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陵安一片灰雾,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总归是看不太清楚,说实在话,随着这日子一天天往盛夏走去,以后这天亮的时间会越来越早,这般时辰,放在之后数日,说不定就是真正的天清地朗了,只不过现如今,显然是还差点意思。
    隐约还有些寒意。
    陵安四道城门,此时才结束宵禁,缓缓打开,可有个脸色煞白的老先生先一把走进陵安,一个人在青石街道上缓行,走过数条街道后,来到那座摘星楼下,老先生站在楼下,看着楼上,一脸缅怀。
    世人之中也没多少人知道这栋摘星楼建于何时,用于作为什么用途,其实就连这位活了三百多年的老先生也不曾知晓这座摘星楼建于何时,可用处,倒是知道一二。陵安这座大更台和这栋摘星楼放在大汉朝,一处是用于祭天,一处便是用来用以封赏功臣武将,陵安不是大汉国都,但作为陪都,大汉皇帝一样每年都要来此一次,为得便是这两座建筑。
    姓齐的老先生作为在大汉亡国之前的建安元年出仕的大汉臣子,用时很短便官居高位,加上那些年,大汉还并非是世间传言的那般乌烟瘴气,因此也有幸随着大汉末帝来陵安见识过这一次仪式。
    当初齐先生官居二品,是极有权势的大汉臣子,虽然在祭天大典之中,虽说没有随皇帝登上摘星楼,但也不过只余几步而已,和那位被传言是昏聩至极的大汉末帝,相距不远。
    世人在翻看史书时,或许惊叹大汉朝在强盛时期北击北匈,几乎深入腹地,快要去到那座上京城城外,也会叹惋大汉朝后期衰弱时被北匈的马蹄踩碎的中原脊梁,可提起大汉历代皇帝,武帝陛下自然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文帝陛下相对中庸,但亦无大过。高祖皇帝虽说常被人诟病是发迹于市井,可谁都知道,既是如此,才更不容易,可最后谈及末帝,世人便都是以昏君,暴君两词来形容,不说是不是有失偏颇,可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倒是让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自然不知道真相,可齐先生,恰巧是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自然知晓那位末帝,哪里是什么昏君暴君,反而是他认为可以比拟那位武帝陛下的君王,当时的大汉,外忧内患,也都不关末帝的事情,反倒是末帝前面的几位大汉皇帝留下来的烂摊子,让那个不过而立之年的末帝需要好好收拾,一日一夜,都不敢掉以轻心,可即便如此,山河已乱,若要重振,谈何容易?就在末帝从陵安回到国都的第二日,起义军队便攻破了那座国都的城门,末帝誓死不降,自焚于皇宫中,顺便将象征着大汉数百年的那座皇城付之一炬,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照亮了整个大汉国都,当初国都之中,不乏骨鲠忠臣,愿意陪末帝一同去死的,也不下百人,当时的齐先生,除去是大汉王朝的重臣,还是武道高手,第六境的大宗师,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好招惹的。因此在汉末帝自焚之后,他将先帝血脉,那位尚在襁褓之中的太子殿下救出宫中,悉心教导,只不过这位大汉的最后一位太子殿下,生于大汉末年,也生于大楚元年,真正做到了与国同龄,只不过这个国,不是大汉,而是大楚。
    大汉太子与大楚与国同龄,怎么看,都是一种悲哀。
    可大汉都亡了,如此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了。
    ……
    ……
    齐先生站在摘星楼下直到天明才往书院走去。
    现如今的书院,院长大人死于藏书阁,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陵安文坛甚至这些时日,悼念的文章不计其数,无数文坛大家来到书院,为院长大人送最后一程。
