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部(二) ·
    第十一章 小庆
    我的儿子,乳名叫做“小庆”。
    小庆在婴儿时期,非常爱哭。白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当母亲,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乱。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一切正常,哭是“运动”。但是,小庆“运动”的时间非常混乱,不管是夜深还是清晨,他爱运动就运动。我们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亲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庆惊醒,他就叹着气问我:
    “你为什么让他一直哭呢?你会不会带小孩呀?”
    我是不会带呀!抱着儿子,我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儿子,别哭了!少运动一点呀!儿子听不懂,他仍然运动他的。母亲对我直摇头:
    “唉!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何至于现在要受这种苦!都是任性的结果,以为结婚很好玩呢!”
    我并不觉得带孩子是一种“苦”。可是,因为我的孩子,而让父母受苦,这才是我的“苦”。那时,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读书,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优秀的小妹:小学拿了十二个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连拿了好几个第一名,这年正要进高中,每天捧着书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儿子一哭,我母亲就着急:“别让他老是哭了!别让他吵着小妹呀!”
    我急忙抱着儿子,冲到院子里去。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心中低叹着:
    “庆筠,你在哪里呢?”
    庆筠没有回答。儿子仍然哭,我就跟着哭。
    儿子是我的希望、快乐,和爱!但是,那段时间中,我却怕极了儿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会跟着掉眼泪。父母对我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我觉得我这样拖累娘家,实在是“罪该万死”!我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罪该万死”的情况呢?
    庆筠正在“周游列国”。他这次出国,并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参加了一个“道德重整会”,出国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弄清楚,这个“道德重整会”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庆筠一会儿在美国,一会儿在欧洲。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到处跑。庆筠出国时期,铝业公司照发他的薪水,我应该没有经济的困难。可是,我对于带着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这薪水,全部交给了母亲。这样,当小庆需要奶粉、衣服、营养品、医药等的开销时,我又捉襟见肘了。偏偏庆筠从国外来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点美金给我,因为我没钱用了!
    怎会有这种事?他在国外,却要我寄美金给他?原来那“道德重整会”常常发不出零用钱给他们,他们个个都要靠家里“支援”。我这一下傻掉了,总不好意思向母亲要回庆筠的薪水。抱着儿子,我又开始写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写稿。写着写着,儿子开始哭。我正写得顺手,不愿停下来,我让儿子“运动”,自己的右手也飞快地“运动”,脑子也不停地“运动”……正“运动”得浑然忘我,母亲怒气冲冲地在我书桌前一站,对我疾言厉色地说:
    “你如果想当作家,就不该这么早生儿子!既然生了儿子,就丢掉你想当作家的梦!你这样只顾写作,让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岂不是太自私了吗?”
    我一惊停笔,抱着儿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种“罪该万死”的感觉又从头到脚地罩下来。我无法为自己解释,只感到走投无路。当晚,我把头埋在儿子的襁褓中,祈求地对他低语:
    “儿子,你不能这么爱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你,为我们两个,为你的父亲,做一点事吧!”
    说也奇怪,儿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书桌前,飞快地继续我的小说。那夜,我写完了那个短篇。至今记得那篇小说的题目:《情人谷》。这篇小说在如此仓促之下完稿,写得并不好,但很快地发表了,很快地拿到稿费。发表的杂志,与我后来的生涯有极大的关系,那本杂志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给《皇冠》写稿。拿到稿费,马上换了美金,寄去给庆筠。
    我的生活,就这样,又陷入艰苦的挣扎里。庆筠很勤于给我写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刚离开没多久,他来信中有这样的一句:
    让我们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动。抱着儿子,我在他耳边悄悄背诵。后来,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国外的所见所闻,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鲜。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观消极,他写:
    到了国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台湾是多么渺小!凤凰,我告诉你,以后我们不用去争取物质生活,因为我们的物质生活不论怎样进步,也不可能追上欧美的水准!我们太落后了!看到别人的进步,会让我感到无望和自卑(庆筠一定没有料到,今日的台湾,不但已追上了欧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驾了欧美。)
    其实,从这封信中,我就该看出一点端倪。这次出国,带给庆筠的冲击确实很大。他离开时,是个积极、有信心、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也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却不严重。他回来时,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变了。变得最多的一点,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和天真了。
    庆筠回来时,小庆已快满周岁。
    我带着满怀的喜悦,带着我们的儿子,带着“百年相守的美景”,飞奔到机场去迎接庆筠。我们总算把这一年熬过去了。再相见时,我们手握着手,泪眼相看,真觉得恍如隔世。庆筠抱着他的儿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简直不相信这个“胖小子”,就是他离开时,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团聚,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说不出的辛酸。至于别后种种,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完的!
    我怎样也没想到,这次的团聚,却是日后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走的,特别崎姐。
    第十二章 痛苦的婚姻
    我们一家三口,又搬回到高雄去住了。这次,我们总算租了一幢房子一家住,这房子也很奇怪,是两层楼,却只有两间房,楼下一大间是客厅兼书房,楼上一大间是卧室兼书房。我和庆筠,终于拥有了两张书桌。他在楼下写,我带着儿子在楼上写。
    庆筠继续他的上班生活,写作都是晚上的事。但是,在国外这样东奔西跑了一年,再要收下心来,去过如此“孤独”的“写作”生活,他骤然间无法调适他的脚步。再加上,他走的时候,儿子并未出世,我和他两人共有一个小天地。他回来时,儿子已经一岁,正是又吵又闹又需要人一步一扶的时候。假若庆筠曾和我共同度过儿子出生后的第一年,他一定比较能适应儿子。但他跳掉了那一年。现在,突然间,我变成一个母亲,注意力全在儿子身上,等儿子好不容易睡觉了,我就冲到书桌前去“写作”,我忙得简直分身乏术,对庆筠,我难免疏忽。
    如今再回忆起来,我和庆筠的婚姻,一开始可能就是个错误。我们之间没有很深的爱情基础,认识的时间又很短暂就结婚,彼此了解都不够深入。但,我们婚姻中真正的致命伤,是不该轻易离别,更不该双双执迷不悟地写作。
    重回到我身边的庆筠,对“写作”的“使命感”更加强烈。在国外走了一圈,他心有所感,极力想写一些有意义有深度的作品。这种“使命感”把他煎熬得很苦。当他在“煎熬”中时,我无法分担他的苦恼,也无法入眠他的世界。我忙儿子、忙家务、忙自己的写作就忙个没完。我顶多能做到的,就是抱着儿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让他耳根清净,让他有短暂的时间可以利用。
    我和儿子在外面玩了两小时,回到家里,他桌上的稿纸仍然空白,写了字的稿纸,全在字纸篓中,堆了满满一字纸篓。而他,头发凌乱,眼神落寞。
    同一个时期的我,却写了好多篇中篇小说,我把它们寄给《皇冠》,都能刊载出来。《皇冠》的稿费不高(我后来才知道,这本杂志是如何惨淡经营的)。稿费虽不高,对我的生活,却已不无小补。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发表的园地。我的中篇小说《寻梦园》《黑茧》《幸运草》……都是这时期发表的。有一天,我居然收到皇冠社长“平鑫涛”的一封信,信中写着这样几句:
    我们非常喜欢你的小说,读者反应也十分热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每期给《皇冠》写一篇稿?长短字数都没有关系,《皇冠》篇幅大,可容纳较长的文稿……
    我捧着信,雀跃三丈。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我把信拿给庆筠看,简直“得意忘形”。庆筠看了信,十分纳闷,他总觉得我的小说写得很没“深度”。这样没深度的作品怎会有人邀稿!他立刻把我发表的那些中篇小说,拿来重读一番。看完了,他把杂志丢在桌上说:
    “你不过是在说故事而已!”
