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原,乃至整个世间,其实早在大楚立国的那一年,便有很多人在说,这大汉朝遗留下的中原脊梁,会被这大楚重新拿起来,果不其然,这座掀翻了大汉的大楚王朝,在立国百余年来,将那被北匈蛮子的马蹄下的脊梁挺得很直,不曾有一朝一夕再度被人压弯。
    北匈马蹄声,已经整整百余年,不曾响彻中原。
    只不过中原不闻马蹄声,可北境之外,大楚的北境可是日夜都能看到狼烟,如狼似虎的北匈狼骑游曳于北丈原上,没一日不想着南下图谋中原,若不是大楚有镇北边军的数十年拒守北境,付出一条又一条的性命,谁也说不准,现如今的中原到底会是什么光景。
    百余年的中原,太平来之不易。
    只不过北丈原上,从来都没有太平两个字。
    去年冬,整个大楚南北都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雪,这北丈原上也是如此,因此这一个冬天,让双方修整的时间都长不少,等到冬天过去,春天来时,这北匈人忽然又停下了挑衅,偶尔有所冲突,北匈人都基本上没想着扩大战果,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其实无论是大楚镇北边军,还是北匈的狼骑,都得到了不多见的休息机会,不过即便是如此,也让北境这座边军大营对之后的北境形势多了几分担心,北匈人的一反常态,这不论让谁来看,都不会是无缘无故,再加上前些天有那位常年坐镇陵安的冠军侯来到北境,便更让这些边军士卒多平添了几分担心,这位侯爷贵为大楚军伍第一人,上一次出现在北境,怎么看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然后这位侯爷便当真在陵安待了多达二十年,不曾再度出现在北境,可现如今再度亲临,是个人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边军的换代缓慢,更别提是这大楚的镇北边军,整个军伍的新老交接都异常慎重,只怕一个不慎,便让这这支冠绝天下的军伍战力受损,王朝三大边军,征东边军战力能损,靖南边军甚至也行,可偏偏就这镇北边军不能,这支唯一能够抗衡北匈狼骑的军伍,一旦战力受损,结果难料。
    因此这些年来,这支边军的主将换了三位,从最开始的冠军侯,到后来的天军侯,再到现如今的镇北侯,每一个都是大楚赫赫有名的沙场名将。三个人之中,前面两位皆是想着北上去看看那座上京城的风光,而最后这位镇北侯,实在是用兵不如前面两位,因此这些年,只可力保北匈人不得南下,丝毫没有北上之举。
    非是不愿,实在是不能而已。
    这些日子的镇北边军大营之中,气氛不同,冠军侯来到北丈原之后,隐隐约约便已经将军权重新握在了手上,可陵安那边始终没有军令过来,说是要冠军侯接任这边军主将,因此这些天来,边军大营里的数位将领,便始终是有股气不得舒,可看着那个身材伟岸的男人站在大营之中,又是谁都不敢多言,其实就连那位坐镇镇北边军超过十年的镇北侯,都不曾多说什么。大楚王朝的十二王侯和四大军侯,其实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是白难和华章侯,在白难镇守北境的时候,那位华章侯便是他麾下的大将,而这位镇北侯,恰好在冠军侯主政镇北边军的时候,也正是他麾下大将,因此这一次冠军侯重新出现在边军大营,其他人就算是有些怨言,他也万万没有,他甚至想看看,冠军侯是不是会重新扬鞭北上,要是那样,他做一个马前卒又有什么关系。
    可这些天,北境依旧无甚战事。
    见惯了狼烟的镇北侯这些天反而不太习惯,只不过还是忍住了这些疑问,直到昨夜。
    昨夜,那位大楚军伍第一人,和这位镇北边军主将详谈了一晚上,内容大抵没人知晓,但在镇北侯楼越出营之后,有不少边军大将都看到这位侯爷,眼里有光,而且很明亮。
    众人不知晓是为什么,但大抵都知道,侯爷是遇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清晨过后,那位身形伟岸的男人才从大营之中走出,来到营地边缘,他远眺北方,草原一望无垠,这一眼望去,其实看不见什么,但这男人还是好似看清了什么了一般,他淡然一笑,平静道:“南下?北上?”