    齐先生走入书院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注意,毕竟现如今人太多,一个老头子,引不起太多人注意,他来到那方偏僻小院,推门而入。
    在院中见到那个孩子。
    以齐先生的岁数,自然可以说这天底下的绝大多数都是孩子,况且他面前的那个老人,真的是那个孩子。
    那位教出三个学生,每一个都是极为出彩的读书人的老人站在小院里,看着齐先生走进来,毕恭毕敬的喊了声老师。
    他纵然是那三个学生的老师,甚至是叶如晦老师的老师,可他也有老师,而且老师还未死。
    齐先生看着这个若是大汉未亡,已经本该成为大汉皇帝的孩子,轻声道:“东耳走了,到底老夫也明白会有今天,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阴谋,这辈子唯一喜欢做的就是读书两个字,你我做的这事,对旁人来说是万分隐秘,可在他眼前,倒是没有那么难懂,于是等他看透的一天,便注定有如此结果,只是时间远近不太好猜罢了。陈字一字,在他心里,被看得极其淡,反倒是读书人三个字,他看得很重,所以他和屈陵能成为情谊相当不错的朋友,却和高深一直都不咸不淡。现在好了,这两师兄弟去那边一起喝酒去了,倒也说不上对错了。只是现如今你便是这大汉最后的血脉,不可想太多,大汉国祚,以后只能靠你了,陈祁,你是大汉朝最后的太子,这是你该背负的使命。”
    本名陈祁的老人缓缓点头,神情复杂。
    齐先生平静道:“江南战事已达到预期之效,十万靖南步卒离开南境,南唐人便会兵临靖南关,到时候南唐大军很快便入大楚国门,老夫早有谋划,到时候北匈自然起兵,两国战一国,陵安失守,大楚皇室覆灭,然后由大汉太子登高一呼,这中原世家自然会闻风而动,再兴我大汉,到时候暂割国土,修养生息,要不了十年,大汉依旧还是这中原之主。或许此刻,南唐大军已然从江宁赶赴边境,白难下的一局小棋,正好为老夫拖住了靖南边军,就算是那五万步卒折返回防,只怕也来不及了,靖南关失守是定局,无法逆转,接下来看北境,北匈要举国南下,镇北边军拦不住,所以征东边军和附近州军都要往北而去,因此这大楚境内几乎再无人可挡南唐人,这一南一北,足以让大楚王朝倾覆。”
    陈祁平静点头,谋划多年,他的三个学生,屈陵以高深在明自己在暗所做谋划,为得是挑起大楚动乱,而高深则是以新政为引子,让这大楚境内的世家大族对大楚失去最后的信心,彻彻底底的要拥立一个新的王朝,只不过高深一人,其实对于这新政仍旧是力有不逮,若不是屈陵这位一等一的聪明人游历大楚十年,为高深埋下些种子,只怕新政也难以为继,所以其实这两位当初打的赌,其实并非是谁输谁赢的赌,而是这挑起大楚动乱到底是高深的出力多还是屈陵出力多,只可惜屈陵虽说谋划了一大半,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送入陵安了,之后却在最后反悔了,这个生平自号狂孺,扬言天下读书人皆不如我的读书人到最后关头待在洛城的十年里,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喜欢上了大楚,所以在最后,有很多关键性的棋没走完,要不然,现如今的大楚便不是如今这个样子,只怕不仅是江南战乱,就连那支征东边军都会直扑陵安,实际上屈陵和高深这两个读书人,会是这局棋里举足轻重的棋子,可越是如此,越是寄托在这其中某一人身上,当这一人有些其他心思的时候,这局棋便会崩盘了。好在这最大一局棋有齐先生亲自坐镇,所以当他知道这屈陵开始舍弃许多棋子之后,他便亲自出手了,一方面,高深的新政不变,而他则是与南唐达成协议,他使大楚内乱,南唐便北上,虽说这是火中取栗,可取栗的人既然是他自己,他便有信心去拿起那颗栗子。
    南唐想要中原之主,北匈想要灭大楚这个强国,而他齐先生想的,除去复汉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再现大汉荣光。
    有他们的“不留余力”,才有现如今的这即将支离破碎的大楚。