    “对!”我承认,“我就是在说故事!”
    “你连故事都没有说得很好!”他又批评。
    “对!”我仍然承认,“不过,我会慢慢进步的!”
    “如果你一天到晚写这些没深度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不会进步!”他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以此为自满,你就完了!你会陷在流行的、通俗的窠臼里,再也跳不出来!”
    我有些受伤了,抬头看他,我语气不佳:
    “你去写那些藏诸名山、流传后世的不朽名著,让我去写没深度没格调的故事!我只想说故事,只爱说故事。我才气不高,学问不深。能写得出来,能有地方发表,我就很满足了!”庆筠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生气。他整晚坐在桌前想心事,偶尔涂涂写写,又都撕掉。第二天他去上班,到下班时没有回家,我抱着儿子,站在门前等,越等越心慌。怕他出事了,怕他骑车太快了,怕他被车撞了……夜越深,我越怕。最后,我铁定他出了意外,哭着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公司早就下班,没人接电话。我又哭着打给麒麟,麒麟在工厂上班,或者知道下落。麒麟一接到电话就问我: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没有!”我哭着说,“我没有跟他吵架??”
    “安心啦!”麒麟喊,“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事的!你回家去等就对了!”
    我只好抱着儿子回家。午夜,庆筠回来了,我听到脚踏车声,就冲到门口去看他,一看他四肢俱全,完完好好,我竟“哇”的一声哭出来。庆筠把我一把抱住,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猜到你会着急。我只是和几个朋友去玩桥牌,不知不觉就玩晚了!”
    我惊魂甫定,身子还在颤抖。那时候,家里都没电话,联络起来本就不便。丈夫一夜晚归,我似乎也犯不着小题大做,只要他安好,就什么都算了。我拭去泪,虽然心底仍然委屈,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谁知道,这种“晚归”,竟逐渐变成一种“习惯”了。
    那年,麒麟和他的女友小霞结婚了,也定居在高雄,我们双胞胎都已成家,又住在同一个城市,时相往来,实在是件很好的事。但,我和庆筠的感情,却开始陷入风风雨雨之中。
    庆筠常常下了班就不知去向,归家时已是夜深。头几次,我会哭、会着急。次数多了,我不再着急,却化为一股怒气。年轻的我,脾气一向就不很好。现在,身上的工作又十分沉重。小庆已牙牙学语,而且飞快地学走路。小家伙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爬高下低、跳来跳去,简直没片刻安静。我每天仅仅带他,已经筋疲力尽,何况我还要抽出能抽出的每一分钟,去写一些东西。现在,我写的作品,几乎大部分都能发表了。我有好几个固定的地盘,是从不会退我稿的:一家报纸的副刊、香港的一本文学杂志,和台湾的《皇冠》。我每月只要勤于耕耘,就会收到相当不错的稿费,这对于我的生活和写作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我就写呀写的,几乎没有停。
    我最大的错,是从没有去体会庆筠的“失落”。当他夜不归家时,我就生很大的气。我骂他没有责任感,没有良心,既不是好父亲,更不是好丈夫!他被我骂急了,就怒冲冲地吼了回来: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能赚几个臭稿费,就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是要上班养活你,如果我像你一样,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写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惨了我!你谋杀了我的写作生命!我会夜不归家,就因为你!因为我苦闷,因为我不要回家面对你!”
    这太残忍了。夫妻一旦吵架,常会说些最刻薄的话,但是,这些话也正流露出对方的心态。他这样一吼,我就被打倒了。我踉跄着往后退,又气又急又伤心,眼泪就夺眶而出。一面哭,一面就去抱儿子,要抱着儿子冲出家门,永不回来,免得让他看了讨厌。我抱着儿子跑,儿子看我哭,他也哭,用小手摸着我的眼泪说:
    “妈妈哭哭,小庆哭哭!”
    儿子这样一说,我更是泪不可止,那场面实在惨烈。我抱着儿子奔到房门口,庆筠一下子拦过来,把我们母子都圈在他的臂弯里,苍白着脸说:
    “不许走!不要走!我吵架说的话,你怎么能认真?你们母子两个,是我整个的世界呀!我什么都没有,连写作都没有,我只有你们两个!难道连你们两个,也要遗弃我了吗?”
    我站住,然后哭倒在他怀里。听了他这种话,我怎么忍心走?走,又走到何处去?我不是下定决心,要和他恩恩爱爱过一生吗?我们不是要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来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吗?连离别的日子都挨过了,怎么相守的日子反而如此悲惨呢?
    我收住步子,不走了。但是,我们之间的情况,却每况愈下。
    第十三章 二十五岁
    那年冬天,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
    在写《窗外》以前,我尝试过很多长篇的题材,写了《烟雨蒙蒙》的第一章,写不出第二章。也写了许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写不出第二章。总觉得心头热烘烘的,有件心愿未了。最后,我决心写《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恋,这件恋爱始终撼动我心,让我低徊不已。我终于醒悟,我的第一部长篇,一定要写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写《窗外》的时候,我非常小心翼翼。我不敢让庆筠看到我的原稿,怕他又翻出我的过去,来和我吵架。所以,我都利用他上班的时候去写。
    小庆在一岁七个月大的时候,已经能跑能跳,能言善道。我为了要写作,只好每天上午,都把他送托儿所。小庆不喜欢托儿所。每天早上,托儿所的车子来接他的时候,他都会抱着我的腿不放。我必须用最坚强的意志,来克服我的“不忍”。每次把他拉上幼儿车,他就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惨烈地哀叫:
    “妈妈呀!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呀!我不要去学校!妈妈!小庆乖乖不会闹……”
    车子走了好远,小庆的哭叫声仍在我耳边萦绕。我掉着眼泪,冲上楼,面对一沓空白稿纸,我含泪对稿纸说:
    “如果今天上午,写不出三千字,我就对不起我那可的儿子!”坐下来,拭掉眼泪,不敢浪费时间来哭泣,我马上提笔写作。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每天都能写出三千字。到了中午,幼儿车的铃声一响,我就飞奔下楼,奔出大门,奔向我儿,把他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对他不住口地说:
    “对不起,儿子。妈妈好狠心,是不是?但是,你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我写了三千字呢!”