    ……
    ……
    远在镇北边军大营外数百里的北丈原靠北处,有一支骑军,人数在数万,披甲持刀,为首的黄发男人,不是旁人,正是这些年来北丈原北匈军伍的主将夏南庭。
    这位算是除去北海王甘如之外的又一位北匈王爷身旁的北匈大马一字排开,有多达数十位北匈将领在此,其中最靠近夏南庭的,是一个面容极为年轻的年轻人。
    赢耒奇,这位北匈王庭的贵族子弟,被称作野人,更是被说成和柳青、郭硬、不与这三人齐名的武道天才,只不过现如今的江湖,柳青以女子之身成就第五境,闻名天下,郭硬早已经作古,而不与则是销声匿迹,反倒是他赢耒奇,放弃武道一途之后转而投军,已经在北丈原有了不少名头,今日他能站在主将夏南庭身旁,便很能说明些问题。
    一头黄发的夏南庭端坐在马背上,沉声道:“小王爷,北海王当真是决意南下了?”
    赢耒奇前些时日在北丈原上领兵追杀那位现如今的无敌武夫叶如晦的事情原本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最后没有功成,人人都以为这小家伙会一蹶不振,可谁知道,反倒是没有如此,在那年轻人逃出升天之后赢耒奇没有过多的去想这件事,反倒是老老实实的在军中打磨。这些时日之后,已经不逊于一些常年在此厮杀的老将了,现如今赢耒奇听到夏南庭发问,也不立马出声,反倒是沉默片刻,才轻声道:“甘叔叔前些时日南下去过南唐,已经和南唐人达成一致,此番北上,本就该要南下的,只不过迟迟没有动身,也不过是因为甘叔叔武道境界到了瓶颈,要一步跨到那第七境了,所以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可现如今,也等不了。”
    夏南庭点点头,自然知道赢耒奇说的这等不了是什么意思,现如今的大楚江南内乱,大楚疲于应付,已经将多达十万靖南边军调往江南,大楚南境空虚,正是南唐发兵的大好时机,因此现如今不管北海王甘如能不能踏入第七境,南下之举已成定局,夏南庭之所以有这一问,只是因为这南下便南下,可上京城那边始终不曾有过话传来,领兵人选是不是他也难说,毕竟在北匈,只要有甘如在一天,这等南下大事,便该是那位甘如的分内之事。
    别人想争,也争不来。
    数万铁骑在此等候,等的便是甘如。
    两人一问一答之后再不说话,只是看着风吹野草,孤鸿南飞。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视野之中,有一骑缓缓而来。
    马是北匈大马之中的佼佼者,而马背上那位,则更是北匈军伍第一人。
    北海王甘如!
    尚未临近大军,众多北匈骑卒便开始齐呼,声响震天,对于这位北匈军伍第一人,没有谁不钦佩。
    夏南庭默然驱马退后半步,身旁诸将亦是如此,给甘如腾出空位。
    甘如来到阵前,看着这数万铁骑,面无表情,北匈何止这些铁骑,这么些年,北丈原的北匈铁骑不过十万之众,可这次是举国南下,自然便不止这十万,加上这北匈境内各处骑军,其实多达三十万之众。
    三十万北匈骑军,南下争中原。
    那不过十万人的镇北边军如何能够挡得住?
    甘如朗声道:“我北匈男儿,一直被中原视为蛮夷,为何?只不过是怕咱们的大马,怕咱们的刀,这一次,本王便带着你们再去看看中原,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
    数万铁骑寂静无声,良久之后才蹦出一个杀字。
    声震云霄!
    甘如扯了扯嘴角,北匈想了近百年的事情,今日要付诸于行动了。
    就在这位北海王策马南下的时候,赢耒奇和夏南庭才对视一眼,分别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神色。
    原来这位北海王,已经踏足第七境了。
    世间又一位无敌武夫!
    南下之前,北匈何其幸哉!?
    ——
    北匈大军南下之前,上京城城头上,那位雄才大略的北匈国主正在眺望南方,在他身旁,是北海王甘如最宠爱的小女儿甘倾安。
    北匈国主看着南方,笑道:“小倾安,知道你一向喜好中原的瓷器和布匹,这一次等把中原再踏上一遍之后,咱们不抢这些东西,就牢牢的站在中原,让那座版图,彻底写上北匈两字!”