    齐先生轻声笑道:“你那学生的学生,其实真是不错,若是放在大汉未亡的那些年,他便真是可以成为力挽狂澜的那等人物,只是时局错了,又有屈陵小子的后悔之举,让他站在了远处,你用那女子去算计他,原本是想让他死在李长风手里,可这小子和他叔叔一般,都是难以预料的人物,硬生生将李长风这个活过了五百年的老王八给拉下马来了,虽说最后还是为了一个女子丢了最后的举世无敌,可现如今的天下,真没几个人可以和他一战,唯一有机会的,只怕就是那位北海王了,只不过谁知道这位北海王能不能在北匈南下之前,踏足第七境呢。”
    齐先生笑言,“之后的天下大乱,这等武夫说实在的,可能会左右一城一地得失,可大体战事结局左右不了,世间武道宗师,还真未出现过一人踏入百万军中杀得七进七出的。”
    陈祁平静道:“武道宗师之中,入第六境便不管红尘俗事,第五境宗师虽厉害,但不过只当得下几千士卒而已,只不过在这等第七境的无敌武夫,要是真入军阵,力竭之前杀得万人,应当不难,毕竟有叶长亭御剑多达十万柄在先,战力大抵由此一观。只不过此等大宗师,要是铁了心要走,拦不下,也不好拦。没有个数位第六境大宗师牵制,加上三军用命,要不然,真没办法拦下。”
    “现如今的大楚,哪里是一两位第七境武夫便可以改换局面,若是要老夫切切实实输了这局棋,除非真有老夫算不准的东西才行,要不然,就屈陵小子的反悔,东耳的小动作,还真没办法。”
    齐先生看着陈祁,缓缓起身,“江南已定,咱们去北匈一观。”
    陈祁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齐先生把视线放在远处,平静道:“有些人,生来便该为某件事耗费一生光阴,老夫为一个臣字,你也为一个陈字。其余东西,该扔就扔喽,至于读书人的风骨,想要?那就只能和东耳一般,去死而已。”
    陈祁默不作声,只是出小院之前,折断了那颗夹竹桃。
    那颗一直以来都长的笔直的夹竹桃,遭了无妄之灾。
    ——
    陈祁和齐先生离开陵安之后,有个每日都站在藏书阁前的书院学子一身缟素,在书院为院长大人设立的灵堂前写下一篇悼文。
    洋洋洒洒的数百字,情真意切,当场便让无数人泣不成声。
    然后这篇悼文付之一炬,但之后却是流传了出去,这位一直想写就一篇顶好文章的书院学子,硬生生靠这篇悼文迈入当世文坛大家之列。
    这之后的许多年,后人谈及悼文,也都是此篇称雄。
    后世文人评之,此文一出,天下悼文皆避!
    ——
    在黄昏时刻,来访的文豪们散去之后,院长大人灵堂,只有几位学子为其守灵,院长大人并未子嗣,因此这些事情便留给了他们这些书院学子来完成了。
    日头西垂之时,有个青衫年轻人走入灵堂。
    他不佩剑,只是提了一壶酒。
    蹲在灵堂前,撕着黄纸,神情平淡。
    守灵的几个学子都见过这年轻人,因此看到他之后,只是微微一怔,然后便恢复正常。
    年轻人将手中的一捧黄纸扔进火盆里,他提起酒壶喝了一口,笑道:“师叔,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有让你尝过我酿的酒,现在来给你尝尝,晚不晚?”
    人已死,谁可应答?
    年轻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平静道:“酿酒我是行家,用剑我也不差,可唯独不敢在师叔面前妄谈读书人三个字,天下之大,读书人不少,可如晦敬佩的,两人而已。老师一位,剩下一位,也就是师叔了。”
    “师叔想没想过有朝一日提剑斩不平,还是觉得书里的锦绣文章便已经足以?”
    “先生或许会说,读够了书,便可以提剑斩不平了。”
    “可师叔你或许会觉得这书尚未读完,提不起剑的。”
    “对啊,师叔你书都尚未读完,为何便先走了?”
    你走之后,让这天下读书人去哪里再寻一个如你一般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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