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部(一) ·
    第一章 少年“尝尽”愁滋味
    我的少年时期,是我回忆中,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段日子。每次提起这段岁月,我都有“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感慨。现在,为了让这本书中有个“真实”的我,我试着来回忆那个时期的我!
    那个时期的我,真是非常忧郁而不快乐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过去。(我在那栋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但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当我安定下来,我才真正体会出生命里要面对的“优胜劣败”。原来,这场“物竞天择”的“生存竞争”,是如此无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进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在那儿不停止地坠落。最深切的感觉,就是“害怕”和“无助”。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童年的我,虽然生长在颠沛流离中,虽然见过大风大浪,受过许多苦楚,但,我仍然能在苦中作乐,仍然能给自己编织一些梦想。尽管我显得早熟,有孤独的倾向,我还是能在我的孤独中去自得其乐。可是,我的少女时期,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切是渐渐演变的。
    进了中学,我才发现我的功课一塌糊涂。童年那断断续续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简直就变成了零。除了国文以外,我什么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数学、理化等,每到考试,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一女中的课业非常严,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学生。(我不知怎样会歪打正着地考了进来,对我而言,简直是祸不是福。)人人都应付裕如,只有我一败涂地。学校里的考试又特别多,从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期中考,到期末考……简直是考不完的试。我知道人生像战场,你必须通过每一种考试。而我呢?就在学校教育这一关,败下阵来。
    这时,母亲已经去台北“建国”中学教书。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员,我的家庭,几乎就是个“教育家庭”,这种家庭里,怎么可能出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极了,他们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会写文章投稿。(对了,我唯一的安慰,是常常涂涂抹抹,写一些短文,寄到报社去,偶尔会刊登出来,我就能获得一些菲薄的稿费。)父母归纳出一个结论:我不够用功,不够专心,不够努力。
    我想,父母是对的。我可以很专心地去写一篇稿,就是无法专心地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气看完一本小说,就是无法看懂水是由什么组成,人是什么碳水化合物。总之,我的功课坏极了,也让父母失望极了。
    如果我家的孩子,都跟我一样,那也就罢了。偏偏,小弟在学校中锋芒毕露。他不用功、淘气、爱玩……却有本领把每科学科,都考在八十分以上。麒麟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和同学打架,但是,考起试来,总算能勉强应付。小妹进了幼稚园,像奇迹一样,她展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才华,认字飞快,写字漂亮,能跳芭蕾,能弹钢琴……在进小学以前,就被誉为天才,进了小学一年级,她更不得了,无论什么考试,她不考九十九分,她考一百分。
    父亲逐渐把他的爱,转移到小弟身上去。母亲一向强调她不偏心,总是“努力”表现她的“一视同仁”。但是,人生就那么现实。当你有四个孩子,你绝不会去爱那个懦弱无能的,你一定会去爱那个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过去,母亲越来越爱小妹,父亲越来越爱小弟。而且,他们也不再费力掩饰这个事实。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爱会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当初的一麟一凤,曾“喜煞小生陈致平”的,现在,已成为父母的包只。
    从小,我和整个家庭是密不可分的。我的感情,比任何孩子都来得强烈。我热爱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们每一个都爱我。如今回忆起来,我那时对父母的“需要”,已经到达很“可怜”的地步。我功课不好,充满了犯罪感,充满了自卑,充满了歉疚,也充满了无助。我多希望父母能谅解我,给我一点安慰和支持。
    初中二年级,我留级了。那年的麒麟就读于“建国”中学,正是母亲教的那个学校,是全省最好的男中。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样。但是,整个学期,麒麟和同学打架,和教官吵架,在训导处咆哮,弄得全校师生,都到母亲面前去诉苦告状。
    父母再也无法掩饰对我们两个的失望。把我们两个叫到面前来,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你们两个,都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够大,可以练习独立生活了。所以,从下学期开始,麒麟转学到台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来。凤凰呢,就转学到彰化女中去住校!”
    这个“宣布”,对十四岁的我来说,像是一个炸弹,骤然间炸毁了我依恋的那个世界。自从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内一家拥抱团圆,我就认为我们这个“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们两个!十四岁并不够大,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却又足够了解“放逐”的意义。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对母亲呐喊哀求:
    “母亲啊,别放弃我们!”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说话。至于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这样纤细,这样容易受伤,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后,我们这对双胞胎曾谈起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诉我说,当时他气极了!恨极了!满怀沮丧和不平。但是,他却因为这次的“放逐”,真的学会了独立。)
    于是,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台中一中收留了他,从此,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台北。那时,家里没有电话,麒麟不写信,我们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台湾南部,离台北好遥远。但是,彰化女中却拒绝收留我,因为初三是毕业班,他们不收转学生。这样,我就很意外地被打了回票。父母无奈何,只好让我继续留在一女中读书。
    我终于留在家里了。但是,从此,我就失去了笑容。我变得那么忧郁,那么强烈地自卑,这种心态,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了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独。在学校里的功课,仍无起色,我的生命,苍白灰暗。这时,我写作,我拼命写作。少年不识愁滋味?谁说的?我的少年时期,却只有忧郁,我的“多愁善感”,与日俱增。写作,成为我唯一的发泄管道。
    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我初中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麒麟从台中一中毕业后,考进了省立工专。因为工专在台北,麒麟又住回到台北来,但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宿舍里。
    小弟也念中学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画一手好画,父母特别为他请了师大美术系的孙多慈教授,教他画画。小妹成了母亲最大的骄傲,她每学期拿第一名,奖状奖杯,捧回家无数无数。父母也为她请了老师,教她舞蹈和钢琴。
    我十六岁了。苦涩的十六岁。
    那年我读高一。课余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疯狂般地阅读各种文学作品。我觉得,我那时对文学是一种“饥饿状态”,我“吞咽”中外名著。书看多了,思想也多起来,对人生的爱恨别离,感觉特别敏锐。我常常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中找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义,更找不到了。
    那时,父亲在师大教书之余,又开始演讲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亲又教书又忙家务,深夜还要帮父亲校对。他们实在太忙了,忙得没有什么时间来过问我的心路历程。我觉得寂寞极了。在学校里,我也有几个好朋友,但她们和我比起来,却“天真”多了。我满心满怀的热情,无处发泄;满脑子的疑问,没有解答。然后,有一天,学校发给我一张“通知书”,要我拿回去给父母“盖章”,通知书的内容是:我的数学考了二十分,要家长“严加督导”。这种通知书我是经常拿到的,本就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绪低落,自卑感发作得特别厉害。我觉得自己不成功,不优秀,不出色,不可爱,简直一无是处!拿着通知书回到家里,却发现我那处处比人强的小妹,正坐在玄关抱头痛哭,父母一边一个,在想尽办法安慰她。我不禁大惊,慌忙问妹妹发生了什么大事,哭得这么厉害,母亲叹口气,用充满怜爱与骄傲的语气说:
    “她实在太要强了,她哭,因为考了一个九十八分,没考到一百分!”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里的通知书简直无法拿出来。但是,老师命令,明天一定要盖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终于拿了通知书去找母亲,母亲一看,整个脸色都阴暗了下去,她抬头对我说: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我心中一阵绞痛,额上顿时冒冷汗。我冲出房间,冲到夜色深沉的街头,伏在围墙上,疯狂般地掉眼泪。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东安城,弟弟们丢了,父母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进死亡了吗?如果那时死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痛苦和无助了!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这是我成长以来,第一次这样坦率地向母亲“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记起信中的内容,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这个“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写完这封信,我找到母亲的一瓶安眠药,把整瓶都吞了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了,我躺在医院里,手腕上吊着点滴瓶。母亲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睁着一对红肿的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立即明白,另一个世界还不准备收留我!张开嘴,我痛喊了一声:
    “妈妈啊!”