    整个下午,我不写作,陪儿子玩。晚上,我也不写作,把时间留给庆筠,我还想挽救我的婚姻。但是,庆筠从“晚归”,更进了一步,有时,他会“彻夜不归”了。
    庆筠下班后的去向,终于露了底。
    原来,铝业公司职员众多,又有工厂,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后,就会有些职员和工人,在空无一人的工厂中打扑克,赌一点小钱。庆筠那时,正心情苦闷,对现实生活充满了不满,对自我的前途,又充满了无力感。眼看我拼命地写,且能发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来越重。(可惜,他这种心态,是我在多年后才分析出来的。当年的我,对他真是又气又恨又伤心,根本没有情绪去分析和了解。)在这种种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个扑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地玩一下,慢慢地,就像鬼迷心窍一般,会越玩越大。庆筠天生就不是赌徒,他根本不会赌,也不擅赌,十赌九输。他输的数字,现在想起来,实在没多少。但,在那时候,却是我们的生活费、儿子的奶粉费。他输了,就觉得没办法回来面对我,于是,只好再继续赌下去。就这样,他常流连于外,而我,却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后,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灰心。(后来,有许多报章杂志,报导我这次失败的婚姻,都归咎于他的“赌”,其实,这对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会去赌,我也要负责任。而且,他这一生,也只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曾迷失于“赌”。我们的婚姻会失败,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积而成,赌只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
    在我过生日的前几天,庆筠告诉我,他要戒赌了。他要把一个全新的庆筠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他还说:
    “自从我回国之后,我所有的表现都差劲透了!我不只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连我自己都恨透了这个我。凤凰,我们再重新开始吧!不要放弃我,不要想离开我,我发誓,我再也不赌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地写作,和你一样努力去写。我们结婚时的信念还在,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你过二十五岁生日,我们就以这一天作为全新的开始,我要请麒麟、小霞,还有诸多好友,来为我的话作见证!”我那时对于庆筠,心已经冷了。不只是因为他赌,更大的原因,是他对什么都不满意,整个人生显得非常消极。他看不起我的写作,自己又没有写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来。每次一吵架,就说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无法一展雄才。这种话的杀伤力太强了。我相信,我也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彼此的伤害一深,心里的“积怨”就不少。那时,我真的常常在考虑离婚。庆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挣扎和矛盾中。
    当他和我说了上面那一大篇话之后,我又感动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诸多不是。我很情绪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气、又任性、又爱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张欢笑的脸,是我无力拴住丈夫的心。这样一检讨,我不能只责怪他而不责怪自己。于是,我答应了他,相信了他,我们要一起努力,去重新开始我们的婚姻生活。
    庆筠很高兴,他立刻去请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妇,整整有一桌客人,来我们家吃晚餐,为我庆祝生日。当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日。
    可是,这么多人来吃饭,做饭的工作还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长于厨房工作,这么多人来吃饭,对我实在是件苦事。庆筠拍着我的肩,笑嘻嘻地说:
    “没有关系,我下午就请假回家帮你!我会从餐馆里,带两个现成的菜回来,你热热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我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总得有个人带小庆,我不能又带他又烧菜!”
    “你放心!”他兴冲冲地看着我,“我们的‘新开始’,我怎会把它弄砸呢!”
    于是,我生日那天到了,庆筠一早去上班,告诉我中午就回来。小庆去了托儿所,我赶快去买菜。回来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庆回家,我只有带着他,无法进厨房,因为我家厨房极小,我怕炉火热油会伤到孩子。我们母子,站在大门口左等右等,庆筠人影俱无。到了下午五点,他仍然不见踪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赶来,我赶快把小庆交给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厨。
    六点半,客人全来了,庆筠仍然不见踪影。
    七点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满头大汗,心中绞痛。我想笑,却完全笑不出来,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满桌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也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些好友,对我和庆筠的情况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们都是奉庆筠之命,前来为他作见证的!到了八点,我含泪请大家先吃,不要等庆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声说:
    “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开动,看他能晚到几点回来!看他如何向我们大家交代!”
    麒麟这样一说,大家都不肯吃。我们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儿默默地等。到了九点钟,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骂了一句:
    “岂有此理!”
    我心想,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帮我过生日呀!是他请的客人呀!是他要“新开始”呀!怎么可能不回家昵?我又颤栗了,害怕了,担心了,我喃喃地说:
    “会不会出事了?会不会出了车祸?”
    麒麟瞪了我一眼说:
    “你放心,我去帮你把他‘捉’回来!”
    麒麟说完,冲出房子,骑上脚踏车就如飞而去。我们满桌子人仍然没人吃东西,没人说话,小庆倚在我肩上睡着了。小霞悄悄把他抱过去,抱上楼,送到床上去睡。我傻傻地坐在那儿,心里疯狂般地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车了,一定发生意外了……
    九点半钟,车铃响,麒麟和庆筠在众目睽睽下,一起冲进了房间,麒麟嚷着:
    “凤凰,我把他给押回来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庆筠。庆筠显得狼狈极了,他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满脸的胡子碴。他面对着我,手足失措地说:
    “今天发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没有输,钱在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掏口袋,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零散的钞票,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零散的钞票,再去翻衬衫的口袋,又去翻长裤的口袋……从每个不同的口袋里,掏出了左一沓右一沓的散钞,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里塞,说:
    “你看你看,我还赢了一点呢!”
    那晚的我很没有风度,我顾不得满屋宾客,我把钞票往地上一摔,就飞奔上楼。拥着我的儿子,我整晚在那儿哀怜着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楼,也拒绝吃饭。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赌,而是,当他在那儿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当儿,我才蓦然醒悟过来,当初那个胸怀大志、雄姿英发的庆筠,已经变了!那个虽然贫穷,却豪气干云的庆筠,确实不见了。难道,我真的“谋杀”了庆筠吗?那个有着“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胸襟气度,有着“天地一沙鸥”的诗情画意的那个年轻人,如今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错误的婚姻,竟会把一个优秀的青年给害了?
    我不寒而栗了。如果是我把庆筠害成这样,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这一生,有两次的生日,终身难忘。一次是二十岁,一次是二十五岁。两次生日,都让我心碎,都让我痛楚莫名。
    第十四章 《窗外》出版,愁云满天
    二十五岁生日过去没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终于完成了。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这种风风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着一大沓《窗外》的原稿,我虽然有初完稿的喜悦,却有更多的茫然。二十万字呢!什么刊物会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游列国”,恐怕邮费都不是小数字,我把稿子压在家里,开始写信给各报副刊,问一问有没有编辑愿意“过目”一下。一星期后,回信纷纷而来,都是“篇幅所限,长篇小说无法容纳”,居然没有编辑愿意看它!
    就在这时候,有天我出门回家,发现庆筠正在全神贯注地翻阅《窗外》原稿。我心中评然一跳,心想战争又要开始!谁知,庆筠放下了稿子,抬头看着我,严肃地说:
    “这是一部好小说!你让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奋起直追,你会遥遥领先的!”
    我松了好大的一口气,真感激庆筠,没有因我写《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
    “这里面写的是我自己,虽然十四章以后,都是杜撰,里面还是有你的影子,你不会生气吗?”
    他郑重地看着我,诚挚地说:
    “让我告诉你,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多半都是自传!你千万不要让这点来困惑你,只要问,你有没有写好它!至于我……”他微笑起来,“我如果连这点胸襟和气度都没有,我还配当你的丈夫吗?我还配谈写作吗?”
