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仕途经济,根本不适合商业。所以用儒家的观念,来看待商业,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曹继武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然而王夫之不服气,大声叫嚷:“商业属于末业,历代祖宗传承下来的,难道有错?”
    这家伙还真厉害,一下子又提升到祖宗的高度!
    曹继武暗笑一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缓缓阐述自己的感悟:
    世面乃各色社会情况,见识乃接触广泛世面之后,明智而正确的判断认知能力。见识越高,眼界越广。
    格乃事物认知的程度,局乃所做的事情以及结果。所以眼界的广度,直接决定了格局的大小。而格局,最终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因而,世面是见识的基础,见识拓宽眼界的广度,眼界决定格局,格局决定命运。
    农民大多数时间,被栓死在田地里。因而没见过世面、没见识、眼界窄、格局小、命运悲惨等等,这些东西,历来都是农民身上,抹不去的标签。所以历代传下来的儒家仕途经济,根本就改变不了农民最终的命运。
    相对而言,对于商人,在世面、见识、眼界、格局等各个方面,都远远好过农民。并且商业经济的灵活性,远远高过仕途经济,因而,商业是一种高等行业,并不是祖宗所谓的末业。从目前来看,能改变广大农民命运的,只有商业。
    曹继武的一番高见,众人皆叹服。
    然而曹继武这番话,挑战了仕途经济的主导地位。王夫之冥顽不化,跳脚叫道:“要是农民都去经商,谁也种地?谁也打粮食?没有了粮食,你所有的商人,全都得饿死。”
    金日乐忍不住了,上前敲了他脑壳;“要是所有的汉人,都他娘的团结起来,哪有满人的今天?要是长沙的百姓,都拿刀来反抗,还会害怕我们洋妖队?要是他娘的都有囊气,你们这帮犊子,还是今天这幅熊样?”
    王夫之闻言,低头缩颈,不敢回答。
    金月生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也敲了敲王夫之的脑壳:
    “你刚才说的,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却都是废话。乐乐一通连珠炮,也是一堆废话。你什么时候,把这些有道理的废话,给整明白了,你也不至于这幅熊样。猫耳峰那六七千炮灰,幸亏老天开眼,下了几天大雨,要不然,都得被你坑死。”
    金日乐接着骂道:“你这酸犊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满嘴大道理,没一句管用的。大明净出你这号人物,三爷也是醉了。由你们这帮大道理犊子,掌控明国,明国不亡,那才叫老天有眼无珠。”
    王夫之灰头土脸,一道烟溜到了顾炎武身后。
    金日乐一见顾炎武,又出言讥讽:“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吴油子,跟了我们那么长时间,还他娘的葫芦脑壳。”
    顾炎武闻言很生气:“我不和愣熊一般见识!”
    曹继武拦退了二金,对范承谟和耿介道:“长沙府许多新政,你们执行下去,慢慢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出大的变故,三十年之内,长沙百姓的生活,不会很差。”
    耿介闻言,忍不住问道:“那三十年之后呢?”
    曹继武叹了口气:“时势都是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因而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能保一代人的富足生活,已经不错了。”
    耿介闻言,也不再多说。
    长沙城的部队较多,有可能会给政务添乱,范承谟有些担心:“那些兵痞……”
    曹继武回道:“这里一旦稳定,曹某会立即派人到武昌,请经略使大人移驾长沙。”
    如果有洪承畴亲自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因而范承谟也不再犹豫。
    杜省斋设宴招待大家,曹继武力主付账。杜老板知道曹继武的原则,因此也没有坚持。不管是谁出钱,总之都是白吃一顿,因而大伙都很高兴。
    范承谟出身辽东,虽然一介文人,但酒量可不小,因而和二金等一帮辽东人,嗨的火热。顾炎武、王夫之和杜省斋酒量小,喝不惯辽人的高度酒,也不大喜欢热闹,于是因而避开众人,选了雅间。
    衡州才子王夫之,还在为刚才被数落的事,耿耿于怀。杜省斋笑了笑,递上了浏阳河糙酒。几杯酒下肚,王夫之的气,也消散了许多。然而他并不说话,而是捋须,思索良久。
    大明方面,永历朱由榔,最终选择了孙可望,移驾贵州安龙所。并将安龙所改为安龙府,以千户行署改为皇宫,主持国祚。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正是用人之际,朱由榔也打破常规,加封王夫之为吏部尚书,封顾炎武为兵部尚书。
    王、顾二人,乃当世鸿儒,名扬海内,如果能够赶往安龙府相助,无疑给朱由榔增添不少光芒。
    但就目前南明的局势,王、顾二人,是疑虑重重。因此尽管朱由榔连下了三道圣旨,二人还是没有动身。
    顾炎武明白王夫之的心思,叹了口气:“我看还是算了吧。”
    王夫之不甘心:“顾兄真的对朱由榔,不抱任何希望?”
