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把义父和两位伤重的兄长带出无留山界,程倚天先去附近的村庄,用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要换了一辆骡车。
    骡车原本的主人见他满身是血,颇为犹疑。可是,马上又注意到他面色颇为不善,眼睛还红红的,马上也要滴出血来一样,吓得一哆嗦,急忙接了玉佩,跳下车辕,把骡车给他。
    程倚天也不说“谢谢”,驾驶骡车回去。
    到达目的地,车子停下。他跳下车辕,走进院子。院子里本来散落着绳子、刀子,一团狼藉,这会儿什么都没了,地上干干净净,还被打扫了似的,连廊下的椅子凳子,都摆得整整齐齐。
    他走的时候,已经替杜伯扬和冷无常松绑。
    可杜叔叔、冷四哥再爱干净,这种情况下,也不至于如此迂腐吧?
    正屋的门开着,里面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人。
    程倚天心头一紧,急忙冲进去。看到好几张陌生面孔,他立刻想动手,然而一眼看见左边桌子旁边坐着的一位:因为长年劳作肤色变成了古铜色,虽然气宇不凡,但还是穿了一身土布青衣,他连忙又收住。散落在屋子里的,有穿蓝衣裳的,有穿黑衣裳的,还有一对穿着乳白色衣衫、额头上一左一右有两个闪电胎记的双胞胎。杜伯扬、冷无常也在旁边,除了“土布青衣”,整个屋子只有他们坐着。
    关键是,义父不见了!
    程倚天连忙丢下所有人,去里屋找。
    里屋没有,只有殷十三那和萧三郎在床上各占一边。
    殷十三的内伤很神奇好了许多,看见他,还叫了声:“公子,你回来啦。”
    程倚天连忙跑上来:“我义父呢?”
    殷十三眼睛涌起一阵水光。他眨眨眼睛,然后,便和程倚天一同哭起来。哭着哭着,杜伯扬和冷无常也进来,陪他们一起哭。四个人抱头哭了好久,杜伯扬告诉程倚天:“白谷主把老爷子停去了他那里,这会儿,想来灵棚也已经建好。”
    程倚天一听,一点儿都不领情,奔出来,质问绝命谷主白乞:“你为什么要动我义父?你是我什么人?”冲上来,抓住白乞的义父大吼:“谁告诉你他死了,谁让你为他建那灵棚?”
    殷十三撑着病躯,赶到门口。
    杜伯扬和冷无常拼了老命,要把程倚天从白乞身上扒下来。
    程倚天眼睛血一样红:“我义父没死,他就是受伤了,我要带他回逸城,吴不医会救他……”
    杜伯扬不知道公子这么失态会有什么后果,一边向白乞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很大力冲着程倚天的耳朵喊:“老爷子被一刀刺中了心脏,你在的时候,血就流光啦。”
    如被当头打了一棒,程倚天怔怔呆住。过了一会儿,他一把拉住他的冷无常和杜伯扬一起甩开。喘着粗气,把每个人都瞪了一边,尔后,噙着眼泪,又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咬着牙齿问白乞:“你把我义父放去了哪里?”
    白乞掸了掸被弄皱的衣服,淡淡道:“伤情花处。”
    程倚天后退两步,转身,旋即奔跑出屋。
    他在山路上飞逝如烟。循着还有记忆的路,一直来到绝命谷伤情花地旁边。一个好大的灵棚搭建在那里,案几上放着果品,还有香烛,香烟袅袅,烛火摇曳。灵棚里,中原大侠雷冲盖着一床红色的寿被,安然躺着。
    杜伯扬、冷无常气喘吁吁赶到这里时,他就在灵棚里跪着。后来,一直就那么跪着。先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也不睡。后来,杜伯扬见他嘴唇上起了皮,脸色蜡黄蜡黄,精神很不好,便送吃的过去。程倚天不吃,杜伯扬就苦劝。劝到杜伯扬不得不留下陪他,也是不吃不喝不睡,过了大半夜,程倚天才把晕晕乎乎的杜伯扬叫醒。