    我好感动。庆筠就是这样的,当他理智的时候,当他不自卑的时候,当他想发愤图强的时候,他真是个可爱的人。那一瞬间,我想,我们还是会恩恩爱爱过一生的!只要我们彼此都能迁就一点,都能牺牲一点!我们还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
    报社都不愿过目我的《窗外》,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皇冠》杂志。当时,《皇冠》正在扩版,增加了一个专栏叫“每月一书”,可以一次刊完十万或二十万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邮,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这样一寄,真是万万也想不到,我以后的生命,就全部改写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平鑫涛寄来的一封长信,他的字如天马行空,一手好草书,却“草”得太厉害,三个字里我有两个不认识,连看带猜,看出这样几行:
    收到《窗外》,连续三个晚上,不眠不休,终于一口气读完。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书中。写得如此真实,令人深深感动。《皇冠》获得此书,十分荣耀,已决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我捧着信,雀跃不已。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平鑫涛,颇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写的,第一部长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个有慧眼的人呢!我还没从兴奋中恢复,他又来了第二封信,热心地和我讨论书中的几个细节是否需要修正。我来不及回信,他又来了第三封,建议我改写第一章,让主角先跳出来。(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许多女学生一齐出场。)我接受了每一项建议,重改我的《窗外》。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在《皇冠》杂志上了。两个月后,这本书发行了单行本。我首次在街头的书摊上,看到自己的书陈列着。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我悄悄地在书摊前逛来逛去,偷偷看着那本书。看到居然有人去买书,我兴奋得心脏评怦乱跳。晚上回家,做梦都会笑。
    平鑫涛的信,如雪片般飞来:
    第一版《窗外》,已被抢购一空,现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现在赶印第三版,已决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卖完了。你在忙些什么?难道没有新作问世,不准备“乘胜追击”吗?……
    哇!我实在有些晕陶陶,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来“肯定”我的写作。多年以来,在父母的怀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儿子的眼泪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地写,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是否有意义。这样的“写”几乎在每个字中都糅着血和泪,如今,这番挣扎,终于得到了回馈!我看着平鑫涛的信,泪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诗说:“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回忆我的“写作”路程,真正是“寒彻骨”呀!
    就在平鑫涛不断报佳音、催新稿的当儿,《窗外》带给我的“压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双双写信来指责我,说我不该写这部小说,“出卖”我的父母!父亲的“传统道德”观,使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你以为大家是喜欢这部“作品”,而买这本书吗?大家不过是要看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母亲的来信更加严厉:
    原来你的写作才华,仅止于此!你就这样等不及地要赚钱吗?除了“出卖”你的父母以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生你养你育你,竟换得你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你写了一本书来骂父母!
    天啊!我没有要骂父母,我爱他们,我真的爱他们!《窗外》是我生命里最强烈的故事,这故事中如果没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写得太坦白、太真实,不过,就在我下笔的时候,我对父母虽然有“怨”,却有更多的“爱”呀!难道他们看不懂?难道他们体会不出来?难道他们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竟无法接受我的书?!我捧着父母的来信,又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罪该万死!泪水就滴滴滚落。我亲爱的父母啊,为什么要这样误会我呢?我走这条路,走得如此艰辛,你们为什么不鼓励我,反而要生气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庆筠下班回来,看我两眼哭得红红的,惊问为什么。我把父母的信拿给他看,他跳起来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作品,都无法逃开人生的范围呀!一个作者会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里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这样责怪你,实在太过分了!”他伸出手给我,慷慨地说,“别哭,你还有我!”
    我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但是,没有几天,庆筠又彻夜不归了。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狼狈而踉跄地回到家里,他不等我开口,就先发制人地对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赌钱!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见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爱,那么,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有没有顾全过我的自尊、我的感觉?”
    我惊愕得几乎不会说话,好半晌,我才低低地说:
    “你不是说,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都是自传,你会谅解吗?”“会谅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连你的父母都不会谅解你!我怎会谅解你!”
    我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脑中昏昏沉沉的,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天之后,我在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一篇作品,作者是庆筠。再仔细一看,文章的内容,居然在写我,他杜撰了许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地大骂了一场。我等他回家,深深地注视着他,我沉痛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样恨我!”
    他看着报纸,顿时歉容满面。
    “对不起,”他说,“那天我觉得沮丧极了,所以写了这篇东西,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泄愤而已!”
    “泄愤?”我难过极了,“我让你这么生气吗?为什么呢?仅仅因为《窗外》,还是你对我的爱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地看着我,试着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出了书之后,我就无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们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写,受不了自我的期许,也受不了这个家里的气氛!”他痛苦地用手抱着头,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我已经完了!”
    看他那么痛苦,我也痛苦起来。年轻的我,还不太懂得为对方设想。易地而处,我可能也会和他一样痛苦。如果我能多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与更多的耐心和爱心,来挽救我们的婚姻。但,那时的我太年轻,肩上已扛着沉沉重担,父母给我的压力已使我透不过气来,总觉得庆筠该给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怎会对我说,他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觉得自从他回国以后,我们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着他,悲哀而无助,我说:
    “如果我让你这么痛苦,那么,就让这场悲剧结束了吧!”
    “什么叫‘结束了吧’?”他大声地问。
    “离婚!”
    这两个字从我嘴中一吐出来,我们两个都有些惊怔了。他死死地盯着我,一语不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婚姻的失败,我实在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我总觉得自己委屈,不能去体会他的委屈。在我的书出版后,我也没有去体谅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我不适宜做个“妻子”,我和庆筠会走上离婚的路,都因为我扮演不好“妻子”这个角色而造成的。连“离婚”这两个字,也是我轻易出口的。)
    当时,我一提到“离婚”,两人都震动了。庆筠看了我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咬牙说:“这样也好!”
    可是,一转身,他看到小庆,他把孩子抱了起来,抬头看我,哑声说:
    “你预备让小庆没有爸爸,还是没有妈妈?”
    我眼泪一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就是《窗外》出版,带给我的各种压力。说真话,《窗外》的出版,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大大冲刺。但是,在我真实人生里,它却带来毁灭性的风暴。
    第十五章 初见鑫涛
    那年,我二十五岁。整整一年,我发疯一样地写作。
    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和庆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里。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两样:小庆和写作。
    我在五月份,就开始写《六个梦》。由于《六个梦》是中篇小说,我写了前三个梦,就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写《烟雨蒙蒙》。《烟雨蒙蒙》一完稿,我又接着去完成了《六个梦》。我会这样拼了命去写,完全和《窗外》有关。我要证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写别的。《六个梦》首先在《皇冠》发表,《烟雨蒙蒙》接着在《联合报》副刊发表,都是平鑫涛安排的,那时,他是皇冠的社长,也是“联副”的主编。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涛见面。
    会和他见面,是因为我到台北去接受“电视访问”。那时候,电视还是很新鲜又很时髦的东西,能被“电视访问”是件非常难得又非常光荣的事。我人在高雄,要离开小庆三天,去接受电视访问,我很不愿意。鑫涛又是信、又是电报,十万火急地催我去台北,信中说:
    不要漠视大众传播的力量,也不要辜负电视公司善意的安排,更不要让你的读者失望,许多读者,都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听听你的声音……
    庆筠说他会带小庆,叫我放心地去台北。他微笑地看着我,淡淡地说:
    “反正,有个出名的太太,丈夫是要付代价的!”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落寞,却感到无能为力。哎!我奉劝天下的夫妻,千万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涛亲自到火车站来迎接我。我们素昧平生,但已通过数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觉平淡无奇。杂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车,很惊奇地发现鑫涛站在那儿,很肯定地注视着我说:
    “你一定就是琼瑶!”
    鑫涛那年三十六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日后我们竟会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时,我只是很惊奇,很惊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我,我问:
    “怎么会认出我来?”
    “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蒙蒙》里认识的!”他笑着说,帮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
    后来,我才知道,鑫涛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见我,却说了很多话。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会问我:
    “我们第一次在台北火车站相见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电光?”