    顾炎武摇头,一脸痛苦:“当今的形势,就是北宋末年的历史重演。你我乃一介书生,无力改变。”
    如今永历朱由榔,名义上是皇帝,实际上已经受制于孙可望。孙可望挟天子以令诸侯,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高一功、李来亨等人,皆敢怒不敢言。
    王夫之最担心的,也是孙可望,于是试探地问道:“顾老弟,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孙可望?”
    顾炎武闻言,急忙摆手制止王夫之:“大敌当前,你怎么又来内斗想法?”
    杜省斋也劝王夫之:“顾老弟所言极是,大明亡就亡在内斗上,教训不可谓不深。孙可望当前固然可恨,但只要他还是大明的人,我们就不能有内斗的想法。”
    王夫之不以为然:“可是孙可望,如今已经陷皇上与不利,也太不像话了,照这么下去,造反是迟早的事。”
    见王夫之仍然是忠君的老一套,于是顾炎武换了个角度,反问道:“即便杀了孙可望,谁来收拾烂摊子?”
    “李定国啊!”
    王夫之脱口而出,杜省斋却摇头无奈道:“李定国目前在前线犹豫,一旦他掉头回去,和孙可望火并,清军立刻就会压上去。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汉人,彻底亡国之时。”
    如今的清军,已经从溃败的阴影中,回过神来。南明一旦内乱起来,清军立即就会尾随而到。
    衡州之战,尽管清军损失惨重,但目前的清国,家大业大。即便再有两次衡州之战,清国也耗得起。可是对面的明国,只有云南、贵州和广西三处,根本经不起折腾。所有的意愿,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实力不济,一切都是免谈。
    王夫之沉默良久,无奈叹道:“难道咱们就坐视不管吗?”
    杜省斋摇头叹道;“不是不管,而是有心无力而已!”
    顾炎武也叹口气道:“咱们到了那里,没有话语权,强行诤谏,白死无益。方兄名气远在炎武之上,贵为东阁大学士,又能如何呢?”
    方以智也是当世鸿儒,南明重臣,然而备受排挤,颠沛流离,不得不以出家来掩护身份,境况极为凄惨。王夫之想到方以智的情况,摇头苦叹。
    杜省斋愤愤地砸了一拳:“错就错在第一步,朱由榔真是当代阿斗,烂泥扶不上墙,怎么就选了孙可望呢?”
    顾炎武痛心疾首:“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以往的经验,事情往往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我们的下场,可能就是前生注定的!”
    王夫之也很痛心,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眼前的局势。然而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大多都是强人。尽管讨厌曹继武,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或许也只有他能出奇招。
    于是王夫之试探地问顾炎武:“顾老弟以为,曹继武如何?”
    “他?!”
    顾炎武直摇头,“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杜省斋不以为然:“顾老弟莫寒碜王兄,这个曹继武,在长沙府的所作所为,虽然讨人憎恨,但效果却极佳。或许他真有好主意,咱们不妨问问他。”
    顾炎武摆摆手,无奈笑了:“算了吧,长沙府这一套手段,你们俩,根本就没看懂。”
    二人闻言,皆一脸懵逼,忙请顾炎武明示。
    顾炎武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缓缓说道;“曹继武在长沙府扬刀立威,以残忍的手段,革除流弊,他用的是法家的重典理念。而剿灭张志诚,打通湘江水路,大力兴商,用的则是商家的理念。这法家和商家的理念,和咱们儒家的仕途经济与仁义之道,完全是两码事。”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儒家和法商两家,一直处于对立状态。所以曹继武脑海里,几乎全是和儒家不搭边的观念,这就导致他在南明,没有一丝一毫的话语权,这也是他不事南明的根本原因。”
    “想当初,顾某也受三个混蛋不少影响。所以顾某在朱由榔身边,也被看成异类的存在。顾某的境况,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他曹继武本人了?”
