是马上要完蛋的意思。”曦冉嗤笑,喉咙发烧,他的这一声笑听起来也格外嘶哑。他嘲笑的并非对方的明知故问,而是自己的不动如山。明知一族即将行至末路,没有一个称职的王者还能如此坦然的与外人探讨结局吧?
    曦冉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下意识里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想法呢?莫非他竟然认为妖兽灭亡也并非一件坏事?所以才会将“天道”的警告严丝合缝的隐瞒下来,眼睁睁的看着族人一无所知的走向毁灭的那一天。
    “难道你刚才说的‘希望’指的就是这个?让我挽救妖兽?”小白又问,确切的说,这才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希望二字似乎惊醒了曦冉,他本能的阖了下眼睛,将有些脱轨的思绪扯了回来。既然他还在殚精竭虑的追逐那一线微茫的希望,证明他究竟还是无法对族人的未来袖手旁观。
    一日为王,终身为王。
    只有坐在上面,才能真正明白何为刀剑荆棘打造的王座。
    “如果我说‘是’,你愿意挽救妖兽吗?挽救我们?”从昨晚到现在,不,或者应该说从认识以来,曦冉从来没有用类似的语气对小白说过话。先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非要逼问出答案的强势,可是到了后来,他的语尾竟然勾起了一抹恳切,如此善变,如此复杂,简直超出了笔墨能够形容的程度。
    小白认为,他好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我要死了,你会救我吗?
    心尖的位置被狠狠的揪了一把。若果说过去那些隐约模糊的酸疼还可以忍受,这一刻的剧痛则几乎要让小白疼的弯下腰去。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肯服输,背脊直直的挺了起来,力气用的过了头,片刻便已经开始发麻。小白的喉头滚了两滚,终于回答,“我只是白子,救不了妖兽。”这句话甚至都算不上拒绝,只是陈述一个浅显而注定的事实。
    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位皇帝陛下怕是疯的不轻,可他没有必要陪着他一道发疯。
    确切的说,他是没有这个资格。被踩在泥沼中的白子拯救这个世界的主人,何德何能?!
    “是啊,你救不了!谁也救不了!”曦冉像是突然接受了一般,勾起唇角笑了三声。伸出手的又要去拿酒壶,居然已经空了。
    制备这一桌酒菜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策划一场借酒浇愁。选的虽是难得的佳酿,但量却不多,刚好一壶而已。酒这种东西,有了可以助兴,但如果多了只怕对坐的两人都不能好好说话,需得掌握一个度,点到为止。可是此刻曦冉却有些后悔,当时怎么不从酒窖里抱几个坛子上来呢?
    骨瓷的酒壶本就薄脆,哪里经得起外力施压,“喀拉”一声,就这么在曦冉的掌中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碎片。
    瓷片锋利,但还不至于伤了妖兽,小白倒并没有因此而担心。在他心中蔓延的刺痛仅仅只是因为曦冉方才的那句话——一边将希望的重担加在他的肩上,一边却又在坦言,“你的力量太弱小了,担不起这一份重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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