    “什么电光?”今日的我回答,“我听到雷响呢!轰隆隆,好大的雷,天摇地动??”
    “不开玩笑,说真的!”
    说真的,没有电光,也没雷响。二十五岁的我虽已结婚生子,又写了好些篇小说,仍然涉世未深。鑫涛的身份地位对我来说,是个“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说的命运,他是一个大杂志社的社长,又是一家大报的副刊主编!还在广播电台主播《热门音乐》。(他是第’个把摇滚乐介绍到台湾来的人,他主播《热门音乐》时,用的是艺名“费礼”,他还用这艺名,翻译了《原野奇侠》和《丽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很奇怪的人。能编杂志,能写稿,能翻译,能广播,能懂“热门音乐”……简直是个“十项全能”!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会让我自觉“渺小”。我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缠绕着我。我称呼他“平先生”,对于他会亲自跑到火车站来接我,深感“受宠若惊”。在这种情绪下,怎会有什么电光石火呢?但是,当他笑着谈《窗外》《六个梦》《烟雨蒙蒙》的时候,我却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全然没有陌生感。
    那天,因为有许多事要讨论,他请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馆里,他告诉我访问的内容、须注意的事项,和《窗外》发行的情形、读者反映的情况……他说了很多,我只是静静地听。那时,我有些着急,因为,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须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对于我写《窗外》,仍然余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见父母,很想去住旅馆,但我身上却没有住旅馆的钱。(《窗外》一书的稿费,我用来买了一个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终心不在焉,很想问一句:
    “平先生,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
    第一次见面,这句话始终问不出口。最后,公事都谈完了,鑫涛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门口,迟迟疑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等鑫涛走掉之后,还呆呆地站在那门口,想不出见了父母要说什么。认错?不,我不觉得我有错。直到如今,我都不觉得我写《窗夕卜》有什么错。我呆站在那儿,冬天,天气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在门外徘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足足磨到天色全黑,这才鼓足勇气按了门铃。后来,鑫涛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天送你到家门口,你看起来好奇怪,所以我并没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着你,想等你进门之后再走。哪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真想跑过来问你,到底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又觉得跑出来会太冒昧了!后来,好不容易看你进了门,我才放下心来。”隔了许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说:“你小小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风底下,走来走去的。我觉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压力,压在你的肩上,你那种‘不胜负荷’的样子,让我终身难忘??”
    原来,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还是进了父母的家门。父母毕竟是父母,不论他们对我多么生气,他们仍然没有拒我于门外。我怯怯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骂我。可是,他们只是对着我,轮流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可怜的父母,当我一无所成的时候,他们失望伤心。当我终于写作出书的时候,他们又害怕担心:不知道我的笔下,对父母家庭,会不会造成伤害。看到他们这么难过,我也难过极了。顿时体会到,“写作”要付的代价,岂止是青春年华的默默消逝,它还会让你“孤独”。不止在写作时的“孤独”,还有写作后的“孤独”。瞧,我为了写作,失去了庆筠的爱,又为了写作,失去父母的爱!这代价真的太高了!
    第二天,我接受了电视台非常隆重的访问,第一次面对摄影机,第一次面对访问的人,第一次用“现场直接播出”,我心里好紧张。鑫涛始终在电视公司陪着我,访问前,就一直给我打气。访问后,他说我讲得很好,保证我并没有失言或失态。那时还没有录影机,我自己无法看到自己在荧光幕上的样子。电视访问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广的访问。好忙碌的一天!
    访问都结束后,鑫涛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于是,我见到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鑫涛的妻子非常美丽,三个孩子活泼可爱,最小的一个儿子比小庆只大几个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心中深受感动。看着他的儿子,想着小庆,我自然而然地谈起我的家庭、我的写作、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和我为了《窗外》,所受到的种种压力。我没有强调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鑫涛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并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过我的徘徊,只感觉到,他听得好认真。然后,鑫涛也谈起他自己,和他办《皇冠》的经过:
    “你知道吗?我离开父母,一个人来台湾的时候,身上只有二两黄金,是我全部的财产。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台湾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只好在同学家里打游击!”
    我听得很人神,因为他来台的情况,和庆筠很相似。
    “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入眠台肥六厂去当公务员。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当时,有三个朋友和我志同道合,大家决定要办一本综合性的杂志。于是,四个人聚资,拼拼凑凑,勉勉强强地出了第一期。那一期里的翻译稿、创作稿……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写的,跑印刷厂、装订厂……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册,把我那间单身宿舍堆得满满的。我们四个人挤在小屋里,人手一册,自己欣赏自己的稿子??”
    很亲切的话题,我了解那种“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后,我们要设法把这些《皇冠》卖出去。我骑了脚踏车,载着《皇冠》,到一个个书摊去,请他们寄售,他们连寄售都不肯!有几家勉强接受了,却把《皇冠》丢在地上,用许多别的杂志堆在它上面。这样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从书堆里挖出来,请书摊老板把它放在上面。老板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这种破杂志,没有人买的啦!’我听了真伤心。一个月后结算,只卖掉五十七本!我们四个合作的人,合作不到三个月,赔得惨兮兮,三个都退出了,只有我坚持。每个月都骑着脚踏车自己发书,书太重了,骑到后来,大腿两边的淋巴腺都肿了起来!”
    我听了,实在非常震动,原来这本已十分成功的杂志,是如此艰辛创办的。假若没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纪尚轻的鑫涛,已经“早生华发”了。然后,我们又谈到《皇冠》杂志的现状,说也不信,这本杂志已发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艰苦,由于利润太少,始终都是“惨淡经营”。鑫涛手下,只有一个职员,厚厚的一本杂志,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到校对,他样样都要做。说着说着,他就笑了起来:
    “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很大的恭维,我笑了,满怀温暖。那一夜,真是很温馨的一夜。
    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高雄,鑫涛仍然到火车站来送我。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说:
    “一点小礼物,回家以后再拆!”
    我拿起来,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我收下了,一路都没有拆封。回到家里,庆筠迎了过来,满脸困惑地对我说:
    “嗬!好奇怪的事,有人送来一架落地电唱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地址!”
    我奔过去一看,好豪华的一架落地电唱机,四声道立体声的,简直太奢侈了!自从我的小破收音机被小偷偷掉以后,我就和音乐绝缘了。此时看到电唱机,实在惊讶极了。电唱机上没名片、没卡片,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鑫涛给我的牛皮纸口袋,匆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杳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扎特!我翻弄着唱片,一张小纸条掉下来,鑫涛那天马行空的“草书”,草草地写着:
    知道你写作的辛劳后,深觉惭愧,稿费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撑持得相当辛苦。一架落地电唱机,是从闲谈中,得知你们家庭中所需要的,请看在特意让高雄朋友代劳的一片苦心中,笑纳吧!
    我衷心感动,不只为了唱机,还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细心的安排,实在是个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后,我笑着问鑫涛:“第一次见面就煞费苦心地送唱片、送唱机,有没有心怀不轨呀?”鑫涛正色回答:“别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写作得那么艰苦,觉得太抱歉了,想补偿你一些稿费,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后来听你说不喜欢热门音乐,比较爱古典音乐,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机的点子!”然后,他又笑笑说:“虽然没有‘心怀不轨’,倒的确是‘用心良苦’呢!”)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日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地凝视着我,说:
    “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诱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著。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
    “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地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地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地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地说着,落寞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第十六章 一九六四年,离婚·写作·出书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变。
    那一年,父亲受聘于南洋大学,到新加坡去教书了。母亲带着妹妹,仍住在那栋日式小屋内。尽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楼大厦,师大的这批日式宿舍,仍然维持着原状。
    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正像庆筠说的,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一对最最平凡的凡人!
