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农历新年不到一个月,旧金山唐人街尚未挂起喜庆红灯笼,虽然街道不如以往那般熙熙攘攘,但比起一年前的萧条冷清,如今总算是有了些生气。
    许多老店硬是熬过了这次寒冬,陆陆续续开门迎客,或黄或红的店招牌亮着灯,夜间的霓虹闪烁。
    今日是已关店一年的和兴酒楼重开之日,许多老主顾都特地赶来帮衬,挂着流苏宫灯的宴会厅内坐了几近全满,许多顾客都是叁代同堂,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很是热闹。
    石白瑛一人霸了一张大圆枱,极度奢侈地点了清蒸龙虾同椒盐焗大蟹,想再加一只贵妃白切鸡时酒楼老板唐富海赶紧喊停他:“你叫这么多菜干嘛?一支公*哪里吃得完?”
    石白瑛翻了个白眼:“我就钟意叫这么多菜。”
    “得得得,你钟意,你最大。”
    年轻老板撇撇嘴,在单子上龙飞凤舞,有钱不要才是傻佬:“你阿妹呢?今次没同你一起回来?”
    “没,她还在瑞士。”
    石白瑛再添了白灼油菜心和黄金蛋炒饭,才肯放过唐老板,还从裤袋里摸出个利是,塞到对方手里:“新开张,利利是是。”
    唐富海立刻乐了:“哪有客人给店家红包这种事?让人看见不像样的。”
    “废话那么多?拿着啦,好好守住你阿爸间酒楼,希望等到我不是一支公的时候,你的酒楼还在咯。”石白瑛又翻了个白眼,拿起茶杯抿了口普洱。
    “哇!你有女朋友了?”唐富海一脸惊诧,声量都拔高了一点:“怪不得你现在越来越少呆在叁藩市啦。”
    刚刚讲话时没过脑子,石白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
    茶杯白烟袅袅,他的话也含糊在热烟里:“没有,哪来的女朋友?你给我介绍一个?反正我也到年纪了,相亲结婚算咯。”
    这下轮到唐富海翻白眼:“我可不敢,祸害人家女孩子,好折堕的。”
    石白瑛气笑:“折堕?现在我的条件很不行吗?”
    唐富海与他相识多年,即便知道他真实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头牌杀手,心里也没有半分恐惧,扬扬菜单丢下一句“你自己知自己事”就去厨房交代了。
    人走后,石白瑛夹起桌上小瓷碟盛着的萝卜干咬得咔嚓咔嚓声,这盘玩意儿,卖鬼佬可是当沙拉在卖的,金贵得很,他的话能吃免钱。
    这酒楼保留着唐父在时的装修,红绒地毯,金脚圆桌,舞台上垂着大红色的幕布,角落甚至还有一台不知道多少岁数的卡拉ok机,搁国内看已经是老土到爆炸的风格了,唯独放在唐人街,看起来还颇有别样韵味。
    鬼佬总是爱这一套。
    他和唐富海认识太多年。
    当年石白瑛15岁刚入行,即使身手再怎么了得一开始总不可能没伤没痛,一次在唐人街杀个黑帮老大时被对方马仔拿刀捅伤,对方还把街区封了,放话说一只乌蝇都不让飞出去。
    那时他逃进了和兴酒楼,躲在杂物室时被同龄的唐富海发现,石白瑛失血过多,还没来得及灭口,自己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伤口被包扎好了,手法不算娴熟但好歹血止住了,脚边还放着面包和矿泉水。
    他在灯都没有、只有一扇排气扇的杂物室里躲了几天,黑帮来搜查时唐富海会把杂物室的小木门拿木柜挡上堵住,等人走了才推开柜子。
    最后他让石白瑛躲在酒楼运菜运海鲜的面包车下方,帮他出了这半封锁的唐人街。
    石白瑛最后问他为什么帮他,唐富海只是淡淡说了声,你替我做了我想做的事。
    后来才知,唐富海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让那黑帮老大落药迷奸,末了还丢给马仔肆意玩弄,姑娘不堪受辱,选择了自杀。
    报警无用,黑帮还隔叁差五来姑娘家的洗衣店破坏捣乱,连想帮姑娘母亲出头讨说法的几家店都受到了牵连,最后姑娘母亲也烧炭跟着去了。
    唐富海本来都买了枪了,但还没搞懂怎么用,已经听说那畜生让人杀了。
    ……
    “嘿,菜都未上,你净吃萝卜干和小鱼干都吃饱啦。”
    一句调侃把石白瑛拉回现实。
    说话的是唐富海的老婆关柔,今日客人多,她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也要下场帮忙。
    也不用石白瑛开口,关柔已经帮他空了的小碟添满了小菜,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同心,这会关柔边夹小菜,边问了一次刚才老公问过的问题。