    杜伯扬身上带着伤,年纪大了,前前后后这一番劳顿,确实吃不消。
    程倚天把启幽梦拿来的新的饭菜取出来,倒了两碗蘑菇豆腐小野鸡汤,一碗自己喝了一半,另一碗递给杜伯扬。
    他肯吃饭,杜伯扬当然很开心,肚子确实也饿瘪了,不推辞,端过鸡汤,猛吃猛喝。
    喝了汤,吃了饭,残羹碗碟,启幽梦进来,一起拿走。
    杜伯扬精神好了不少,很是感叹:“以前都听绝命杀手杀人,今天居然被他伺候了吃饭,这顿饭,意义真是非同寻常。”说完话,只见程倚天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程倚天才说:“绝命谷主在二十几年前和我父亲惺惺相惜,他们是好朋友。”
    “噢!”这事儿,杜伯扬可是第一次听说,“所以,之前,我才接到老爷子的传书,让我安排你到绝命谷,让绝命谷主给你疗伤。”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如果是这个原因,老爷子为什么不跟我讲?我可是准备了好几万两,当时只盼望能叩开绝命谷的门。”
    程倚天看着杜伯扬热情满面,表情始终不复不复从前温暖。只是义父已去,眼前这位长者也一直如父辈一样待自己。虽然因为义父的死,程倚天心冷得很,但对他,还有那些一直在身边照顾过自己的人,他不得不多些周旋。
    “义父也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方才又补充了一句,“我爹和白谷主的事,是白谷主自己告诉我的。”不过,这会儿回想起来,那时候白乞说和沈放飞之间的交往,不是要让他感激那位沈大侠,而是白乞从武功看出了他的来历,旁敲侧击,只为提醒他。
    沈放飞唯一的儿子做了程家的后人,白乞为自己这位好友不值,所以才那么做吧?
    次日,殷十三和冷无常前来,说是顶替程倚天和杜伯扬。程倚天既开了心结,也就没坚持。他还扶了杜伯扬一把,叔侄回屋去,两个人都睡了大半个白天。晚上和白乞一桌吃饭,除了杜伯扬在之外,一起的,还有追魂萧三郎。
    救殷十三,靠得是白乞深厚的内力。
    但是救萧三郎,完全依仗白乞成名江湖这么多年,众多请他出山办事的客人,送来的许多奇奇怪怪的宝贝。
    众所周知,请绝命谷主出山很难。即便万两黄金,绝命谷主看不上,白白托在手里,那也是无法可想。但是,若是些稀奇的东西,比如传说可以救命的“玉喜珠”,只要还有一口气,再重的外伤,都能治愈——诸如这样,看着活儿还不错,不伤天害理,不欺凌弱小,白乞往往就会接下。
    而救萧三郎性命的,就是那颗传说神奇无比的玉喜珠。白乞当初拢共得了两颗,两颗全部用水化开,一半内服,一半用以敷外伤。当天见效,第二天,萧三郎的高热便全退掉。
    今天是萧三郎第一次下床。
    程倚天自己吃一会儿,夹了一筷子鱼,放萧三郎碗里:“三哥,你多补点儿。”
    萧三郎很感激,冲他笑了笑:“没事,已经恢复得很好,接下来,我会好好调养我自己的身体。”
    第七日,白乞到灵棚找程倚天:“明天起,要送你义父的棺椁还乡。你是要回颐山呢?还是送你义父去山西?”
    程倚天想了想,说:“叶落归根,义父生前若是有交代,一定想让我把他送回山西去。”
    “去山西,”白乞迟疑了一下,郑重道:“路上可多的是艰险。”停了会儿,看着他说:“我送你一起去吧。事情结束之后,或者你还可以和我一起去一趟昆仑山。”
    程倚天闻言,不由一怔。
    “莫非你不知道你父亲血战各大门派后,所跳的断天崖就在那昆仑山上的玉虚峰?”
