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
    一清早,雅晴才下楼,就发现尔旋坐在客厅里等着她。奶奶还没起床,纪妈在擦桌子,兰姑把从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里去。尔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正在看刚送来的报纸。表面上看来,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雅晴却可以嗅出空气里某种不寻常的紧张,说不定,他们已经开过一个“凌晨会议”,因为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
    她才走下楼梯,尔旋立刻熄掉了手里的烟蒂,他跳起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花园里拖去,一面回头对兰姑说:
    “兰姑,纪妈,告诉奶奶,桑桑搭我的车子进城去买点东西!”
    她往后退缩,想挣出这只手。尔旋紧拉着她,一口气把她拖向了车库,他轻声而恳切地说:
    “给我一点时间,有话要和你谈!”
    她无言地上了车,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喜欢这种“强制执行”的作风。车子开出了桑园,开到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驰。雅晴看看尔旋,他紧闭着嘴,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既然不说话,雅晴也不想开口。车子进入市区,停在尔旋的办公大楼前面。
    她又走进了尔旋那间私人办公厅,在这儿,他们曾经开过好几次会,来决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们来得太早,外间的大办公厅里,只到了寥寥可数的两三个职员,其中一个为他们送上了两杯茶,尔旋就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烟,心神不宁地在室内踱着步子。雅晴沉默地站在那儿,沉默地瞪着他。
    “好了!”半晌,她开了口,“你说有话说,就快些说吧!”
    他停下来,凝神看她。“你相当不友善,”他说,“为什么?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生气吗?”
    “我不喜欢像个手提袋一样被人拎来拎去!”她闷闷地说,心里也涌上了一阵困惑,她知道这理由有些勉强,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对尔旋,忽然间就生出某种逃避的情绪。你对他认识还不够深,她对自己说,你要保持距离,你要维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让他轻易就捉住你……何况,他是你的二哥!
    “让我们来谈谈万皓然,好不好?”桑尔旋忽然站在她身边,开门见山地说,他的一只手温和地搭在她的肩上。
    “你们不是一直避免谈他吗?”她问。“你们不是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段故事吗?你不是‘保证’万皓然不会成为我们这场戏中的障碍吗?为什么你又要谈他了?”
    “我们错了,行吗?”他闷声说,喷着烟雾,“最起码,我承认,我错了。行吗?我们一开始就该告诉你有关万皓然的一切,而不该隐瞒许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发边,声音放和缓了,他柔声说:“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来,端着茶杯,很好的绿茶,茶叶半漂浮在杯子里,像湖面的一叶小舟。湖面?她又记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叶,那粗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
    “嗯?”她一怔,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
    “你心不在焉。”
    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听。”她说,“你要告诉我万皓然的事。”
    “……是的。”尔旋沉吟着,“万皓然和我同年,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
    “哦?”她集中精神,有兴趣了。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人,我们骗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个杀人犯,判了终身监禁,关在牢里。”
    他惊奇地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她:
    “谁告诉你的?”
    “万皓然。”
    他咬了咬牙眉头微蹙了一下。
    “看样子,你们昨晚谈了很多?”
    “并不多。”她坦白地说,“除了这一点,我并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
    他仔细看她,点了点头。
    “你瞧!”他说,“这就是万皓然,他从不隐瞒自己的一切。他父亲是在他六岁那年犯案的,本来,他父亲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厂的主持人,学问不错,人也长得英俊潇洒,可是,他出了事,连带把万皓然的前途也全毁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坏人迫害,被敲诈,他一时无法控制,就失手杀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对《警网双雄》、《檀岛警骑》……这类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说,“事实上,这不是个好故事,没有圈套,没有坏人,万皓然的父亲爱上了一个酒女,在争风吃醋中,他杀掉了他的情敌和那个酒女,警方判决是蓄意杀人。最不可原谅的,他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太太,有个六岁的儿子,和才满一岁的女儿。”
    “噢,万皓然还有个妹妹?”
    “是的,她叫万洁然,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尔旋靠在桌背上,望着她。“万家一出事,家产、工厂、朋友……全都没有了,他们全家搬到内湖的工厂区,一间违章建筑的木屋里,万皓然的母亲给那些工人洗衣服……来维持一儿一女的生活。于是,万皓然成了我们的邻居。”
    “你们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要说‘你们’,我和万皓然一直很陌生,我们不同班,从来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但是,万皓然确实在歧视和屈辱下长大,他没有朋友,他受尽嘲笑……这养成了他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个性,不到十二岁,他已经被送进少年组管训了好几次,十五岁,他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他学会了唱歌,弹一手好吉他。十八岁,他用拳头去闯天下,他被高中开除,闯了一大堆祸,包括——使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怀了孕……”
    “我不相信!”雅晴打断了他。“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们没有一个人尝试过去了解他!”