    母亲顿时抱着我的头哭了。我也哭了。我们母女紧拥着,哭成一团。母亲哽咽地说:
    “凤凰,我们以前曾经一起死过又重生,现在,我们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我哭着点头,抱紧了母亲。心里疯狂般地喊着:对不起,母亲,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让你哭,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
    再过了一个星期,我出院回家。父亲买了一个古筝送给我,庆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亲的礼物,觉得特别珍贵。虽然始终没学会弹古筝,却常常抱着那古筝,随意地拨弄。古筝的声音清脆,带着颤音,袅袅不绝。我每次拨弄古筝时,心里也震震颤颤、绵绵袅袅地浮漾着哀愁。
    十六岁过去了。我苦涩的日子仍然没有结束。
    (注:走笔至此,我心中依旧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人,拥有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谁能真正知道,我对“成长”付出的代价呢?)
    第二章 绝望的“初恋”
    我十八岁到十九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父亲教了一辈子的书,此时终于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学生崇拜他、热爱他。他定期在大礼堂演讲,听讲的人挤破了大礼堂的玻璃门,每次都座无虚席。而且,他开始出书了,写“中华历史故事”。母亲辞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协助父亲的事业。父亲写书,她负责出版,从校对到跑印刷厂,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还要兼顾家务,我的母亲,实在是个肯吃苦、肯努力、要强好胜,而又十分能干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优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优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独寂寞,生命里一片贫乏。
    十六岁的事已成过去,在父母的记忆中逐渐淡忘。高三后我要考大学,母亲最着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亲是名教授,如果女儿考不上大学,那多么没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要怎么办?一个高中毕业生,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在忙碌之余,几乎每天都要对我说一遍:
    “你一定要拼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考不上大学!万一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让父母失望!”
    我很忧愁,真的很忧愁。我不愿父母失望,不要让母亲哭。可是,我对那即将来临的大学联考,怕得要死。怕得夜里会做噩梦,梦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对我耻笑!陈致平的女儿,居然考不上大学!
    这个时期的我,已经不止是孤独、寂寞和无助,我还有很深很深的恐惧。我所热爱的写作已全部停摆,因为母亲说那会妨碍我的功课。至于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亚,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着我看不懂的课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为一体,紧紧纠结着我的心。
    十八岁!是花样年华呀,拥有着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岁,是如此暗淡无光。我消瘦、苍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对镜子,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纸人,风吹一吹就会破碎。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一个绰号,叫我“林黛玉”,顾名思义,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国文老师,用他的怜爱和鼓励,一下子闯人了我心深处。
    老师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岁,他结过婚,妻子已经去世。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当中学教员,已当了七年。他学问渊博、满腹诗书,带着中国书生的儒雅气质。诗词歌赋以至于书画篆刻,他无一不会。说实话,我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这种崇拜,是很容易变质的。他对我,是充满了怜惜之情,这种怜惜,也是很容易变质的。再加上,他也孤独,我也孤独,他正寂寞,我也寂寞。
    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份、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毕竟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淹没。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定不对的!我知道这段感情如果给父母知道,我们一定是死路一条!我也想过,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看法、学校的立场……我越想越怕。最怕的,还是这段感情,会给老师带来伤害,于是,我几度下决心地对老师说:
    “分手吧!就当我们从没有遇到过!”
    笨呀!已经相遇,怎能当成从没相遇?已经相知,怎能当成从未相知?已经相爱,怎能当成从未相爱?分手失败,两人在苦海中载沉载浮。四十几岁的老师,比十八岁的我更加惊慌失措。
    这份绝望的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卷进了我的生命。我无法抗拒,无力挣扎。爱情带来的狂欢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们两个,费力地将这段感情,严严保密。但是,学校里已经风风雨雨。老师诱惑女学生,罪名深重!女生爱慕男老师,不知羞耻!交相指责的声浪,压迫得我们难以抬头。爱情,爱情应该是甜蜜的,怎么我的爱情,这样痛苦!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痛下决心,再谈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见也不容易,别也不容易,
    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
    这首歌所写的,正是当时我们的写照。
    再分手,又失败了。老师常喝醉,醉了,就用泪眼看着我说:
    “为什么让我们中间,差了二十年!”
    喝得再醉一点,他就说:
    “二十年有什么了不起?当我八十岁时,没有人会说我不该追求六十岁的你!”
    喝得更醉一点,他就笑了:
    “我哪里有四十岁?我根本没有四十岁。会为你这个小女孩如此疯疯癫癫,我的心态停留在十八岁!智商只有八岁!”
    喝酒不能解决问题。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让自己清清醒醒。然后,有一天,他抓着我的胳臂,用力摇撼着我,对我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
    “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很多你同年龄同阶层的男朋友,你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接触,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唯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所以,”他用力地、恳求地说,“为我考上大学!为我不要变心!帮我,在你父母面前争一席之地!”
    好绝望好无助的爱,好矛盾的老师,好可怜的我。于是,我们把计划定到五年以后,等我大学毕业的日子。那时,我们一定已奋斗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么漫长!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万一考不上大学,我的命运会如何?父母的反应会如何?我和老师的前途会如何?
    我捧着书本,夜以继日地念。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拼在那些书本上!那些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数字游戏,和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西洋文字。有时,会捧着书本发起呆来:真不相信这些“x+y”有权利来决定我的爱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却偏要去弄懂“为什么x+?等于2”,我瞪着那些数字方程式,觉得每一个符号代表的都是讽刺。
    命定的结果终于来临了。
    第三章 落榜
    我落榜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落榜变成了一无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绝下床,拒绝吃饭,拒绝见同学,拒绝父母的安慰,我拒绝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马上死掉,把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统统结束。
    母亲坐在我床边,她又哭了。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
    母亲强抑着她的失望,握着我的手鼓励我:
    “凤凰,你才十九岁呀!来日方长。大学联考,年年都有,今年失败了,明年再来!明年失败了,后年再来!你总有考上大学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来,继续去努力,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母亲啊!你还要我明年再来?后年再来?你对我有信心,我对自己却没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败,后年再失败……我必须一次一次去面对自己的失败吗?母亲啊,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没有你期望的那样勇敢……天啊,我只想死去,只想马上死去!
    小弟、小妹和麒麟,绕着我的床说悄悄话,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钱,小弟和麒麟拿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牛肉干、花生米和水果,三个人捧着食物,走到我床边来说:
    “姐,不要伤心了,考大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来,吃点东西吧!”
    我泪眼看我的三个弟妹,他们都优秀,唯有我失败!他们是父母的骄傲,我却是父母的耻辱!母亲说过,如果我失败,就是全家的失败!天啊!我竟连累全家的人,都坠入失败的深井里。这样一个害群之马,怎么还值得弟妹的尊敬和爱?我推开食物,什么都不要吃,我只想死去!
    老师,他在哪里?当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无法对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人我的家庭,不能来探视我,也不能来安慰我,这咫尺天涯,如同万仞千崖,他怎样也不能飞渡!五年计划,终成泡影。绝望的爱,毕竟只有绝望!我几乎不敢想到他,当我想到他时,我心泣血。为什么地球不毁灭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唯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让我死去吧!