    甘倾安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桓的黄鹰,犹豫片刻,问道:“国主叔叔,这次南下,当真是有必胜的把握?”
    北匈国主豪迈笑道:“自然是这样,大楚有内忧,有外患,南北夹击,想不亡都难!”
    听到这个想必是所有北匈人听到都会开心的消息,甘倾安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谁都不想做亡国之人,她不想,想必他也不想吧?
    他前些时日说是已经成了举世无敌的武夫,说是已经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可为什么不来上京城看看她?
    就算是要来杀她,她也打心眼里高兴。
    好在北匈国主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要不然还当真是要哭笑不得,一个女子爱上男子之后,为何会如此,恐怕没什么人想得通。
    现如今这位北匈国主的心思,可全部都是放在那座中原上的,世人都说中原的脊梁,只有北匈马蹄能够踩的碎,这事实证明也说的没错,可在中原那座大汉换成了大楚之后,当真是有百余年不曾有人踩过那脊梁了。
    怪不得总是有人感叹,中原的脊梁,在大楚。
    ——
    早在第二批靖南步卒离开南境的时候,南唐江宁城,大将军武越便出城不见踪影,而整个江宁城的武官大抵也都在今日纷纷离去,因此这些天朝会,便显得空荡了许多。亲王李尚行这些日子深居简出,对于朝政并不关心,那位少年登基的皇帝陛下开始渐渐将那些大权一点一点的抓在里手上,对此,李尚行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
    南唐需要这么一个皇帝,可他不太想看到那个孩子变成这么一个皇帝。
    日落时分,李尚行一人独行于皇宫御道,无人相随,他提了一壶酒,走了许久,来到御书房外,看到了那个渐渐有些陌生的李江潮。
    李尚行一屁股坐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笑道:“江潮,来陪皇叔小坐片刻。”
    李江潮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坐在了他身侧。
    这一对叔侄坐下,都不曾开口。
    沉默良久之后,李尚行笑道:“皇叔不怪你,你要坐稳这把椅子,皇叔必须死,这一点皇叔知晓,甚至于在宫变之前皇叔就知道,可皇叔最后发动宫变,还是没选择自己登帝位,便是实在觉得这位子该是你的,所以这些时日,你就算再怎么算计皇叔,皇叔都不曾生气,反倒是有些欣慰,甚至你今日就算不见皇叔,皇叔也不过会有些伤心,但绝不会记恨。南唐大军已经赶赴靖南关,这一次,大楚的这座关隘已经不复之前,十万靖南边军离境,不管怎么看,都守不住了,到时候大军入大楚,一路杀向陵安,镇北边军大抵会拖住北匈不少时日,到时候咱们先占陵安,要是有机会便北上,将北匈挡在中原之外,咱们做中原的主人,要是实在没机会,便退下来,和北匈划江而治,之后再做图谋,北匈蛮子常年居住在草原,对于中原气候肯定水土不服,说不定几年都消化不了大楚留下来那点东西,倒是咱们,便很有机会成为中原之主了。”
    “成为了中原之主,江潮你身上的担子便要更重些了,当时候好好想想该怎么做皇帝,怎么治理国家,以你的才智,皇叔相信,你会是这南唐历代皇帝之中最出彩的一位,到时候人人都会忘了你发动过宫变的事情,只不过那一天,皇叔看不到了。”
    “朝中大臣,王良、张惊蛰、武越都可堪大任,你只要好好用便自然而然会让南唐兴盛,至于其余事情,便不多说了。”
    李尚行提起那壶酒喝了几口,笑道:“江潮,你说说,皇叔这一辈子值不值?”
    此时此刻,那位少年皇帝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不值。”
    李尚行哈哈笑道:“有这句不值,其实就很值得了。”
    李江潮默然不语,只是站起身朝着李尚行,行了个大礼。
    李尚行坦然受之。
    李江潮动了动嘴唇,颤抖道:“江潮恳请皇叔赴死。”
    后者一笑置之。
    死便死,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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