    程倚天被质问得汗颜,连忙敛衽,施礼赔罪:“是我不孝。”
    绝命令所到之处,江湖道上自是清静。程倚天很顺利将雷冲送回乡里,找了雷家的族人,由族长出面主持,为雷冲办了一场场面非常隆重的丧事。程倚天身为义子,也是雷冲名下唯一的孩子,全程披麻戴孝。丧事结束,又在雷冲祖居守丧,三月才离开。
    离开雷家后,他又和白乞去了趟昆仑山,在玉虚峰断天崖边,祭拜自己的生父生母。
    足足四个月,程倚天方才回徽州。踏进颐山的那一天,伤病皆痊愈的四杰骑马迎接。一路上风尘仆仆,程倚天回隐庄后,先把胡子刮了,把头发修剪整齐。然后去山里,泡了好几天山中的温泉。在离尘居精心修养,除了喝茶看书,便是抚琴作画。他主动向杜伯扬索了一位美丽的少女,那几日,全由那叫“青箬”的少女陪在旁边,煮水斟茶,红袖添香。
    四杰轮番来看,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满腹疑问。
    他们聚在一起,殷十三首先发问:“公子伤心老爷子去世,是不是脑壳儿坏掉啦?他以前多排斥和异性接触,只除了喜欢云姑娘。”
    杜伯扬竭力回忆:“老爷子去世的那天,我和老四都清醒着。”他看了看冷无常,“你记得公子那会儿说什么来着?”问完,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白问。冷无常的嘴巴向来都被冷无常自己上了锁,除非生死大劫,不然,开锁,讲话,很麻烦。
    殷十三、萧三郎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出回应,四只眼睛重新盯着杜伯扬。
    杜伯扬耸耸肩,只好自己说:“我听老爷子最后提了一句‘云姑娘’,大概是要说,公子如果想娶,就直接去娶了吧。可是,公子那时候一下子就否定,说再也不要娶云姑娘。”
    殷十三叹了口气:“那还不是因为要娶云姑娘这件事情,影响到我们在江湖上的地位。公子一定觉得,如果不是一开始固执己见,先答应下和剑庄燕大小姐的婚事,再努力去抚平云姑娘情绪,后来,就没有那么多意外。玄门门主很喜欢公子的样子,公子那会儿只要愿意,剑庄庄主上官剑南马上就必须承认:我家公子,乃是他的乘龙快婿。上官剑南那一手九花落英剑,你们都看到了吧。那简直是神啦!一出手,郑晓峰、欧阳木通和素离那三派掌门,牙都不敢呲一下。岳州的事算什么?咱们公子马上摇身一变,就是后起之秀中最令人瞩目的翘楚。”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大得无忧馆院子外头都能听见。
    杜伯扬唯恐公子突然出现,又把这些话儿听了去,急忙拍他:“好啦好啦,都是没了影子的事情,说这么多干嘛。”长长叹息一声,咂嘴:“但是,刚刚十三说的,不无道理啊。虽然是铁琴铁剑那两个浑人干出来的蠢事,但是,归根结底,公子一定把老爷子的过世,算在他自己头上。”瞧萧三郎欲言又止,杜伯扬便问:“三郎,你有话说吗?”
    萧三郎急忙笑笑:“没有。”见杜伯扬怀疑,很快又接下去道:“我的想法,和十三是一样的。”
    “要说这青箬呢,公子收她在身边,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杜伯扬想啊想啊,还是不放心,“你们说,这往后,公子就甘心一直这样下去啦?”
    “那要不呢?”其余三人,六只眼睛,眨巴眨巴全看他。
    又过几天,在外头办事的傅谦突然进洗心楼找他。杜伯扬一听傅谦禀报,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后来,千里迢迢从岳州赶来颐山的程家两位叔叔——程怀森和程怀清——就被胡总管陪着,进隐庄,然后从无忧馆旁边的小道,来到离尘居。
    彼时已是冬天,离尘居外面的池塘,水面冻得结结实实。从曲桥上走过来,进了屋子,里面方才感觉好一些。
    已经换作少妇装扮的青箬奉茶上来,程怀森和程怀清先后接过杯子。杯子里是二泡的当年雨前毛峰,热气飞上来,扑面一阵茶叶完全泡开后清甜的茶香。
    程怀森喝了几口茶,身子暖和些,放下茶杯,对主位上程倚天说:“倚天,你义父去世这消息,传回去没多久。我和你三叔没来得及去山西凭吊,要和你说声抱歉。不过,这条消息之外,我们还听到一个更加惊人得传言:你,竟然不是我大哥的亲生儿子,有这事儿吗?”
    程倚天的脸,还是几年前那张。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也是那双眼睛。可是,这冷冷淡淡的样子,叫人不是生气,只是害怕。
    程怀清情不自禁碰了一下哥哥的手,那神情,分明想告诉程怀森:“不能说,还是不要说了吧?”
    可是程怀森不甘心,巨大的利益放在面前,他不得不和程倚天谈判:“你如果是我大哥的孩子,我程家的产业,原本属于我大哥的,全部由你继承,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现在外头人人都说,你的父亲姓沈,不姓程,你也承认了,你其实并不是我程家的血脉。倚天啊,不是二叔、三叔,包括奶奶都不认你,你是不是都去昆仑山玉虚峰祭拜过你亲生父亲啦?你这分明就是要认祖归宗,很快,你就不叫‘程倚天’,要随你的亲生父亲改名‘沈倚天’了,对不对?那我们曾经一起转到你名下的产业,和顺居,洗心楼这些,都怎么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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