    与丈夫不同,关柔格外关心石白瑛的感情问题,石白瑛也不嫌烦,嬉皮笑脸地再回答一次。
    “话说我有个朋友……”
    “stop、stop,”一听开头就知道关柔在操什么心,石白瑛哭笑不得,急忙拒绝:“我不用你介绍女朋友。”
    关于他的真实身份和“职业”,唐富海一直守口如瓶,包括对上关柔,也没透露过半分,也因如此,石白瑛才能同他像正常人一样来往。
    唐富海知道他的秘密,他也知道唐富海的。
    心里藏着一片愿意为对方葬送自己未来的白月光,这事,石白瑛也一直替他保守秘密。
    毕竟人现在即将一家四口和乐融融,有些事,让时间掩埋到不见天日就好了。
    “你次次都这么说……其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啦?我给你多多留意。”关柔小小声问。
    白瓷杯中茶水微晃出浅浅涟漪,刹那间,石白瑛好似从茶水倒影中看见了那人跑过的影子。
    为了方便行动,她常留齐耳短发,乌黑,天然,没漂染过,你想卷在指尖,下一秒她便会咻地逃开,和某种雀鸟的翎羽一样。
    “唔,我喜欢长头发的女仔,蓬松的大波浪,栗色或火红色……”
    他忽略那一瞬的幻想,故意胡说八道,还双手在面前比了个葫芦状:“要前凸后翘s型身材,大长腿。”
    关柔自然听出了他在瞎扯,瞪了他一眼,不管叁七二十一,掏出张纸条放到茶杯旁:“有空就约一下啦,对方和男朋友分手不久,当交个朋友也行的。”
    石白瑛没推脱,笑道一声“ok”,将纸条收进口袋。
    难得见他这么合作,关柔也嘻嘻笑,捧着肚子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埋单时唐富海不愿意收石白瑛钱,因为石白瑛的利是里塞的是张支票,金额还挺高。
    石白瑛离开时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等人走远了,唐富海果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又多了几张绿票子。
    每次都这样。
    石白瑛从唐人街离开后回了山顶公寓附近,但没直接回家,在路边找了家酒吧,坐在吧台发会呆。
    这周他没有接job,着实有点无聊啊。
    一杯威士忌落肚,旁边来了人,高跟鞋叩叩声,人还没走近,麝香调的香水气味已经飘到鼻前。
    对方是美国人,身材外貌和他刚刚跟关柔描述的“喜欢类型”几乎一致,火红大波浪卷发,身材火辣,妆容美艷,指尖轻捻一根细长雪茄,问他能不能借个火。
    石白瑛勾唇,摇头,让她自己跟酒保借火机,再给自己要了杯威士忌。
    不冷不热的态度当然没有吓跑红发女子,她也要了杯酒,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枱面上两人还保持着半臂距离,但枱面下已是暗流涌动,红底高跟鞋在烟灰西裤裤管处若有似无地蹭磨着,烟草气味像粘合剂,意图将两人越拉越近。
    冰块再一次在空酒杯中当啷响。
    石白瑛心想,也是奇了怪了,明明以前自己确实是钟意这种丰腴成熟的类型,挑炮友一夜情对象也是挑这款,为什么如今心里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来。
    红发女子看出他心不在焉,猎艷失败也不恼,直接问:“你有女朋友或妻子了?”
    “没有。”石白瑛没考虑太久就摇头否认:“抱歉,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不再逗留,起身放了几张票子在吧台上,示意酒保再给这位小姐来上一杯威士忌,拎着搭在椅背的长风衣走向酒吧大门。
    旧金山入夜后寒冷,夜风从领口灌进,让他因想起某些事忽然燥热不已的胸口舒服了一些。
    他没穿上外套,抬头叹了口气,白烟很快让夜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今晚有月亮,弯弯一枚,像谁在夜空对着他笑。
    该死,能不能别再想起她了啊?
    石白瑛还在生气。
    气那负心人两个月没联系过他了,明明他给她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改。
    还气她怎么就不愿意低头哄哄他,说不定他大发慈悲、再破例一次原谅她了呢?
