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
    又是个月明之夜!
    我在花园中缓缓地踱着步子,看着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着绕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发涨,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盖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地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地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地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地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地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
    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地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
    “唉!”
    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地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地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蹿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地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咳!”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哪儿去了?”皑皑问,研究地望着我。
    “树林边。”我轻轻地说,回视着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
    “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
    “是谁?”我问。
    “那个吊死的女人。”
    “不!”我直觉地抗议,“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哪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
    我打了个冷战。
    “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爸斥为无稽之谈。”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
    我沉思地望着窗外,想象着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着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地感到,她似乎因为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地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作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
    “不错。”她点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枬,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着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地念出四句话来:
    “魂魄缥渺,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枬,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着吃饭的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响,彩屏吓得发抖……”
    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着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地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
    说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着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着的是件长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闩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来,找到近代史部分,喃喃地念:
    “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
    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嘴里依旧不停地背诵着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
    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对我包围过来,叫嚣地喊着:
    “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挣扎,狂叫,嚷着说:
    “我不认得他,根本不认得他!”
    那个地上男人把一张血污的脸抬了起来,瞪视着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阴沉,他说: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拥紧棉被,甩了甩头,宋教仁?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知道我在做噩梦。上帝!请给我安眠!我把头深深地倚进枕头里,又睡了。
    我又开始做噩梦,冰天雪地里,我一个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风对着我的脖子吹,我走着,不断地走着,却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一片荒漠。风使我颠踬,我跌倒,又爬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一张惨白的脸,拖出来的舌头,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着,扭曲着身子,心底依稀仿佛地还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而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对着我的脸吹气,冷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脖子里。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我的面颊,我发狂地叫,挣扎,扭曲……
    蓦然间,我听到风把窗子吹得碰到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声单调而重复地响着,我曾关好窗子,何处来的风,我一惊,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只手,一只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颊和脖子间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着,我蠕动身子,潜意识中在告诉自己:
    “我还没有醒,我还在做梦,还在做梦……”
    我又听到窗子的声音,一阵风扑在我的面颊上,凉意使我一震!那只手!真的有一只手!我吃力地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敞开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间,我的血液凝住,浑身冰冷,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正用手探索着我的颈项!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叫。
    那只手倏地缩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缩在棉被中,我只能一声又一声地狂叫,我的叫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播,使我自己恐怖,于是,我叫得更厉害。接着,有人冲进了我的房里,电灯开关被摸着了,顿时满屋大放光明,我睁开眼睛。首先,我看到那个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件白色的绣花睡袍——是罗太太!她挺立在那儿。看来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冲进来的人是徐中枬!穿着睡衣,他惶惑地站在屋子中间,然后,走廊里脚步零乱,所有的人都涌进了我的屋里,包括:罗教授、皓皓、皑皑,和随后又进来的彩屏。大家都紧张地询问着:
    “怎么了?什么事?”
    罗教授的头伸了过来,咆哮地喊:
    “忆湄,你发了神经病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棉被,仍然浑身抖颤,过分的恐怖之后,又被罗教授不分清红皂白地抢白,我又气又急又委屈,鼻子里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栗,哭泣着,我喊:
    “罗伯母,你为什么要吓我?你们为什么都要吓我?你们全体!”我想起树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恶作剧。“你们欺侮我,你们拿我寻开心!你们捉弄我!”我把脸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来。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教授不耐地问,喉咙中又开始了他那惯常的诅咒,“谁欺侮了你?”
    “罗教授,您慢慢地问她,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说话的是徐中枬,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头来,他那诚挚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只多么温暖的手!我的颤栗停止了。他沉静地说:
    “忆湄,你做了噩梦?”
    我望望罗太太,俯下了头。
    “是罗伯母,”我轻轻地说,“她使我吓了一跳,我……我……我没有想到她会半夜里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而为我所造成的这个“轰动”的局面感到惭愧。“我抱歉——惊动了大家。”
    “好吧,雅筑,”罗教授把声音放柔和了,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罗太太有些嗫嚅,同时也显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困惑地望望罗教授,又望望我,轻声地说,“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没有盖好棉被?”
    我注视着罗太太,那长睫毛掩护下的一对眸子是深不可测的,她真那么关心我吗?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扬起了,我接触到她坦白而真挚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她看起来又是那样诚恳而无邪。几乎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她低声地对我说:
    “我没有想吓你,忆湄,我不知道会惊吓了你。”
    我觉得狼狈而不安,结结巴巴地,我说:
    “是……是我不好,我……没弄清楚,就……大叫大闹,我真……真惭愧。”
    “好了,没事了,是不是?”罗教授问,挽住了罗太太,“那么,我们走吧,雅筑。”
    罗太太看来和我一样懊恼,倚偎着罗教授,她怯怯地说:
    “我很抱歉,毅。”
    “好了,没事了,别放在心上吧!”
    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地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地望着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着说:
    “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着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地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枬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墟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
    “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地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
    他斜视着中枬,中枬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地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枬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地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着皓皓,眼睛里带着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暗有兴味地望着他。
    “当然。”
    “好吧,走!”
    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枬又伸进头来,深沉地注视着我,慢吞吞地说:
    “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谁知道呢!”是中枬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枬带着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
    “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着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地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着下巴,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才静静地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着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地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地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地望着我说:
    “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地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着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地望着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枬?”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
    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着那压得薄薄的花瓣,幽幽地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枬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地望着我,轻轻地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
    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地飘坠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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