    在我强烈的求死意志中,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积压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实,像点火一样地燃烧了起来,一烧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忧郁,加上那无助的爱情,都把我推向毁灭的深渊。我写了一首小诗,寄给我的老师,作为诀别的纪念: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着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
    我必归来,
    与你同在!
    然后,我又搜集了许许多多安眠药、镇定剂,和其他各种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药片,一起吞下去了。
    第四章 无法“死别”,毕竟“生离”
    我总觉得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别的动物都有皮、毛、角或鳞、甲、壳……的保护,只有人没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着血肉之躯,实在是单薄极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却那么强韧!千方百计想死,这个死亡之门,我硬是挤不进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点主权都没有!既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权,老天操“死”的权。或者,连“生”的权,也是老天操纵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结伴而来,说不定已被母亲“处理”掉了!我却偏偏是双胞胎!注定要来到这人间,挨过种种劫难!连“逃”都不许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惨了吗?
    当我又被“救活”以后,我快要让父母发疯了!三年里两度求死,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快发疯了,生既无欢,死而何憾?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呢!在我们大家都激动悲愤中,我和老师的恋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迷惑”之后,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师全都卷人火舌之中,几乎烧成灰烬。
    母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之于老师。我的落榜、我的厌世、我的自杀、我的悲观……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可的老师,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已经是“罪该万死”!他实在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力量来为他自己辩护!他也不敢辩护,生怕保护了自己,就会伤害到我!我们的爱情,到这时急转直下,再也无法保密,已经闹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余,告诉母亲,我大学也不要念了,就当我死了吧,让我跟老师结婚算了!我这样一说,母亲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如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着,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八年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时我会想,冥冥中一定有个大力量操纵着人类的命运。一切离合悲欢,大概皆有定数。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十九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十九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实,这些也都不是问题。问题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洒脱。母亲此时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连我的名字“两吉”的由来都不愿面对。她用一种作战的精神来对抗我的老师,我害怕了。我是个会为爱情去拼命的女孩,但,我能拼我的命,却那么害怕,会拼掉老师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里充满了狂风暴雨、痛苦挣扎。当母亲奔波于各个不同的机构,一状又一状地告向社会当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局面。那时,台湾的法律规定,二十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前都没有自主权。母亲抓住这条法律,告诉我,如果真爱他,等到二十岁以后。到了二十岁就不再管我,否则,她要利用监护权,让老师付出代价!
    老师已经付出代价了。工作没了,薪水没了,宿舍没了,朋友没了,学生也没了!短短几个月内,他什么都没了,四面八方,还涌来无数的责备,无数的轻蔑,无数的诋毁。他在这些压力下挣扎,已经挣扎得遍体鳞伤。
    我开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我哭着哀求他们,跪着哀求他们,匍匐于地上哀求他们……请给我们一条生路!父亲心软了,母亲就是不为所动。她义正辞严地问我:
    “真心的相爱,还怕一年的等待吗?”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亲眼看到,几个月之内,老师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去“舔平他浑身的伤口”。(这句话是他说的,后来,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句话。他说:“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每个受伤的动物,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浑身的伤口。”)老师必须要走,我们必须离别。老师对我沉痛地说:
    “请你为我勇敢地活下去,现在,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后,到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会整天守在嘉义火车站,等你!如果你不来,我第二天再等你!我会等你一个星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过这一年,一定要来和我相会!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慢慢补偿你这一年的煎熬,请你,一定要来和我相聚!”
    可怜的老师,可怜的我!
    虽然对未来毫无把握,我却答应了他,一年后去嘉义和他相聚。到离别那天,我太伤心了!心中隐隐明白,这样一别,可能终身难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脸,我请求他面对橱窗,背对着我。然后,我哭着跑走了。从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经有好多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会“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几乎不相信,我还能挨过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几年以后(一九六三年),我把这段初恋,写成了小说,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书中从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实。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实,只是把两个弟弟,合并成了一个人,以免人物太复杂。十四章以后的情节,和我的真实人生,就大有出入了。所以,看过《窗外》一书的人,一定能了解我这段初恋的经过,和它带给我的伤痛。
    第五章 二十岁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这一年,对我比一个世纪都漫长。我一天又一天苦挨着日子,真正了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师一去无音讯,我收不到他的片纸只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父母积极利用这一年时间,开导我、教育我,想尽办法来爱我,希望我能脱离老师的“魔掌”。这些开导、这些教育、这些爱对我源源不断地涌来,我被密密包裹、细细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涩。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成了我的囚笼。不论里面装着多少爱,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寻寻觅觅,老师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要勇敢地活下去!
    是的,要勇敢地活下去!这一年,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泪水已湿透枕巾。可是,不论多么忧郁,多么无助,我牢牢记着二十岁的约会,而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逐渐地,我锻炼出一种本领,每天默默地接受着日升日落,把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当成一项新的挑战。要挨过去!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
    我这种沉默的等待,显然让母亲惊骇震动。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揽入怀中,用无限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凤凰,我能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呢?”
    “什么事?”我问。母亲的温柔竟让我提心吊胆。
    “为我再考一次大学!”
    “哦?”我惊愕地看母亲,痛苦地说,“妈妈,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学的料!”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母亲轻言细语地说,“你每天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再考一次对你没有坏处。考不上,没有任何人会怪你,考上了,我们当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轻,与其浪费这一年,不如准备考大学。这对你没有损失,不是吗?”
    我无力地看着母亲,我有一个二十岁之约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学联考在七月。亲爱的母亲啊,你一定要毁掉我的约会吗?我满腹狐疑,却不敢说出口。母亲凝视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地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已经说过,到了你二十岁,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时,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阻碍你再考一次大学呀!即使你二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你就结婚了,你还是可以考大学!结了婚念书的人也很多呀!我想,爱情是一种彼此的奉献,他总不会自私到反对你读大学吧!”
    “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的!”我匆忙地帮他分辩。
    “那么,就再考一次大学吧!为了我,去再试一次!”母亲那么温柔、那么真挚、那么渴望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都绞痛了。我是怎样一个女儿呢?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母亲没有让我去做工养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学。我还这样不情不愿!
    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
    考大学的准备工作就是念书,我闲着也是闲着,念书可能还更好打发时间呢!我尽可以随意地念念书,潇洒地再考一次!这样想着,觉得答应母亲也没关系。最主要的,它不会影响我的二十岁之约!到时候,我可以奔赴嘉义,与他团聚。再回到台北来考大学。考不上,就当成一个游戏,侥幸考上了,我能兼有学业和爱情,不是太完美了吗?
    “好,我再试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败了,请你不要失望!因为,我八成还是考不上的!”
    “只要你答应去考,我就不会失望!”母亲兴奋地说。她的兴奋使我有犯罪感,原来,我只要答应去“考”,就能带给母亲这么多的快乐!像我这样一个充满问题和失败的孩子,换了任何一个母亲,一定都对我放弃了。可是,我的母亲不同,她永不放弃!直到如今,我都认为,我母亲实在不是个“凡人”!
    我这一点头,家中气氛立刻改变。母亲第二天就为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来为我补习数学。这一举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家的经济情况始终不好,四个孩子,都已长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费、医药费,家里月月闹穷。家庭教师的薪水不低,何况,母亲请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师,她硬是把全台北最有名的一位数学老师给请到家里来了!这位老师身兼好几个补习班和省中的课,从来不肯做“家庭教师”。他来教我,完全是受母亲的感动,因为,他也是二女中的数学老师,他知道我的故事。
    这样一来,我原准备随意地念念书,潇洒地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家庭教师带来数不清的作业和功课,每星期来两次,一本正经地教我这个笨学生。我顿时又掉回到“考大学”的“噩梦”里。弟妹们全面性地配合母亲,给我找参考资料,找模拟考题。麒麟念的是五专,逃掉了考大学一关。他自愿帮我补物理。一时间,生物、化学、物理、英文、历史、地理……各种课本往我身上压下来,我又喘不过气来了,我又开始睡不着,我又精神紧张、情绪忧郁。我怎么会把自己又陷进这种“困兽之斗”里去的呢?“考大学”的悲剧在我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搌得我粉身碎骨。而现在,我又面临第二次辗压,眼看将再度被辗成飞灰。为什么这种悲剧会在我身上重复轮回呢?