    那年,我和庆筠分居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儿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豪华了。初搬进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虽然房东算得很便宜,对我仍然是笔大数字。搬进去第一天,鑫涛来看我们,见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在客厅中一站,用极肯定、极权威的语气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只负担得起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他盯着我,稳稳地、笃定地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绝不能让它睡着了!”
    鑫涛这人,实在奇怪极了。我一生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浑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思想积极,想做就立刻付诸实行。他不只对自己的事坚定果决,连带对朋友的事也坚定果决。我们刚搬到台北,他对庆筠说:
    “你不必回铝业公司上班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报社去当编译,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去写作。另外一条路,是你暂时放弃写作,去从事翻译,翻译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难得的人才!”
    庆筠两条路都没有走。关于第一条路,他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不要靠你的关系进报社,我要靠我自己!”
    至于第二条路,庆筠简直有些生气。
    “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再创作和创作怎能相比?难道你属于创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译吗?”
    两条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地开始写《几度夕阳红》。庆筠看我写得头都不抬,他一咬牙,决定回铝业公司。我对他说:
    “我们暂时分开,你愿意去清水也好,去兰屿也好,去绿岛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让我和孩子再来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来,我还在这儿等你!”
    庆筠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没去清水、兰屿或深山大庙,居然不找一个地方去从事他心心念念的写作,他仍然留在铝业公司上班,这一上,就上了一辈子。前些年,才从铝业公司调到经济部。他一脚走进公务员的圈子,就再也没有跨出来。
    我和庆筠拖到那年夏天,两人都觉得累了,情虽未了,而缘分已尽,为了让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飞翔,我们终于到律师楼,去签了字,协议离婚。小庆给了我,从此,小庆就跟着我姓陈,称呼我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他从出生,就在陈家,似乎注定是陈家的孩子。
    刚离婚那段日子,我情绪低落。觉得我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做不好。既不能成为好女儿,又不能成为好妻子。回忆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离婚,是结束两个人的悲剧。我虽然有这种观念,真正离婚后,却感到无限地惆怅。毕竟,庆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呀!
    好一阵子,我无法写作。对着稿纸,会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悄然落泪。这种情绪,无法让任何人了解。伤情之余,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时,《几度夕阳红》已在《皇冠》上连载,这是我第一次“边写边登”。《皇冠》登我这篇小说,为了迁就我的情绪,每个月刊出的字数忽长忽短。这样,有一天,鑫涛来看我,他兴冲冲地站在我的客厅中,对我很“肯定”地“宣布”一件事:
    “下个月开始,我要在‘联副’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你最好马上就去写!”
    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呢?《几度夕阳红》还没写完,我的头脑有限,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何况我情绪低落,何况我还要带孩子,何况,何况……
    “不行!”我摇头,“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涛坚定地说,眼光逼视着我。他浑身上下,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力量”,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想在‘联副’上刊载《烟雨蒙蒙》,可是,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我报备的时候,上面打了回票。给我一句话说:‘琼瑶?琼瑶是谁?没听过这名字!”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把《烟雨蒙蒙》左看右看,铁定是部好小说。结果,我利用我的职权,闪电推出《烟雨蒙蒙》,连预告都没有发。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根本没注意,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社长惊奇地问她们在干什么,女学生说:‘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我们要上学呀!只好到报社来买!’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她们说:‘《烟雨蒙蒙》呀!’社长惊愕地走进办公厅,问大家:‘《烟雨蒙蒙》是什么?’”
    我笑了,对鑫涛点点头说:
    “你编故事,也编得满好听的!最起码,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这种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鑫涛一本正经地说,眼光显得严肃起来,“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联副’刊载《烟雨蒙蒙》的时候,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但是,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会议中,大家居然提出来:‘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长篇,‘联副’没有你的长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视着我,一瞬也不瞬地。“琼瑶,”他清楚而有力地说,“《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能挤上‘联副’,不像你想象那么容易!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为,这对你太重要了,仅仅一本《皇冠》,不够来肯定你!”
    “可是,”我嚷着,“我写不出来呀!”
    “你写得出来!”他重重点头,毫不怀疑地,“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那么,那么,”我开始心慌起来,“《几度夕阳红》怎么办呢?”
    “《几度夕阳红》不能停,你要做一个计划,半个月用来写《几度夕阳红》,另半个月写新长篇,两部小说同时进行!”
    我愕然地看着鑫涛,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我自己却不能肯定。鑫涛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他说: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用人!”
    “我……我……”我结舌地说,“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用得起的!将来,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地写!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着。然后,我拉着儿子,飞奔上楼,打开稿纸,去拟新长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纲”。
    第二天,“阿可”来到我家,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她来帮我做家事、带孩子、烧饭、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夜以继日地写我的新长篇。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强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地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地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
    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
    “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也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
    一九六四年年底,《菟丝花》出版,接着,《潮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第十七章 “梦想家”与“实行家”
    就这样,我开始当一个“职业作家”。
    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惊奇地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人,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衣食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一九六五年,母亲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来和我同住。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个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时的小妹,情窦初开,和同班同学“阿飞”正在恋爱,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让他们顺利地相爱下去,小妹真是幸运。如果母亲在台北,我相信,以母亲对小妹的爱,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叼小猫般惶惶不安,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阿飞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优秀,可是,在我母亲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够资格!)
    我们那栋日式小屋,终于被师大收回,没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台北街头,新建的公寓及局楼大厦一栋栋地耸立起来。一天,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付完之后,他看着我说:
    “现在,你应该分期付款,去买一栋公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太没安全感了!”
    我吓了一跳。买房子?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
    “我怎么买得起?”我惊愕地说,“房子好贵呀!”
    “就在这附近,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我想你不用担心,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以后的款子,你可以写新书,你源源不断地写,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地来!”
    “这个道理我懂,”我忧愁地说,“可是,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地写呀!”
    “哦,你能!你当然能!”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你最大的财富,是你的年轻!我保证,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
    他保证?他保证我可以写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这样的人呢?他像火车头里的煤,燃烧着、催促着火车头往前开。我不开都不行呢!于是,房子订下来了。我开始写我的新小说《船》。
    过了几天,鑫涛又对我兴冲冲地说:
    “你的《六个梦》,卖给‘中央电影公司’拍电影,如何?他们出的版权费不高,但是,对于你,这是另一种意义,许多不看小说的人,他们看电影!”
    “好还是不好呢?”我不解地问,“电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会不会让小说走样呢?”
    “走样是一定走样的!”鑫涛说,他热爱电影,虽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经常往电影院跑,“电影是另一种艺术,它会把属于平面的书籍变成立体,你可以看到你笔下的每个人物活起来,生动±也、真实地演出你给他们的生命!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每本书交给他们拍电影!”
