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刚、丁翊、燕无双,三个同门一起睁大眼睛。不过,叫他们惊奇不已的是,上官剑南最后使出来的剑招,既不复杂,也不难懂。一招一式,简洁明了,简直和那铁剑出招的感觉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上官剑南的剑上飘出薄薄一层气体。
    “这就是清字诀吗?”
    剑庄师兄妹三个,禁不住面面相觑。
    好在很快他们就看到了这层清气的好处。铁剑和清字诀碰在一起的次数越多,清气蔓延出来得就越广。等铁琴鼓出的琴声射在这层清气上,这清气本来缥缥缈缈,突然一顿,接着横平竖直在半空中形成无数个若有若无的方框。琴声,便被无声吸收。上官剑南的剑,和铁剑的剑,持续碰撞,铁琴的无形有质魅音就屡屡被阻挡。
    铁琴屡攻无果,怒叫:“铁剑、铁剑!”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这么多年来相互扶持在江湖间行走。彼此目光相对,眼神交流,对方要干什么,马上会意。铁琴看着逸城人众的方向,向铁剑点头。铁剑趁着上官剑南再度挥剑来攻,双剑一碰,产生斥力。别人对九花落英剑的路数不了解,他却熟得很。朝后翻了个筋斗,便从上官剑南的剑势范围翻出去。
    琴声大涨,上官剑南不得不回头。霆字诀挥出一片光幕,震字诀则令光幕之间繁花盛开。
    所有的人,包括铁琴在内,都对这位天下第一剑彻底服了气。
    铁琴停手,琴声消失。
    上官剑南挥剑来取,铁琴看见剑到,突然说:“咱们永不再见,怎么样?”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对有些秘密永不会被泄露的保证。
    上官剑南用唇语问:“此话当真?”
    “我拿性命担保。”
    杀人终究有损阴德,上官剑南想了想,收了手。不料身后女儿喊起来:“倚天哥哥!”他急忙转身,却见铁剑抓了程倚天,又抢了一匹马,打马扬鞭,绝尘而去。
    铁琴抱琴,转身便跑。
    郑晓峰、欧阳木通和素离想要去追,被一片琴声逼回来。
    上官剑南又助他们一回,九花落英剑挡住了铁琴魅音。素离问:“上官庄主,那两个怪老头,要抢程倚天做什么?”
    上官剑南脑中念头急速飞转,想来那两个凤凰教徒,要从凤凰教主肖静瑶的儿子身上,找出什么秘密才对。可那秘密是什么?他终究不是凤凰教徒,怎么也想不出。
    转回头去,他想拿逸城剩下的人做文章。但是燕无双拦在四杰及中原大侠雷冲的马车前。
    燕无双“扑通”跪在父亲面前,恳求:“爹,请你向郑掌门、欧阳掌门和素离师太求情,放了他们。”抱住父亲的腿,不让父亲上去,“女儿自从在岳州见识过逸城公子对抗铁甲军的风采,从此心神沦落。女儿喜欢他,和他一起去了湘西,在湘西被蓬莱阁的司空长烈将他掳走,连续三年,女儿从不放弃,立誓一定找回他,并且非他不嫁。现在他有了困难,武功全失,门人又受了劫难,女儿原本的愿望是完成不了,现在只求爹爹你,不要杀杜伯扬他们,也让三大掌门念着你的相助之情不要为难。”出语飞快,声音越拔越高直到撕心裂肺。
    上官剑南很想说:“你滚开。”可是,几个弟子在,又有华山、青城、峨眉的人在旁边。爱女之心,不可没有。他脸部肌肉纠结,最终由狰狞放松到温和。
    扶燕无双起来,他竭力控制,才让笑容不至于那么生硬,而语声也尽量温和:“爹爹同意你就是。”侧过脸,一瞥郑晓峰、欧阳木通和素离。
    那三个人欠他大人情,怎会说“不行”?