    老师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想办法给我一点点讯息呢?难道你已经将我忘了?难道离开我的日子,你终于得到了平静,所以,你准备放弃我了?难道……难道……母亲的预料是真的,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的游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升学压力一天天加重,对老师的失望和怀疑也一天天加深。我又掉进那个无助的深井里去了。只觉得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井底,等待我的,将是冰冷的绝望。
    父母绝口不再提我的恋爱,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他们提的,全是他们为我塑造的光明远景。
    “上了大学,你的眼界就开了,你的世界会辽阔无边,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学里等着你!”
    母亲哦,父亲哦,不要对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学的窄门,我一定挤不进去,你们何苦跟着我一起去摔跤?
    日子缓慢而滞重地,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那样,从我身上一遍遍地辗了过去。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纸,薄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的,所有的孤独和无助都写在脸上;轻飘的,随时可以“随风而去”。
    老师仍然没消息。我的二十岁生日逐渐接近。嘉义,嘉义是南部的一个城市,感觉上,那城市离我又遥远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老师啊,你要我孤身一人,扑奔那茫茫的未来吗?我研究地图,研究火车时刻表,搜集我身边仅有的一些零用钱……母亲冷眼旁观,什么话都不说。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亲才郑重宣布: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双胞胎的二十岁整生日。我们家一直穷苦,孩子们从没庆祝过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样,一儿一女,同时满二十岁,我要给你们这对双胞胎,大大地庆祝一下。”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麒麟已欢呼起来,小弟小妹掌声雷动,全家洋溢着一片喜悦。我勉强地跟着大家笑,看样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亲居然把我们在台湾的亲友,全部请来。我们那二十个榻榻米的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妈、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济济一堂。母亲那天真是忙极了,她不但里里外外地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宾。她还亲自下厨,做几十个人吃的酒席。台湾的四月底,天气已相当热,我们的日式小屋,从来就没有空调。母亲在火炉前烧烤,汗珠从额上滴滴滚落。我在母亲身边,想帮忙洗洗切切,母亲把我推出厨房,怜爱地看着我,柔声说:
    “不要弄脏你的新衣服!去外边客厅里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二十岁!”
    母亲啊!我的心那样强烈地痛楚起来,犯罪感把我层层包裹。我即将离去,对一个即将背叛你的女儿,你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呢?终于,到了开席的时间,大家坐满了一客厅。我们临时借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全是母亲亲手烹调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肴真是丰盛极了。大家坐定,都对我和麒麟举杯,祝我们生日快乐。此时,母亲忽然站起身来,对大家说:
    “今天,是凤凰和麒麟满二十岁的日子,我有几句话,必须当着大家,对他们两个说!”母亲转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伤(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继续说:“二十岁,是法律规定的,成人的年龄。从今天开始,凤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换言之,我再也管不着他们了。他们的翅膀,终于长成。回忆起来,从他们出世,就是一个多难的时代,我拉拔他们到翅膀长成,实在不很容易,在烽火连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归于尽了。可是,我总算把他们两个带大了。现在,他们已经有够硬的翅膀,如果他们想飞,我再也不会阻止,就让他们从我身边飞走吧……”
    母亲的话没有说完,我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沿着面颊,一直不断地滚落。母亲凝视我,泪珠也从她眼中涌出,湿透了她胸前的衣襟。她一面掉着泪,一面哽咽地对我说:
    “凤凰,请你原谅我!我曾经用各种方式,不择手段地破坏你的恋爱,今天我当着所有亲友,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和保护你!可能我爱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爱你呀!现在,你总算满了二十岁,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离开我!凤凰,还记得你坐在泸南中学的门槛上,跟着那些中学生念”梁上双燕“吗?你才七岁,就能朗朗背诵,记得吗?”
    我哭着点头,一屋子宾客鸦雀无声。
    “你还会背吗?”母亲的眼泪更多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母亲念了其中四句,声音已喑哑难言。“去吧!凤凰!如果你真想离开我们!去吧!你能做到举翅不回顾,你就去吧……”
    母亲啊!我亲爱的,亲爱的母亲啊!我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模糊了我所有的视线,我的五脏六腑都绞扭成了一团。一刹那间,许许多多童年往事,齐涌心头。东安河里,母亲带着我走出死亡;在山沟里,母亲差点被日军掳去;白牙镇上,两个弟弟失散;桂林城内,一家拥抱团圆……从童年到现在,这条路好长好长,我们大家都走得好辛苦。一家人一直手握着手,心连着心,直到我的恋爱发生!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哭着奔向母亲,抓着母亲的手,我在满屋子宾客的注视下,对母亲跪了下去。我哭着喊:
    “我不飞走,我不飞走!我发誓,从此听你的,只要你不哭!”
    母亲啊!我不要你哭!十六岁那年,我就发过誓,不要让你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你哭!那么,就让我的心碎成粉末吧!我投降了!我不飞了!我跪在那儿,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到母亲的手在颤抖着。而满屋宾客,一片唏嘘声。
    就这样,我二十岁的生日过去了。就像母亲说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的二十岁!直到今天,二十岁生日那天的种种事情,在我眼前心底,都历历如绘!
    二十岁生日过去,我没有去嘉义。第二天,我也没去,第三天,我仍然没去。一星期过去了,我依旧没去!
    我失约了。老师那边,是一片沉默,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已彻底和他断绝了音讯。我的初恋,就这样悄然结束。回忆起来,我和老师的感情,从开始到分手,前前后后,不过只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它改写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在我后来的遭遇中,这逝去的一年,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别了,我的老师。二十岁那年,我常倚着窗子,看天空有没有燕子飞过。心里反复低唱着一首歌:
    把印着泪痕的笺,
    交给那旅行的水,
    何时流到你的屋边,
    让它弹动你的心弦。
    我曾问南归的燕,
    可曾带来你的消息,
    它为我的命运哭泣,
    希望如梦心也无依。
    二十岁那年,我依然无助。没办法收拾初恋的悲痛,没办法遗忘那一年的点点滴滴;没办法漠视父母的爱,也没办法治疗自己的自卑。当心底的歌萦绕百回千回之后,大学联考仍然在等着我!
    (一直到十几年后,我才辗转知道,老师在那一年中,写了几十封信给我,尝试过各种渠道,想把信转人我手中,我却始终没有收到那些信。)
    第六章 初试写作
    那年七月,我考大学再度落榜。
    生命已经够暗淡了,在这样暗淡的岁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运!
    我尽量抚平自己的情绪,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自从二十岁生日过后,我变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败”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样都逃不掉的。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痛不欲生,也没有把自己像蜗牛般缩到壳里去。我照常过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视着屋顶发呆,在许许多多无眠的夜里,思索着我的未来。如果人生是一条无法逃避的漫漫长路,我今后的脚步,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父母为我铺的路,我显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选择的恋爱,已变成心版上最深的创痕。而今而后,我当何去何从?