    最后气自己,一直说要忘了她,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什么桥归桥路归路,立下的flag没个半天就啪啪打脸,晚上辗转难眠,最后得开手机,翻找她以前直播时的视频——他偷摸录下来的,对着撸个几发才能睡着。
    在寒风中绕了一段路,没察觉有人跟踪,石白瑛才回了公寓。
    上楼前把关柔给的纸条丢进垃圾桶了。
    公寓夜景极佳,黑夜里那座跨海大桥宛如倾倒的天神火炬,石白瑛没开灯,城市灯火已经足够明亮。
    他把脚踝旁的匕首拔出来放到岛台上,走去水龙头边接了杯凉水,几口喝下,那淡淡的酒意已经几乎要散完了。
    眼角瞟向客厅沙发,上面坐着一只大号的达菲熊公仔,一脸憨笑,毛茸茸脑袋斜靠着椅背。
    哼,当然毛茸茸,他从上海把它扛回来之后特意送洗了呢!
    他送出的礼物,被那臭妹妹遗忘在酒店,孤零零的,气得他脑袋发疼!
    走到沙发旁,他掐住熊公仔的脖子一手把它提拎起来,另一手握成拳头就想往它脸上揍,好泄泄自己心头的那团烦躁。
    拳头暴冲到公仔额头前堪堪停下,石白瑛不耐烦地“嗤”了一声,咬牙切齿一副纠结到不行的模样,最终只探出手指,在熊脑壳上狠狠弹了一下。
    弹棉花连个声响都没有,刚才在酒吧潇洒不羁的男人这时满脸挫败,抱着熊倒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他甚至开始自言自语。
    “bro,我们相依为命算数啦。”
    “你千万不要喜欢上像那臭妹妹一样的女人,太惨了,太惨了。”
    “你说我现在给她打电话,会不会好丢架好无面?”
    “啊——啊——我不想今晚又看着她的视频打飞机啊——”
    在无人的公寓里石白瑛终于可以不用再端着压着,他认了,认栽了。
    以前他和春月有时一年只见个两叁回而已,但就算大半年没见,他也没担心过太多,反正两人一见面就能打得火热,好像距离和时间在他们之间从没产生过影响。
    而这次两人只是两个多月没见,他就跟丢了魂似的。
    他没谈过恋爱,但直觉觉得不能再这样冷战下去,不然他未来肯定会后悔的。
    鲤鱼打挺坐起身,他把“bro”丢到一边,抓起手机就想给春月打电话。
    刚按下+86,跳进来一个电话。
    前缀+41,是妹妹石心敏的电话。
    看了看时间,日内瓦那边不过是凌晨四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石白瑛眉心微蹙,接起电话:“阿敏?”
    但话筒传来的不是石心敏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阿瑞斯吗?呵呵,第一次和你谈上话……”
    对方的声音听着平顺温柔,但实则阴暗寒冷。
    石白瑛眼里温度骤降,紧捏着机身的手指指腹泛白,冷声问:“你是谁?”
    虽不知对方有没有用变声器,但他已经点开手机录音,将对方的声音录了下来。
    对方又呵呵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我是谁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在谁的家中。”
    “阿敏她现在怎么样?”石白瑛沉住气,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枪房,准备从电脑查石心敏目前的定位。
    石心敏有条项链,里面藏着定位装置,除了洗澡,其他时间都会戴着。
    “放心,没什么大碍,但接下来有没有事,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床上的姑娘沉睡如睡美人,靳安右手中把玩着一条小巧精致的心形相框项链,“啪”一声打开相框盖子:“哇,你们兄妹感情很好嘛,妹妹戴着的项链里装着你的相片呢。”
    脚步猛地刹住,愤怒和杀意从石白瑛脚底往上飙升:“你想要什么?”
    “我们做个游戏吧?”
    石白瑛没回答问题,直接和他谈判:“你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我用我自己换我妹妹。”
    靳安右用脖子夹着手机,手持匕首,刀尖轻轻一划,兄妹合照的小相片就被撬起来,无声往下落,和屋外的雪一样。
    曝露出来的项链底座上紧贴着一枚圆片,不到尾指指甲盖大小,他松手,项链也落到地毯上,再被军靴重重碾压过,只一下便支离破碎。
    “我现在挺好奇的,在你心里,是妹妹重要一点呢……”
    他也不搭理对方,自顾自地说:“还是鵺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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