    燕无双肯定这个结果,返身把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和冷无常一起扶上马车。雷冲毫发无损,燕无双苍白着脸,急声道:“雷大侠,你赶快带他们走。”雷冲刚刚颤声称谢,她又抓住他的手:“不要渡江了,回樊阳,去藏剑山。只要进了无留山界,你们就可以等,等四位把伤养好,等其他人前来接应。”还有一个可等的,就是华山、青城、峨眉这三派,不会无休无止在无留山界外面徘徊。
    他们总会走的。
    只要他们走了,四杰和雷冲就可以安全回去颐山。
    至于程倚天,燕无双很想去找,但是,爹爹一定不让。雷冲没有武功,四杰全部身副重伤。
    “吉人自有天相。”燕无双安慰雷冲。
    雷冲噙满老泪,依旧谢过。抖抖马缰绳,马车折到返回樊阳。藏剑山周围,三大门派果然不再出现。可是,燕无双也好,雷冲也好,他们都忘了,还有两个人,不忌讳“藏剑山”“无留山界”和“绝命谷”此类字眼。
    马车奔驰到一片草甸子上,前方,铁剑抱剑而立。
    雷冲看到这个人,很是吃惊。不过,天儿被铁琴铁剑抓走,他还是停下马车,高声喝问:“你把我儿子带到哪里去了?”
    “你儿子?”铁剑直肠直肚,向来有什么就说什么,“程倚天会乾元功,也会谱心大法,他是沈放飞和肖静瑶的儿子,全天下都知道啦。你这个外来姓,假充什么老大?”
    “生不如养,抚育之情远远重于生育之恩。你这个没读过书、不知道礼义廉耻的蛮地村夫,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文绉绉的话,铁剑听不懂,不过,雷冲这在骂他,他还是感觉得出来。
    “老匹夫!”铁剑破口骂回去,“你死到临头了,还死鸭子嘴硬。”几步冲上来,打得雷冲一跤跌在地上。铁剑踩住雷冲的头,用力往泥里碾:“我叫你再骂我,我叫你再骂我。”耳听远处琴声响起,铁琴召唤他。他才想起,这会儿来找雷冲到底要干什么。
    他把雷冲拎起来,飞身跳上马车,赶着车驾来到曾经关押过程倚天的那个院子。
    院子里面,程倚天被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桩上。休克了半日、正在发高烧的萧三郎首先被扔进来,接着,被青冥内力折磨得瑟瑟发抖的殷十三被撂在萧三郎旁边。杜伯扬和冷无常皆负多处剑伤。他们本就不是铁剑对手,重伤之后,被铁剑绑着手脚,扔在篱笆墙下面,全程无力反抗。
    雷冲被最后提进来。
    老爷子原本一头黑发,经历这些天来的惊吓,黑发已转作灰白。为了找寻程倚天,三年漂泊海上,被太阳晒得黑瘦了的脸,又被这段时间的岁月毫不留情刻下更深的沟壑。
    他被铁剑绑在程倚天对面。
    廊下,铁琴轻轻抚动琴弦,对程倚天说:“我给你一些时间,我弹琴,每一段乐曲之后,你若不同意写下你所知道的谱心大法,铁剑就会在你抚养你长大的义父身上刺一刀。什么时候你愿意写了,什么时候这样的游戏就结束。”话音落,琴声起。有质的琴声,化身一根根刺入大脑的针。不仅如此,琴声还带动起程倚天体内的坤劲,从丹田升起后,旋即触动五根附骨针。
    这滋味折磨得人,要多痛苦,有多痛苦。头皮快要别支离破碎,身体上,骨骼、血脉,都恨不得全忘剧痛的那些地方拼命挤。做鬼,只怕也要比这个快活。不过,许是这五根针在体内留的时间太久,每一次发作都叫人生不如死。程倚天痛苦成了习惯,没法忍受,脑海中还是不知不觉想起前一段时间他一直默记并整理的那些坤劲口诀。
    这都是他睡着了,睡梦里面也能倒背如流的。
    口诀里,他发现:坤劲的运行本来存在很大缺陷。凡是可以理解起来独立的部分,都很完整,只是,独立部分和独立部分中间却少连接。人体经脉何其复杂,少掉的连接,光靠凭空臆断,怎么创造得出来。可是,这次铁琴弹琴,坤劲被琴声带着,强行通过附骨针,之后又在经脉间运行:有时候它从督脉进入六阳经,有时候又经过任脉,再通过六阴经。每轮转一个小周期,程倚天从没接触过的那些路线就留在意识里。
    直到铁琴第一曲弹完,他竟然得到个大概。
    铁琴问程倚天:“想好了吗?”