    就在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我的“未来”时,母亲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击比我还重)鼓励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亲这种越战越勇的精神实在让我又惊又佩。可是,在惊佩之余,我不禁颤栗。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画面,就是白发苍苍的老母,搀着也已白发苍苍的我,两人站在“大学联考”报名处的门前,老母还在对我苦口婆心地鼓励着:
    “凤凰,你还年轻,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有第五十一次!”
    这画面吓住了我。不!我心中强烈地呐喊着:我再也不考大学,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书,我再也不让这“考大学”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两次的失败已经够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对第三次的失败!
    当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以后,母亲太失望了。她忧愁地看着我说:“那么,你以后要做什么呢?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在现在这个社会上,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要去写作。”我说,“我已经浪费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学,现在,我可以专心去写作了!”
    母亲注视我,更加忧愁了。
    “写作,比考大学还难呢!你或者可以把写作投稿当成一种娱乐,如果你要把它当成事业,那条路未免太艰苦了!你看,每年有数以万计的中学生进入大学,每十年,都出不了一个作家!”
    “让我去试试看吧!”我无奈地说,“总之,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
    母亲不再表示意见,却深深叹了口气。她整理起那些大学联考的教科书,一本也不丢掉。小弟已经高三,明年还要用。或者……我也还会用吧!我恐惧地想着,觉得母亲有股强大的、难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会达到吧!说不定,我明年又会乖乖地捧着书本,去死啃那些我永远弄不懂的“x+y”吧!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让我赶快奔出家门,去买稿纸,买墨水,买合用的钢笔。再赶紧奔回家,在我那张小小的书桌上,立刻摊开了我的稿纸,我要写作!
    我开始写作了。
    我相信我对写作,是有狂热、有毅力、有决心,也有一点点才气的。但是,我最初的写作生涯并不顺利。
    我们家的日式小屋,已经略加改善,这些年来,陆续把纸门换成了木板门,把榻榻米换成了地板。我们从打地铺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张床,合住一间房间,这间房也同时是我们家的餐厅,还是到厨房去的必经之路。我们家始终没有浴室,厨房就是浴室,买了一个大铝盆作为澡盆,每晚全家轮流进厨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间经常热闹极了,早上,大家抢进厨房去洗脸漱口,晚上,大家抢进厨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亲跑出跑进,煎煮炒炸,极其辛苦,饭开上桌,大家再涌进餐厅吃饭。吃完饭,我就忙着收拾善后,洗碗洗厨房。
    小妹是家里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享一间房,我的“写作”只是我任性的游戏,自然不能妨碍小妹的正经功课,所以,当她书声朗朗时,我只有停笔,当她要用房内那唯一的书桌时,我就收拾稿纸打游击。二十个榻榻米的房子实在太小,走来走去,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思想及动笔的地方。
    父亲是一家之主。母亲的权威虽然很大,对父亲仍然忍让三分。父亲这时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辈子书,又是演讲中华历史的专家,因此,养成了他一个习惯,他不会“谈话”,只会“演讲”。在家里,他不论是对客人或是对家人,他一讲话就“声如洪钟、滔滔不绝”,我们家的木板门无法隔音,所以,每当父亲“演讲”时,我又必须停笔。
    麒麟和小弟的年龄只差两岁,这时正值青春期。两个人年龄虽相仿,意见却永远不同。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强,都有着叛逆性。当他们彼此表达意见,或发挥他们的叛逆性时,声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时动口,有时动手。动口时还好,动手时家中会桌椅齐飞。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们生龙活虎地表演时,我捧着我的稿纸,往往连逃难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种环境下要写作,仅仅靠热情、毅力、决心和才气都不够,必须还要靠运气和奇迹。我的运气未来,奇迹也找不到。写啊写啊,写得非常辛苦,勉强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寄出去就被退了回来。每当厚厚的一沓退稿出现在信箱里时,我真沮丧极了。母亲眼看我辛辛苦苦地写,又花邮费去寄,每天翻报纸看有没有发表,最后却在信箱里收回原稿。这样循环不停地兜了好多次圈子,母亲按捺不住,表示意见了:
    “我看,你还是规规矩矩去考大学吧!”
    我心中颤栗。不,不能考大学,考大学是所有噩梦中最大的一个噩梦。我坚持地写,继续地写;坚持地寄,继续地寄。我把甲地退回来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来再寄往丙地。英国作家杰克?伦敦把这种投稿方式称为“稿子的旅行”。我也让我的稿子去旅行,只是,它们往往“周游列国”之后,仍然“回家”。我面对这些已无处可旅行的稿件,真难过到了极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天分,能不能走这一条路?
    在我初尝写作滋味的这段时间里,父母也积极地帮我物色了好几个他们认为“门当户对”“年轻有为”的男朋友。母亲实在太聪明,她在我的眉间眼底,已经看出我对老师绝未忘情。这对她永远是个威胁。现在,我和老师虽然已断了音讯,万一有一天,两人又联系上了,那就太危险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会功亏一篑!
    所以,那一阵子,我们家中的年轻人来来往往,不是师大的学生就是台大的学生,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家学渊源。这些年轻人又常常把他们的朋友带来玩。有一些,纯粹是想“看看那个差点和男老师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这些年轻人应酬,这种应酬,也成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为,我心底常常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这无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满意。我无法和他们感光,无法和他们来电,我心中的底层,仍辗转呼唤着老师的名字。但,老师已像断线的风筝,无处可寻!
    这种生活,我过得好累!
    父母的爱、年轻男孩的“包围”(他们并不爱我,只是对我好奇,我的恋爱史,已经闹得人尽皆知)、辛苦的写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学的威胁……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负担,何况,我心中仍然绵绵袅袅,浮漾着初恋的悲愁。一切都好无望!尤其,家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正经”工作,教书的教书,念书的念书,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涂涂写写,晃来晃去,和男孩子交际应酬……什么“正经”事都不做,像父母“养”着的一个“废物”!
    生活在很多的爱里,却感到无边地孤独。选择了写作,却进行得如此不顺利。二十岁,已到成年,却仍然没有工作,不肯读书,用钱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开始发作。四顾茫然,真想摆脱这种生活!真希望有一个转机,让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气!真不愿日以继日,夜以继夜,就这样一天天耗下去。
    就在我这种“急于求变”的情绪中,像命中注定般,“庆筠”及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庆筠并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这本书中,出于对他隐私权的尊重,我还是不用真名比较好。)
    庆绮,他改写了我以后的生命。
    第七章 庆筠
    庆筠,二十六岁,毕业于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来自父母了解的家庭。他的出现,完全是个“偶然”,他和我成为朋友,是父母的一个大大的“意外”。
    庆筠的身世,是蛮可怜的。他是浙江人,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跑到台湾来找舅舅,从此就和父母离散了。在家乡,他有很好的家庭环境,在台湾,他却形同孤儿。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决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没有任何经济支持,也没有家庭温暖的情况下,他独自苦撑,终于完成了大学学业。认识我那年,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
    说起来,他这人是有些疯狂的。在台大,他本来考人电机系。那时,电机正是最热门的科系,考进去非常难。他好不容易考进去了,念着念着,竟发现自己狂热地迷上了文学,于是,他毅然地放弃了电机系,转入外文系。因而,别人的大学念四年,他的大学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认识,也因文学而起。那时,他和我一样,正热衷于写作。他想写一篇历史小说,需要一些历史资料,他就毛遂自荐,来我家找我父亲,研究历史问题。事有凑巧,他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正在客厅里和麒麟、小弟玩桥牌,三缺一,他坐下来就加入一脚。我们四个就玩起桥牌来,一场桥牌玩完了,他和我们三个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来了,没有找父亲,他找我。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小说……他惊奇于我居然看了那么多文学作品。我惊奇于他对写作的狂热。我们一谈起来就相当投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志趣相投、兴趣接近的人并不容易。
    我前面已经写过,我那时正有年轻男孩的“包围”。庆筠不属于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糊里糊涂地闯进来,糊里糊涂地就对我发生了感情。我珍惜他这份感情,因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没有经过“安排”,他也没有对我的过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来看我!他喜欢我纯粹因为我是我,并不因为我是个“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这样,我和庆筠开始“约会”。他第一次约我出去,不敢只请我一个人,他向同学借了一把猎枪,约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猎”。此事也非常“新鲜”,从没有人约我去打猎过。我们四个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猎枪交给麒麟和小弟,说:
    “枪只有一把,人又太多!这么多人在山里走,把野兽都吓跑了!这样吧,我把枪让给你们两个,你们去打猎!我和你姐姐去看风景!”