    尔旋住了嘴,他注视她,好深切好深切地注视她,他的眼神怪异而脸色阴沉,半晌,他叹了口气,低沉而沙哑地说:
    “你真的像桑桑!这句话,桑桑也对我说过!”
    “所以他爱桑桑,所以他对桑桑不能忘情,因为桑桑是唯一一个不歧视他而了解他的人。但是,你们扮演了上帝,你们拆散了他们!逼死了桑桑。你曾经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事实上,万皓然并没有结婚,对不对?”
    他继续盯着她。
    “不错,万皓然没有结婚。”他沉声说,“你到底要不要听那个故事?”
    “好,”她忍耐地握着茶杯,“你说吧!”
    “万皓然提前入伍当了兵,从军队里回来,他晒得更黑,身体更壮,性格更坚定,吉他弹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倶乐部弹琴唱歌,风靡了无数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地向娱乐事业上走,他可能巳经成为一颗超级巨星。但是,他没有。他从来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两个月以上,他不敬业,不爱工作,他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监牢’,只要他赚够了吃饭钱,他就开始游手好闲……不,雅晴,别打断我。我无意于攻击万皓然,他有他的哲学,他的人生观,他的生活方式。我们根本无权说他是对或是错。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许他母亲再工作,他奉养她,早上给她的钱,晚上又拿走了……因为他自己用钱如水,他母亲只得瞒着他,仍然给人洗衣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桑桑和他恋爱之后,我们不能不调查他。”
    “好吧,说下去!”
    “桑桑十六岁那年认识了他。他教桑桑弹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认识音乐,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乐,迷上了歌唱,最后,是疯狂地迷上了万皓然。”
    雅晴专心地倾听着,专心地看着尔旋。
    “桑桑高中毕业,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给万皓然,这对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我们反对万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宠坏的小公主,万皓然是桀骜不驯的流浪汉,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幸福?但是,桑桑执迷不悟,在家里又哭又叫又闹……说我们对他有成见,说我们歧视他,说我们不了解他……就像你刚刚说的。”
    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奶奶说话了。她说:去找那男孩子来谈,我们要了解他,帮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给他,我们最起码该给他机会。于是,有个晚上,我和尔凯去到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区全是违章建筑,又脏又乱又人口密集,我们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这种地方来。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们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个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没关好门,我们推门进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简单地说。
    他注视着她,眼底有层深刻的沮丧和怒气。
    “不相信?去问万皓然!”他低吼着,“这家伙有一项优点,他从不撒谎!去问他去!”
    雅晴颓然地垂下了眼睛望着茶杯。
    “后来呢?”她低问。
    “我当场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来,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问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谈婚嫁,一方面和别的女人睡觉!大哥也气疯了,他一直在旁边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兄弟两个说:‘老天!谁说过要娶你妹妹?她只是个梦娃娃,谁会要娶一个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这样称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个会做梦的小娃娃,有件梦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没有对桑桑认真。然后,他说了许许多多话,最主要的,是说,这是个误会。他说,他不过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过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个太太!他又说:‘你看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只有疯子才结婚,结婚是另外一种监牢,我有个坐牢的父亲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个冷战。尔旋定定地望着她。
    “故事的后一半你应该可以猜到了,我们回家来,悄悄地把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兰姑,我们不敢对桑桑实话实说,怕伤了她的自尊。于是,大哥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认为再深的爱情也禁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何况桑桑只有十九岁?我们兄弟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办出应聘护照,把她押到美国,告诉她,如果两年之内,她还爱万皓然,万皓然也不变心,大家就同意他们结婚。我们回来了,一个月以后,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们赶到美国,桑桑已经自杀而死。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首歌词:《梦的衣裳》!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着尔旋。
    “这支歌——”她慢吞吞地问,“是万皓然写的吗?”
    “不。是桑桑写的。桑桑写了,万皓然给它谱上曲,桑桑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歌,而爱之如狂。梦娃娃!”他长叹了一声。“做梦的年龄,梦样的歌词,你知道那里面有两句话吗: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地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着尔旋。“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她低下头,沉思着,想着桑桑,想着万皓然。想着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
    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
    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着睫毛,“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评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地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地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再见万皓然。”
    她默然片刻。
    “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
    “不一定。”
    “你怕他?”她怀疑地问,轻蹙着眉梢。
    “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
    “为什么?”
    “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就是我所怕的。”
    “什么?”她没听懂。
    “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
    “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着她。
    “什么话?”
    “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着。
    “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地转动眼珠,犹疑地望着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评评地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
    “我——我——”她结舌地、吞吞吐吐地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
    他死死地看着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着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地回答。“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
    “你躲开!”他说。
    “不。”
    “为什么?”
    “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霉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
    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
    “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着,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地望着她。
    “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
    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地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地给她吃一顿。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他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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