    程倚天凝神回忆,想要把这些还不清晰的意识,斟酌得清楚起来。他根本没听到铁琴的问话,也忘了,他不回答,对面的铁剑就会以为他还是顽抗。
    铁剑拿出一把匕首,高高举起,手起刀落,狠狠一刀,扎在雷冲左边肩胛。鲜血如注,程倚天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只见铁剑咬牙切齿,表情狰狞。铁剑抓着匕首刀柄的手,还用力扭了一扭。
    程倚天这才惊慌失措,嘶声大叫:“不要——”
    雷冲咬紧牙关,缓缓摇头。他的意思:义父没事,不要担心。
    程倚天泪雨纷飞,冲铁剑喊:“你伤我义父,我要让你不得好死、我让你不得好死!啊——”头脑剧痛。
    铁琴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口水仗上。他手指舒卷,开始第二轮弹奏。
    这一曲,曲风明快。但是,琴音刺入大脑,如牛毛、如细针,绵绵密密。坤劲跑动得更活跃,如果说,伴随第一曲的它还是个舒缓性格的小姑娘,这会儿,它摇身一变,成了青春洋溢的小伙子。它蹦啊、跳啊,欢呼着,奔跑着。完全不顾内力流转之后,脊椎里的附骨针全力发作。
    如果不是被绑着,程倚天一定要把自己的血肉一块一块扣下来。貌似只有这样,他才抵抗得了身体内部产生的疼痛。他呼喊、嚎叫,嗓子扯裂了,嘴巴里甚至都咳出血来。
    所有和他感情深厚的人:雷冲、杜伯扬、冷无常,都不忍看。
    重伤中的殷十三耳朵没聋,心疼得禁皱眉头,眼泪直流。
    连高烧快死的萧三郎,软瘫在身边的手,都止不住抽动。
    铁琴弹出了这辈子在他认为境界最高的曲子,他对亲手制造出人世间的惨况毫无知觉,全身心浸入了旋律的演绎,无比陶醉。
    铁剑大声问程倚天:“你写不写?你写不写?你到底写不写?”连问数遍,举起刀,一刀、一刀朝雷冲身上不断招呼。
    铁琴弹到了**,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铁剑状态疯癫,蓦然“啊啊”大叫。
    **部分持续不久,很快急转直下,回归平稳。铁琴那一泻千里好像九天银河的情绪,随着沉稳下来的旋律,缓缓平息。
    几个尾音连续奏出,最后一声悠悠散入空中。
    铁琴闭着眼,久久回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眼。
    他最先要看的,当然是程倚天。他有点害怕,这个中了附骨针的贵族公子哥儿,是不是在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弹奏中,精神错乱死掉了?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原本应该被绑在粗木桩上的程倚天,此时此刻已经不在粗木桩上。
    铁琴急忙抱起琴,来到距离程倚天不足三尺的地方。
    程倚天趴在地上,本来绑着他的绳子寸裂,散在两边。
    坤劲发了疯一样在身体各处冲击,加上铁琴琴声的刺激、附骨针发作的痛,让程倚天现状,比起当初乾元混天功走火入魔,还要凄惨好几十倍。等于把身体全部扯碎还不够,把精神也被用粗大的铁链捆绑起来,然后用火烤、用刀切、用锯子剧……
    即便日后下十八层地狱,地狱的刑具也不过如此!
    程倚天没有希望,连清晰的意识都渐渐失去。他也不知道他什么从木桩上掉下来。只觉得橐橐的脚步声忽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火没了,刀光消失,血淋淋的大锯子也跟着被撤走。他感觉到了冷,又察觉到脸上湿。
    铁琴用琴捅了捅他。
    程倚天的手猛地一伸。铁琴的琴头,被他一掌按住。
    冷的,是地——
    湿的,是血——
    后背上空荡荡的,悸动不安的乾劲很自如延伸到这里。
    程倚天把铁琴的琴声带给他的意识全部回忆起:从任脉到带脉,从带脉到督脉,从督脉进六阳经,回气海,过任脉,再去六阴经……一幅一幅,路线图一样,清晰无比。
    坤劲也升起在原本该有附骨针的地方。不过,再没有东西阻碍在的路上的凝滞。
    胸口的玄蜂灵配,一片炙热,刚刚隐去。
    “我的附骨针解了……”他心里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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