    麒麟、小弟一听大乐,拿了枪就跑掉了。庆筠这才转头看着我,透了口气说:
    “好不容易,想出猎枪这个点子来,总算可以把他们两个给支开了!”
    他说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来。说实话,那个时期,能让我笑的人不多,能让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觉得和他蛮亲近的,这种亲近的感觉也很好。自从和老师分手后,我觉得自己已命定孤独。虽然和别的男孩也约会过,我却从没有走出过我的孤独。
    这时,我仍然没有准备走出我的孤独。对老师,我依旧深深怀念。可是,和庆筠在一起,比较容易打发时间,听他谈文学、谈小说、谈写作……都是我爱谈的题目。然后,他拿来厚厚一沓剪报给我看,都是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他靠这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和缴学杂费。我翻弄剪报,心中佩服。他却说:
    “这些都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一点文学价值都没有!我为了生活,只好写这些投人所好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写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头有生命有价值的作品!”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发表,我就会高兴死了,管他是不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他能“骗稿费”,就不简单,他居然还不满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和我这个高中生不一样。他的胸怀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细读他“骗稿费”的文章,觉得文笔流畅,表达力非常强,短短的小品文,亲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说,也写得颇为生动。
    文学和写作,把我和庆筠拉得很近。这时,母亲却有些紧张了。她对庆筠的来龙去脉,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穷得滴滴答答,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说起话来虽然壮志凌云,就怕做起事来不太实际。母亲已经看到我“写作”的艰辛,现在无巧不巧,又来了个庆筠,居然想把“写作”当成第二生命!两个“梦想家”在一起,除了梦想,还能有什么?母亲把这看法,非常婉转地对我说了。然后,就下个结论:
    “我看,你还是收收心,去考大学吧!”
    我一听到“考大学”就心惊胆战,浑身所有的神经细胞都紧张起来。我知道,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让我读大学。就连那些包围我的男孩子,也鼓励我考大学。只有庆筠与众不同,他振振有辞地说:
    “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毕业的那班同学,现在准备走写作路线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
    他的话,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时,我对庆筠已颇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至于恋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我曾经那样轰轰烈烈地爱过,所以我知道什么叫恋爱。庆筠呢?他懵懵懂懂,虽然在大学里也追过女孩子,也似乎爱过,似乎失落过。但,那都只是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而已。这次和我的认识,完全在他的“计划以外”。他像一个出轨的火车头,一滑出自己的轨道,就完全无法控制。他用很大的冲力冲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满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隐隐的抗拒。
    自从和老师分手,我就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恋爱了,不只不会恋爱,而且没有能力恋爱了。那次初恋,带来的创伤如此深刻,我仍然时时陷在往日的伤痛里。午夜梦回,老师的影子挥之不去。这样的我,怎么能和庆筠谈恋爱呢?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于是,我有意拉远两人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越退,他越进,我想淡化,他却狂热。
    在这种情况中,我的情绪真矛盾极了。说实话,庆筠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带给我好多的温暖。让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有了扶持。我对他确实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居然能让他心动,他的“心动”就“感动”了我。我一直是个非常容易感动的人。
    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体并不很坏,可是,自幼就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难免抵抗力弱。几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过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总是来势汹汹。那天,我卧病在床,因为发烧,有些昏昏沉沉。我说过,我的卧室就是餐厅,在厨房的隔壁。厨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气满溢在我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咳得厉害。咳着咳着,我忽然发现庆筠正忙得不可开交,他给那扇通厨房的门,加了一条弹簧,让它能自动合上。他发现这样仍不足以阻挡煤气,就拿着胶纸,把门缝密密地贴起来。我看着他做这件事,觉得他好傻,那扇门一天要开开关关几十次,贴胶纸有什么用?但,一转头,我泪珠滚下。在这小屋里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帮我阻挡煤气!
    庆筠没有父母,没有家,他很穷。穷得只有一件西装上衣、两条西装裤。两条裤子是必需品,要换着穿,一件西装上衣也是必需品‘永远不肯脱。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两条裤子,屁股后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装上衣,用来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气多么热,他就是无法脱掉西装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还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线头都已经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胡子般垂着胡须。那不是一件毛衣,简直像个破鱼网。他却珍惜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说:
    “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打的,穿着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着它,怎么会暖?但是,他这种小地方,实在让我心酸酸,充满了怜惜。这件毛衣的边际效用,还不止于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领把这件毛衣送进当铺,他对当铺老板说:
    “你放心,这是我母亲亲手打的毛衣,对我而言,是件无价之宝,我绝不可能让它死当的!所以,你放心地当给我,我一定会来赎!”那当铺老板,也真的会当给他。过了一阵子,他拿到稿费,就飞奔去赎毛衣,从来没让那件毛衣死当。一年里面,这件毛衣在当铺里出出入入,总有好几次。后来,当铺老板对他也熟了,只要他拎着这件破毛衣来,就当给他两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这段期间,他难免要多用一点钱,这件毛衣就经常躺在当铺里。
    他虽然这么穷,却穷得满不在乎。他对物质的需求已接近于零,只是满脑子想写作。他这种傻劲,和他这份穷苦,都让我心中恻然。
    然后,他退役了。退役之后,他原准备找间能挡风遮雨的小屋,去埋头从事写作。可是,小屋也要钱,没有人会给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学帮助下,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那学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个名叫“七张”的地方。在那时候,算是相当荒僻的地点。学校是私立教会学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时间也不长,每天只要教两节英文,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学校本来不供宿舍,看他实在没地方住,就把校园中一间堆杂物的小破房间清理出来给他住。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吓了一跳。那小屋单薄极了,是由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门窗都早已破损。风一吹过,窗也动,门也动,连木板墙都会动。窗子外面,是学校最荒僻的一个死角,到处都是荒烟蔓草,看起来十分苍凉。小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有一张小书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得好不凄惨,他却笑嘻嘻地说:
    “够了!能写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够了!有笔有稿纸,够了!有我的头脑和我的决心,够了!”