    他的兴奋立即传染到我身上,我卖了《六个梦》。中影选了《追寻》和《哑妻》两篇,拍成两部电影。电影推出那天,戏院门口水泄不通。我坐在电影院内,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纠缠不清的爱,自己深受感动。这才了解,鑫涛说“笔下人物活过来”的滋味。从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说搬上银幕,几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编成了电影。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写一写我和鑫涛。
    鑫涛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个性大不相同。我是一个标准的“梦想家”,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我编织小说、编织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说和故事里。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这个人是很不实际的、浪漫的、幻想的、热情的。有时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涛,他是个标准的“实行家”。他也有很多的梦想,他会把这些梦想一个个去实现!他很努力地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计划如何突破、如何进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烧的煤,是原动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后退”。他永远在前进,每个未来、每种事业,对他都是挑战,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冲、冲!在冲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头,碰了头也没关系,他转个方向再冲、冲、冲!反正,非冲到他的目的地不可!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遇到我这样一个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个最好的合作关系。我忽然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尽管生活在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身边却有个人,常把我这些云呀雾呀梦呀幻呀……统统接收,再一件件地把它变成“真实”。这简直像变魔术。我笔下的人物会“活过来”,我梦想的书会“出版”,我除了“写作”可以不管“家务”,我还能住我自己的“房子”、听电视里的歌星演唱我所写的“歌”……这实在奇异极了。
    鑫涛,他成为我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经纪人”;他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评审”;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说的“支持者”,也是我梦想的“实现者”……我们开始受彼此的影响。我变得倚赖他、信任他、顺从他。他变得也会做梦,也会糊里糊涂起来,当我在云雾里的时候,他也会陪我钻进去,去体会“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境界。
    我的境界不太实际,他跟着我钻进去,居然也会像云一样飘起来。我把他带进我的每一本小说,让他接触我笔下的人物,而每个我笔下的人物,总有一部分是“我”。他对我认识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来,他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这样带着满脑子的梦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么活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在这世界上,像你这种人,老早就应该绝种了!”他说。然后就悚然一惊地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绝种了,我怎么办?”
    当他说“我怎么办”的时候,我有些惊怔了。二十七八岁的我已不再年轻,在感情的道路上,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了,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了,什么悲欢离合都挨过了。我对爱情的讯息并不陌生。我蓦然间心惊肉跳,再也不能让自己掉进这样的苦海里去!再也不要沉没,再也不要挣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回避,想逃,想躲,想跑开……但是,这种醒觉已经来得太迟,当我们彼此都发现情况不妙时,我们已经深深陷入了。
    第十八章 生死一线的体验
    那年,小弟和麒麟双双考上了留美考试。在那个时代,出国读书是一股狂澜,几乎人人都想出国,不论生活多么贫困,仍然千方百计地要出去留学。许多父母,倾家荡产地为儿女筹措学费,送子女去读书。似乎只要能达到出国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实上,国外的生存竞争非常强烈,出国的年轻人并不见得都学有所成。可是,在这股“出国热”的狂澜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全卷了进去。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他们念英文、考留美、申请学校,等到他们都拿到美国大学的人学许可之后,才来考虑经济问题。我身为长姐,见他们这样热衷,就开始帮他们筹备旅费和学费。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
    一连送走了两个弟弟,我颇有离愁。在生活上,难免又拮据起来。写啊写啊,写作不仅仅是兴趣,也是我唯一能仰赖的赚钱方式。这时候,我的写作已很受欢迎,许多报章杂志,纷纷前来邀稿,并出高稿酬,来争夺琼瑶稿子。而我,感激鑫涛当日的“慧眼识英雄”,更感激他给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终不愿离开皇冠,我的书,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分的小说,也都发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销售量节节上升,由几千份跃升到几万份,鑫涛常对我说:
    “皇冠有了你,才开始起飞了!”
    其实,这话对我太恭维了。皇冠会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质的提升、作家阵容的坚强,以至于编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杂志必须有许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为皇冠的基本作者,却是事实,我和鑫涛,像千里马和伯乐,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这种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使我和鑫涛不可避免地要常常接触,接触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虽然带着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传统道德观,因为他有妻子儿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离,不肯让自己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破坏者。鑫涛深知我心,也尽量压抑他自己。这种压抑,像火山爆发前的隐隐震动,双方都深感危机重重。却不知如何去解救这个危机。
    就在这时候,父母亲从新加坡返回台湾,因为师大已收回了父亲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来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满心喜悦。我一直不是一个能让父母引以为荣的孩子,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欢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买下,和我的房子打通,并成一户。这样,父亲有他的大书房,可以写他的《中华通史》。母亲也有她的大书桌,可以从事她热爱的绘画。我觉得什么都美满了,父母、我、小妹和小庆,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虽出国,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来和我们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变大了。这个“家”还有一个作用,可以把鑫涛逼得远远的!因为,我父母代表了传统道德中最正直的典范,在这股“正气”下,我和鑫涛那即将出轨的感情,必须回到轨道上来,我不能让父母再度轻视我!
    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为我无形的约束、有形的监督。我发誓要做好女儿和好母亲,和鑫涛之间的一切感情,都变成“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果一切能维持下去,我和鑫涛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顿。但是,我似乎命中没有平稳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冲,只要住在一起,总会双方痛苦。就在我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时候,一件“意外”突然发生了,这一发生就惊天动地。
    我前面已经写过,我的小说已成为电影界争取的对象,几乎每部小说都搬上了银幕。这搬上银幕的小说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内。
    我并没有忘记《窗外》出版时,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间已经沟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银幕而代我高兴。错了!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对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够!《窗外》电影推出放映后的第三天,母亲和父亲就悄悄地去看了,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看完电影回来的样子,她瞪着我看,两眼利如寒冰,直刺进我内心深处去。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光,冷而锐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发出一声狂叫:
    “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我“扑通”一声,当场跪下,抓住母亲的旗袍下摆,有口难言,泪如雨下。母亲啊母亲,我一生中,想尽办法要博得你们欢心,总是功亏一篑,惊慌失措中,我求救地去看父亲。谁知,父亲的眼光同样冷峻,他盯着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我浑身颤栗,在颤栗的同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和自怜。我扪心自问,写《窗外》,我不悔,让父母如此难过,我不解。我无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亲生气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连意识都没有了。我跪在那儿,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百句我错了,母亲却充耳不闻,推开我,她把自己关进门内,再也不肯理我。父亲对我甩了甩袖子,也跟着母亲进房去了。
    这一幕,因为鑫涛在场,完全看人眼内,这样强烈的场面,把他惊呆了。当我茫茫然、昏昏然依旧跪在那儿掩面痛哭的时候,他才走过来搀扶我,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满眼光的怜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触,就崩溃地大哭,他把我揽进了怀里,拼命安抚地拍着我的背脊。
    母亲的愤怒没有停止,第二天,她开始绝食。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呢?怎么会这样严重呢?我到今天也无法了解。母亲一绝食,父亲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轮流到母亲床边,端着食物去求她吃,去劝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过去,母亲依然滴水不进,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亲床前,双手捧着碗,哀求母亲吃东西,她理都不理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睁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乱成一团。鑫涛每天来我家,帮着我想办法,尝试着稳定我的情绪,因为经过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经形容憔悴,简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地看着我,不停地对我说:
    “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东西,只有送医院,医生会让她吃东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着我的手,急迫地看着我说,“停止自责吧!写书,拍电影,是自然的趋势,会引起这样的后果,不是你能预料的!何况,拍电影这件事,是我帮你做的决定,要错,也是我错!我最懊恼的事情,是在你这样无助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能帮你!”