    原来,曹继武的观念,和众人不在一条辙上。顾炎武这一番话,二人茅塞顿开。
    然而儒家占据统治地位,已经近两千年,难道真的不如法商两家?
    王夫之不甘心:“法家刻薄寡恩,商家重利轻义,怎能和咱儒家仁政相比?”
    顾炎武不以为然:“法家表面上刻薄寡恩,然而却能废小义而全大义。商家虽重利轻义,然而格局较高。以顾某将近半生的奔波来看,其他各家的理念,对一个人改变命运的帮助程度,远远高过咱们儒家。”
    这番话,是顾炎武滚打摸爬出来的见解,颇有见地。王夫之也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因此从实际情况来看,他无法反驳顾炎武。
    但圣人之言、仁义之道,早已经刻入了骨髓,然而此时却被自家人“诋毁”,王夫之心里很痛苦,嘴上找辙,几乎是歇斯底里:
    “你怎么和曹继武爬到了一条船上?你说的都是曹继武的妖言,妖言能信吗?众所周知,曹继武是臭名昭著的妖人,你怎么也被他给迷住了?千年传承下来的铁律,邪不胜正,你难道忘了?”
    以前的顾炎武,经常被三兄弟各种揶揄、调侃、嘲弄、讽刺和“使坏”。此时见王夫之睁圆怪眼,须眉皆竖,情绪爆棚,顾炎武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他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过了一会儿,等王夫之气色好了些,顾炎武耐心解释:
    “曹继武的骇人之论,无知俗流说成妖言,而你却是亲眼见识过的。至于是不是妖言,以你的学识和涵养,心中至少有个谱吧?你虽不赞同他的观念,至少也不能随大流吧?别人说妖是妖,说邪就是邪,那你王夫之和下贱俗流,又有什么区别?圣人曰,谣言止于智者,这么多年的书,你不会是白念了吧?”
    说实在的,除了言谈举止,行为妖异之外,曹继武还真没有多少毛病。所以尽管顾炎武带着数落,王夫之却没有顶嘴。
    见王夫之能接受,顾炎武趁热打铁:“曹继武的妖异之言,刚一听来,确实让孔孟之徒很不舒服。然而人家解释开来,我顾炎武,也找不出好的事实来反驳。就法商两家,他曾经给我举过例子。”
    顾炎武顿了一下,拿了两个茶杯做道具,继续分析:
    先秦时代,最强的两个国家,就是秦国和齐国。这两个国家,一西一东,都处于中原的边缘地带。然而最终一统天下的却是西鄙秦国,这秦国使用的,正是法家的理念。秦国取得了天下,王夫之二人相对都熟悉,顾炎武也没多说。
    至于这个齐国,自姜太公一来,一直强盛了八百多年。因而齐国是先秦时代,强盛延续时间最长的一国。而它采用的治国理念,正是以功利为核心的商家理念。
    所以法家和商家,都有过成功的先例。而齐国延续了八百多年,远远超过儒家王朝轮回的三百年。这是历史的现实,不得不让人信服。
    事实上,华夏文明传统的商业理念,大多数都来自先秦时代的齐国。将商业理念,运用在国家层面,开山鼻祖就是齐国管夷吾。
    顾炎武这一番话,王夫之虽然觉得有理,但和他固有的观念相触,所以他不愿意承认。
    然而杜省斋经商多年,对商业理念多有研究,因此对顾炎武的观点,极为赞同,连连感慨:“我说曹继武年纪轻轻,哪来的这么高深的手段。闹了半天,他是从先秦时代那里学来的。”
    顾炎武点头:“大明属于保守持旧的时代,曹继武早生十年,一定是和李自成一丘之貉。但大清国却不同,草创之初,急适合曹继武的施展。因而今日的长沙府,不过是他曹继武,牛刀小试而已。”
    王夫之闻言,一脸担心:“照顾兄这么说,那咱们儒家,在大清国,岂不上不了台面?”
    顾炎武叹了口气:“大清国是人家满人的,他们要选择和谁合作,那是要看真本事的,光有嘴,是没用的!”
    “这,这怎么可以?”
    王夫之一脸急切,“这么说来,曹继武无论到哪里,都是个祸害。儒家已经传承了两千多年,怎么能毁在这个妖人手里?”
    顾炎武摇头:“时势、主导和话语权,都不在你我掌控之中,愤怒着急是徒劳的。”
    王夫之气呼呼地嚷嚷:“我不赞同你的看法。”
    杜省斋见状,急忙劝酒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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