    他在那儿左一声“够了”,右一声“够了”,我看来看去,实在是左也不够,右也不够。心想,这小屋已破落得无从改善,最起码帮他把小屋的气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我带了一盏有纱罩的小台灯,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儿,我要帮他缝制一面窗帘。
    那天,他坐在小台灯下写作,我坐在床上缝窗帘,房间里静悄悄。他写着写着,回头看看我。我专心地缝窗帘,他又掉头去写作。再写着写着,他又回头看着我。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针线。我们互视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丢下了笔和稿纸,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诚挚地说:
    “我们结婚吧!与其分在两处,各人孤独地写作,不如聚在一起,结伴写作!你说昵?”我怔怔地呆住了。
    第八章 结婚
    我这一生的遭遇,说起来都相当传奇。
    我和庆筠,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在我们认识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计划。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嫁给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适宜结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梦想化、太不实际。我呢?我也不适宜结婚的,因为在我心底,老师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
    可是,那时的我,非常空虚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总带着无边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我:母亲要我考大学,弟妹都比我强,写作的狂热无人能解,我是家里唯一的“废物”!这种种情怀,使我急于逃避,急于躲藏,急于从我那个家庭里跳出去。老师已渺无音讯,初恋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已画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个结果,我认真地去考虑庆筠的提议了。
    如果庆筠对写作不那么疯狂,如果我对写作也不那么疯狂,我们之间大概不会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么贫穷和孤苦无依,我不是那么寂寞和无可奈何,我们之间大概就不会生出怜惜之情。总之,他的提议让我心动。最起码,结婚可以结束两份“孤独”,解除两份“寒苦”,何况还能“结伴写作”呢。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又很激动:
    “他那么穷,拿什么来养活你呢?”
    母亲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因为,以前,她也用这句话来问我的老师。我很了解母亲爱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样,任性地嫁给一个读书人,走上一辈子贫苦的路。但是,二十一岁的我,从来就没过过丰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视为一种“清高”、一种“美德”了。我当时就忍无可忍地发作了:
    “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又不是富家子弟,为什么我就那么难养呢?如果我命定要穷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让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没有办法帮我来过我这一辈子的!”母亲瞪视着我,好失望地叹了口气:
    “女孩子一结婚就完了!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念书,满脑子只想结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无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诉母亲,我那么想逃,逃开优秀的弟妹,逃开考大学,逃开日式小屋,逃开我的自卑感……我能说吗?我不能说!母亲不再说话,她对我失望到了顶。她已经斩断过我的一次恋爱,不愿再做一次,她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选择的!”
    就这样,我和庆筠准备结婚了。(后来,有许多的报章杂志报导我的故事,都说我“奉母命与庆筠结婚”,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母亲帮我选择的男孩子,都被我潜意识中的抗拒给排斥了。庆筠和我的婚姻,无论是对或是错,都应该由我自己去负责。)
    我们准备结婚,当然不能住在他那间小破屋里,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眷区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卧房,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个好大的院子,四周围着竹篱笆,院中全是杂草。房东非常客气,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这整个眷区,都在田野当中,要走田中小径,才能到房门口。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所以,我们在结婚前,就忙着清除杂草、种菊花。
    就在庆筠兴冲冲除杂草、种菊花的时候,我心有不安。我觉得庆筠是个相当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对我的“过去”还茫然不知。于是,有一天,我详详细细地把我初恋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全讲给他听。他很仔细地听完了,就急迫地问了一句:
    “现在呢?你还爱他吗?”
    我心中一阵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问。注视着他,我无法骗他,无法骗自己。
    “我想,”我坦白地说,“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他暴躁地跳了起来,苍白着脸喊,“当你和我交朋友的时候,他一直在你心里吗?”
    “是的!”
    他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击。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骗他。我咬咬牙,很诚恳地说:“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虽然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
    “什么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来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
    我默然不语,非常忧郁。他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头、踢墙角,就是不敢踢我。闹了半天,他平静下来,开始思想。他想来想去,显然是想不通。然后,他抓住我,激动地说:
    “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
    我看着他。老天啊,说谎话很容易,我为什么不会说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地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强烈的感情!”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着脚问。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我试着解释我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他气恼地打断了我,“只要肯定地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比爱他,多?”
    我哀伤地摇摇头。
    他脸色灰白,气冲冲地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着他定夺。他开始绕着那个院子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像一只困兽。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决心的声音说:
    “取消我们的结婚,我不能娶你!我绝对不娶一个爱我不够深的女人!”
    我点点头,转过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间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看着通厨房那道门,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门缝上有他贴的胶纸……我心酸酸,泪珠滚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释重负,一片坦然。我能这样诚实而勇敢地说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彻夜难眠。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才睡着。似乎刚睡着没多久,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我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儿死命地摇着我。看到我醒来,他没头没脑地就对着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中那样震动。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动我心。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美好。)
    这样,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我们结婚那一天,父母大宴宾客。我毕竟没有嫁给老师,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因此,席开二十桌,好生热闹,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披上白纱,穿着新娘礼服,盛装走向红地秘的那一端。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庆筠二十七岁。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第九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结婚第一年,我们就住在那很“诗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篱笆外,就是农田,抬起头来,就可见到新店的山。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盖得“简陋”极了。墙很薄,每到下雨天,“诗意”就变成“湿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雨水从窗子缝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每次台风过后,我们就忙着糊墙壁。厨房很小,只能容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厕所更简单,连门都没有,我只好给它挂上一面竹帘子。
    屋子虽然不怎么“豪华”,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写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我每天听到他“叮铃铃”按车铃,就奔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我就下厨烹饪,经常做的是“蛋炒饭”,其次是“饭炒蛋”,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们的小屋中,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书桌当然不能少,因为家里有两个“写作疯子”呀!我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写,我也写。我那时专攻“副刊小说”,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能赚到稿费就好。因为,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庆筠每个月的薪水,我们付掉房租、水电这些必需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来天没东西可吃。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报纸“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写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偶然,小说会发表一篇两篇,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有时对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骑一辆脚踏车,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去看一场二轮电影,再骑着脚踏车回“家”。每次看完电影,都是深夜,车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当空,我们也颇能自得其乐。
    庆筠写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属于“苦干型”。我不一样,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去写我身边的事与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为了“追”我的思想,我总是下笔如飞。我称自己这种写作是“灵感型”。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形态下,从事相同的工作,时而切磋琢磨,时而批评鼓励。他是科班出身,难免对我的作品,有许多意见。可是,我的作品多,见报率也较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吃饭”却是固定开销,一日也不能少。我初当“家庭主妇”,总是捉襟见肘,就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到月底,总有些日子,两人口袋中都“清洁溜溜”,一点钱都没有了。我的个性强,当初和庆筠结婚时,曾大言不惭地说:“我穷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时,面对“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过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懂得去做“家庭预算”,并且必须去“执行”这项预算。
    我和庆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这“家庭预算”上。
    原来,我们那时一天的菜钱,只有七块钱,超过了这个数目,我们月底就会没钱用。我非常辛苦地去维持各项“预算”,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透支”。但是,七块钱实在太少了,我们几乎难得吃肉,几天下来,庆筠已经喊吃不消。我却坚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许乱了预算。这样,有一天下午,两人都在埋头写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声叫卖“鲜肉粽子,豆沙粽子”,这一叫,叫得我们两个都抬起了头。
    “我去买两个粽子来吃!”庆筠说着,打开了抽屉,拿着我们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说: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庆筠说,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饿死的!”