    他已经帮了我,他使我在混乱的情绪中,理出一条线来,那天,我把小庆叫到身边,要他捧着牛奶杯,去给“奶奶”喝。小庆才六岁,几天以来,已经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声不响,捧着杯子,就径直地走到母亲床边,双膝一跪,把杯子凑到母亲嘴边,他用软软的童音说:“奶奶,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我端牛奶给你喝!”
    母亲眨眨眼,依然不理,小庆又说: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东西,妈妈也不吃东西,大家都不吃东西,小庆也不敢吃东西奶奶,奶奶,奶奶……”
    在小庆声声哀唤的当儿,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小庆一齐跪下,我这一跪,小妹走过来,也加入我们跪下,我们大家跪着,叫妈的叫妈,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母亲此时,终于撑不住了,一面掉眼泪,一面喝了小庆捧着的那杯牛奶。看到母亲总算喝牛奶了,我这才松出一大口气来,顿时觉得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绝食了。我看到母亲肯吃东西了,虽然如释重负,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地从母亲卧室出来,一眼看到鑫涛,拿着串汽车钥匙对我说:
    “我要带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让你透一透气!”
    “好!”我点点头,“我确实需要透透气!这几天来,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过汽车钥匙,那时我刚学会开车,还没考到驾驶执照。“让我来开车!”
    鑫涛不说什么,我们钻进汽车(是鑫涛才买了半年的一辆二手车),我刚在驾驶座上坐定,一回头,发现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飞已在后座上坐好了。小妹冲着我一笑说:
    “不是你一个人需要透透气,我们也需要透透气!”
    “是啊!”阿飞接口说,“你妈这样强烈的个性吓坏了我!小妹愁眉苦脸,我也不好过,快要憋死了!”
    那时候,阿飞虽和小妹热恋,母亲从新加坡回来,见到阿飞后,并不太喜欢,正如我预料的,她认为阿飞配不上小妹。这次母亲绝食,阿飞在一边旁观,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来,就更加担心害怕了。这种心态,我能了解。我点点头,叹口气说:
    “我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走吧!我们去透透气!”
    我发动引擎,驶出市区。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台北开车到台中,大约要六小时。我一驶出市区,只觉得多日来的郁闷,急于要发泄。踩足油门,我一路开快车,开着开着,天下起大雨来,我在雨中继续冲刺,一路超车,开得惊险万状,后座的小妹阿飞叹为观止。这样,我只用了两小时,就开到了中途站新竹。
    车到新竹,大雨倾盆而下。我停下车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自从母亲绝食,我就没有睡过觉,经过这一阵冲刺后,整个人都发软了。我让出了驾驶座,把车子交给鑫涛,我说:
    “下面由你来开!我两小时开到新竹,看你会不会输给我!我赌你两小时内,开不到台中!”
    我为什么要说这几句话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过命运的!命中该有的,不论是福是祸,反正逃不掉!
    鑫涛接手,车子驶出了新竹市。雨越下越大,车窗外全是雨雾,鑫涛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称说:
    “我要睡觉了!”
    说完,我把双腿蜷在椅垫上,往后一靠,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我这人一向很难入睡,但那天,却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忽然觉得车子急速震动,我一惊而醒,只见前面一辆十轮大卡紧急刹车,我们的车子跟着刹车,发出令人惊悸的刹车声,车速太快,已经刹不住,车子眼看要钻进大卡车的肚子里去,鑫涛飞快地转驾驶盘,于是,车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颗火箭般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撞车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迎向大树,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玻璃对着我纷纷坠下……我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脸埋在膝弯里。车子一阵颠簸,往前冲又往后退,终于停下。我有好一会儿,惊吓得没有意识,然后我急切地扑向鑫涛,大声问:“你怎样?你怎样?”
    鑫涛回头看我,脸色雪白。
    “你怎样?你怎样?”他吼了回来。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动不了。
    “我还好!”小妹呻吟着说,“阿飞……”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飞嚷着。
    还好!谢天谢地!我心里喊着,最起码,我们四个人都还活着。紧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是前面那辆大卡车里的人,飞奔着过来救我们。他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子的残骸中拖出来,抱进卡车中,急速地把我们送进通霄的一家小外科医院里去。
    通霄是一个地名,是个小小的镇。我们四个进了医院,这才彼此检视伤口,外表看来,我最凄惨,全身无数大小伤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块肉已整片削去。鑫涛的右脚不能动了,只看到肌肉迅速地红肿起来。阿飞嘴唇砸破,滴着血。小妹周身没伤口,只是脸色苍白。小外科医院决定先治疗我,拿出针线,就开始帮我缝伤口,老天!他居然没有给我先上麻醉药,针线从我皮肤中拉过去,我痛得尖叫起来,小妹急急地喊:
    “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这样缝她呀!”
    “不缝起来会有疤痕的!”医生说。
    “别缝了!别缝了!”我哀求地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有疤没疤了!”
    鑫涛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无法走过来,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一个劲地对我们这边喊:
    “你们到底怎么样?”
    “我很好,”小妹说,眼泪却掉了出来,“阿飞,让他们不要动我姐姐!”
    我抬头看小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小妹的脸色白如纸。
    “医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白?”医生放下我,去检査小妹,立刻,医生紧急地宣布:
    “她可能是内出血,我这个小医院救不了她!我们要把她转到沙鹿的大医院去!”
    “那么,快转呀!快转呀!”阿飞跳着脚大叫,“如果她会怎样,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们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飞,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怎样的!她会长命百岁,她会化险为夷的。我忍着痛,也不再让医生缝我,我们迅速地转向沙鹿的大医院,小妹立刻推进了手术室,经过了两小时的手术,医生才出来对我们说:
    “她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已经取掉脾脏,输了血。如果晚送进来五分钟,她就没命了!”
    “现在呢?她会好起来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急急地问。
    “她会好起来,也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但是,她要在医院里住一个月,不能移动!”
    “我陪她!”阿飞说,看了看我和鑫涛,“你们最好包一辆车,回台北去治疗!”
    我看着阿飞,阿飞对我深深点头。我的托付,他的允诺,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时,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满身的伤口,我勉强撑持着身子,走近鑫涛。自从撞车后,他就苍白着脸,满眼的歉意和内疚,很少开口说话。我走近他,很恳切地对他说:
    “听着,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因为车子是你开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总是会有的!你用不着抱歉难过!没有任何人会怪你,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这几句话,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涛落泪。后来,事情都过去以后,他对我说:
    “你那几句话,真正讲进我内心深处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惨的状况下,还顾及我的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们包车回台北,我进医院去缝好了浑身的伤口,回家休养,鑫涛右脚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个月,阿飞朝夕为伴。母亲听到小妹受伤的消息后,也不绝食了,也不生气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视小妹,从沙鹿回来,母亲纳闷地对父亲说:
    “看样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给阿飞了,因为那男孩子连尿盆都给小妹捧过了!”
    就这样,阿飞竟通过了母亲这艰难的一关,和小妹顺理成章地出双人对了。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发展。
    我和鑫涛,由于这一场车祸,两人的感情就如脱缰野马,再也难于控制了。这种同生共死的刹那,这种患难之后的真情,使我们谁也无法逃避谁了。明知这会是个痛楚的深渊,我们却跳进去了。
    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就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没有《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小妹和阿飞会不会结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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