    “不行!不行!”我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
    “你不当我当!”他说,“我现在饿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
    我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地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谁知道,我这样一说,他竟然勃然大怒起来,跳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哪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地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好了好了!”他嚷着,“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你不习惯过穷日子……”
    “我哪有嫌你穷?”我这下子更委屈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嫌你穷还会嫁你吗?我是宁愿跟你‘吃苦’的,现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越吼越大声,“吃苦?我怎样给你苦吃了?你左一声吃苦,右一声吃苦,还说不是嫌我穷,你明明就是嫌我穷……”
    我们这场架,吵得真无聊!吵着吵着,卖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着了,文章也写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哭了。哭着哭着,晚饭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我们居然会为了吃两个粽子而大吵一架,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还记得,那次粽子事件结束的时候,父亲曾经调侃了我一句:
    “怎么?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庆筠有个绰号叫“老马”,父亲一语双关,实在是非常幽默。只是,当时,这个“幽默”里,也夹带着好多的辛酸!“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贫贱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写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电风扇。
    我们那“诗意的小屋”,因为墙太薄了,室内温度和室外温度,几乎都一样。夏天酷热,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热,到了七八月,就觉得日子真挨不过去。和庆筠婚后,我都是自己做家务,大热天在厨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庆筠穿得太邋遢,会给同事笑话,所以,他的衬衫长裤,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烫。洗衣服还罢了,烫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给他烫衬衫,我额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满衬衫。因此,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一架小小的电风扇。
    一架最小的电风扇,要四百元。我们就是筹不出这个钱来。我省吃俭用,到了月底还要闹亏空,哪有闲钱买电风扇?我盼着想着,夜里做梦都会梦到电风扇。这样,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笔不太小的稿费,有两百多元。母亲看我太可怜,又借给我一百多元,凑了四百元,我买了生平第一架电风扇!
    有了电风扇,我真是太高兴了。从此,做饭时、烫衣服时、写作时,我拎着小电风扇到处走。把风扇开了,再做工作。那时,父亲有一架旧的收音机,送给了我。我听着收音机里的古典音乐,一面做家事,一面吹电风扇,感到人生也蛮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热时只能用鹅毛扇,哪有电风扇用?我吹着电风扇,就觉得比皇帝还过瘾。
    这样,有一天,我和庆筠到台北看父亲母亲,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桥牌,回家时已经相当晚了。进门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电风扇、收音机,和庆筠结婚时所做的一套西装(他唯一的一套西装)全偷走了!我当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当我终于知道这是事实时,我跌坐在床上,抱头痛哭。
    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为了那架电风扇,我哭得多么伤心!坐在那儿,我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不论庆筠怎样安慰和劝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硬是整整地哭了一夜。
    然后,我又回到挥汗如雨的日子,每当汗水滴落,泪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这样的“穷人家”,你实在残忍!
    第十章 离别与儿子
    结婚第二年,我随庆筠迁居高雄,因为庆筠终于想通了,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一个翻译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环境。
    上班,这对庆筠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牺牲,他恨透了坐办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写作。但是,经过一年的考验,“梦想”和“现实”终于抵触。这一年,我们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当职业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写一部能藏诸名山的作品更加难。最后,庆绮低头了。
    铝业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属于经济部,远景看好。当时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庆筠一被录用,亲朋好友都来恭喜他,连父亲母亲都为我的生活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闷闷不乐。
    初抵高雄,在庆筠两位同学的协助下,租了一栋二层楼的房子。那两位同学是单身汉,和我们合租这栋房子,他们两个住楼下,我和庆筠住楼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简单。楼上只有一间大房间,卧室书房客厅全在一起。
    庆筠开始当公务员,早出晚归。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又去从事他的写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经相当累了。用剩余的时间去写作,当然写来写去不顺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时间写作,他的产品都不多,这一下,当然少之又少。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个人在家,时间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写作。副刊小说不再是我的目标,我开始写长篇。总觉得自己感情丰沛,思想细腻,应该可以写出一两本好书来才对。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不知怎的,也是写不顺。
    我写了好多“第一章”,都没有“第二章”,写来写去,真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才气。庆筠的写作,比我更不顺利,我还偶尔会发表一两篇短篇小说,他连短篇都没有!于是,在两个人都充满挫败感、情绪低荡的时候,冲突就时常发生。每次都从小冲突变成大冲突,冲突到了最后,就忘了为什么起冲突的,他会对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当个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庆筠,他不许我忘掉他呀!他时时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丢开,而兜到他身上去。难道我成为庆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须把我生命里的“历史”都一笔抹煞吗?可是,今天的我,不论值得人爱,或不值得人爱,不都是由过去的我堆积而成的吗?
    这种吵架,总是撕裂我的心。因为,无助的感觉,会随之而起。我会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在,吵架总是会过去。庆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会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于是,拥我于怀,轻轻说一句:
    “对不起!”
    我会落泪。我一直好爱哭。泪水掉完了,纷争随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妻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整个人像从睡梦中苏醒,全心灵震撼于这个发现。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庆筠对这个消息不像我这样兴奋。可怜的庆筠,他没有准备要当丈夫,就糊糊涂涂地当了丈夫,没有准备要当父亲,就糊糊涂涂要当父亲了。
    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二十二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
    我怀孕的这段期间,变成我和庆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我们不再吵架,两个人都全心全意照顾对方,等待小生命的来临,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好极了。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会和庆筠恩恩爱爱地活过这一生!
    这个时期,我的小弟已考人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我们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单身宿舍,交了个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
    人生的变化,实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
    在那个年代,出国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人人对于出国,都趋之若鹜。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出国去看看这个世界,这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庆筠一被选中,大家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我却忧愁极了。
    我不喜欢离别,我更不喜欢在我即将临盆的时候,丈夫却不在身边。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亲的臂弯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没办法很快乐地去接受这件事。何况,我和庆筠刚在高雄安定下来,如果他出国,我势必要回娘家待产。中国人的习俗,回娘家生产是不受欢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会那么迂腐。可是,母亲在我结婚时,就对我说过几句话:
    “我一生带大了四个孩子,觉得辛苦极了,所以,我绝不帮孩子再带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来麻烦我!”
    母亲对我这么年轻去结婚,本就不太高兴。现在又要回娘家生产,母亲怎会坦然接受呢?我实在很怯场。庆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觉得恐惧极了。总记得和老师轻易一别,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对离别,会不会历史重演呢?我怕极了。庆筠还没走,我就已经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庆绮还是决定走。我还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进了那间餐厅兼卧室的小房间。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庆筠终于乘上飞机,飞了。我在机场,目送飞机遥遥远去,心如刀绞。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我仰望长空,极目远眺,只见云天苍茫,飞机早已隐没于穹苍深处。我不忍遽离,伫立良久,老天啊,但愿这番离别,是值得的!但愿庆筠此去,真能获益良深!但愿时光飞逝,他已归来!但愿,但愿,但愿。
    庆筠上飞机的第二天,我就动了胎气。一清早就住进了妇幼中心去生产。孩子来得并不顺利,我在产房中足足挣扎了三十六小时。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直问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庆筠在身边,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点支持与力量。庆筠不在。母亲陪了我一’段时间,太累了,她先回家了。当我的儿子呱呱落地时,医院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孤独地躺在那儿,听着儿子嘹亮的啼哭声,我的汗水和泪水一齐滚落,心中低低地自语着:
    “凤凰,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你有儿子了呀!”
    虽然心中这样说着,但在初为人母的那一刹那,我一直躺在那儿掉眼泪。
    二十四小时以后,护士小姐才把我儿子抱来给我。我捧着他,凝视着他,虽然他不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我却近乎崇拜地看着他的小手小脚,感到“生命”真是“伟大”极了。我心里充满了爱和骄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我对我的儿子,郑重地低语:
    “孩子!不管生命的产生是多么地‘偶然’,你却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热爱的!以后,不论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风风浪浪,我都会为你而坚强地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乐,和最伟大的一部长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当“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适应当“母亲”的角色了。最麻烦的一点是:我搬回了娘家,我还必须兼顾当“女儿”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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