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和一并帮忙医马的弟兄,一直睡到当晚二更才醒。大家跑到马棚,见鹅黄金虽然还不能站立,但精神大振,都非常高兴。
    二金提议喝酒庆祝,大家纷纷赞同。斥候队的弟兄,早把长沙城摸了透熟,大西门外湘君楼,是长沙最有名的酒楼。因此斥候队的弟兄,建议去那里吃酒。
    目前前线长沙城,相当不稳定,为了保险起见,精步营有三百多人,于是曹继武决定大家分三批去。
    斥候队的弟兄早去过湘君楼,因此仇仕通将他们排在了最后。金月生带着第一批人员今晚去,金日乐带着第二批明日去。曹继武要留下来观察鹅黄金的状况,所以排在了第三天。
    调皮鬼爱闹,不愿跟着曹继武伺候马,偷偷地溜了出去。二金当晚带着弟兄们,把整个湘君楼都包了,玩得忘乎所以。曹继武则留在营地,陪着三个女人看护鹅黄金。
    到了第三日,轮到斥候队的弟兄们吃酒了。男人们去喝酒,因此沈婷婷等人,也没有跟来。巳时刚过一半,曹继武就带着弟兄们往湘君楼赶。二金也偷偷溜了出来。侯得林四兄弟带路,众人一路有说有笑。
    大西门外湘君楼,矗立于湘水之滨,俯瞰湘水三洲,远望岳麓群山,乃长沙第一胜景。精步营的西班牙装束,与华夏大不相同,湘君楼的伙计们,早就认识了他们。见侯得林等人到来,老板杜省斋,连忙亲自出来迎接。
    这个杜老板,原本是个饱读诗书之士,崇祯年间考中进士,被下放长沙府湘阴县当县令。然而当时湘阴县大部分水田,都被大明各个藩王所占,广大老百姓只能摸鱼捉虾,甚至吃土(观音土)为生。
    因不愿依附长沙王,杜省斋被毫不客气地剥夺了功名,削职为民。眼见大明即将灭亡,深感功名无望,杜省斋于是在这西门外,建了酒馆,当起了老板。
    长沙大西门直抵湘江水道,北接江汉,南抵两广,乃是长沙水路要冲,更兼岳麓三洲风景秀丽,因此杜省斋的生意,极为火爆。
    杜省斋早就认识侯得林,连忙上前叉手为礼。
    侯得林哈哈大笑,见杜省斋眼神不住地乱瞄,知道他在找贵客,于是上前笑了笑:“是不是求我家公子办事?”
    杜省斋见被说穿了心思,不好意思地叉手见礼:“有人要找你家公子,杜某也是受人之托。”
    侯得林忙问是谁。杜省斋低头附耳,侯得林闻言,脑袋摇的像波浪鼓:“这几个酸腐,满嘴假大空,没有一句实在话!”
    眼前的侯得林,不喜欢读书人,杜省斋只得赔上笑脸。
    董来顺对侯得林道:“公子和那帮人还有些能说,我看咱们就别凑去那热闹了。”
    侯得林点了点头,向杜省斋指了指曹继武,便带着弟兄们到大厅去了。
    曹继武正要尾随弟兄们,却被杜省斋给拦住了。
    金日乐前两日刚认识杜省斋,瞪着怪眼叫道:“臭豆腐,干什么?”
    臭豆腐乃湘君楼一绝,二金便以臭豆腐称呼杜省斋。
    杜省斋急忙引路:“三位这边请。”
    三兄弟跟着杜省斋,上了三楼。临江栏杆旁边,摆了一张桌子,三个儒士在饮酒吟对。
    金日乐抬头一看,都认识,哈哈大笑:“蜀耗子、吴油子、楚蛮子,三爷当是哪路毛神呢?”
    王夫之闻言,开口大骂:“哪里来的烂豆子,大呼小叫!”
    “是三爷爷我。”
    金日乐毫不客气,抓起酒杯就喝。王夫之生气,起身要打金日乐。
    顾炎武急忙拉住了他:“少跟愣熊一般见识!”
    金月生也很随便,拉了一条凳子,蹬坐与栏杆旁边,抬手倒了一杯酒,微微一笑:“你们三个耍嘴玩意,又在这鼓捣什么呢?”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刘玄初和顾炎武二人,皆知道二金愣熊,因此不和他们计较。王夫之很生气,破口大骂:“辽东野猪皮,满嘴攮粪!”
    金日乐哈哈大笑:“野猪满山跑,从来不吃屎。圈养的猪,才天天拱粪。”
    金月生也笑,凑到王夫之眼前:“夫子深谙此道,圈养的猪,是不是拱地在行?”
    王夫之大怒,轮拳打金月生。然而金月生张目一瞪,眼神犀利、冷漠而残酷。王夫之顿时蔫了,一屁股做回了原位,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被生死看淡的眼光,一丝丝地抽走。
    人本来的眼神,应该是温和而明澈,然而经过战场生死的洗礼,就会变得坚毅、冷漠、甚至是残酷。顾炎武和刘玄初虽然上过战场,然而二人毕竟是文人,杜省斋没有正对过金月生的死亡眼神,三人也被金月生凶神恶煞般的眼神,吓了一跳。
    而王夫之几乎没上过战场,因此当金月生露出毁灭的眼神,当然就被吓住了。
    曹继武不忍心,叹了口气,目光柔和而晶澈,王夫之顿感一股暖意传来,浑身舒服了许多。杜省斋回过神来,见王夫之醒了过来,急忙起身敬酒。
    一轮觥筹交错,大家渐渐消弭了尴尬。
    杜省斋双手一拍,只听阁后珠帘轻响,走出一妙龄美娘。
    这美娘,生的身材匀称,皮肤明丽,面容娇致,柳眉凤眼,唇不点而红,褶裙如雪,环佩叮咚,步摇声碎,蹀躞轻盈,手抱一把杉木琵琶,对着众人行礼。双唇微微一勾,娇滴滴地道了一声万福,瓠犀齿洁,音容醉美,美目顾盼,秋波频荡,二金直接醉了。
    美娘看见二金傻乎乎的表情,噗嗤笑了。
    曹继武暗地里捅了捅二金。二个家伙回过神来,金日乐并不觉得害羞,反而拍手叫好:“姐姐,真好看!”
    “乐乐说的对。”
    金月生也拍手赞叹,“想不到这楚蛮之地,竟然还有如此绝美的姑娘!”
    美娘听了二金大咧咧的夸赞,反而羞红了脸。
    客人如此大胆地夸赞,美娘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于是羞答答地自我介绍:“奴家湘淑,愿奉一曲琵琶……”
    “湘江淑女,姐姐真是好名字!”
    金日乐大呼小叫,湘淑尽管心里惊喜,但早已局促不安。
    曹继武附耳金日乐:“人家内向!”
    金日乐闻言,连忙倒了一杯茶,屁颠屁颠地递了过去。曹继武见湘淑羞得脖子都红了,摇了摇头,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胳膊:“这是我的小师弟乐乐,他平时就这样,姑娘莫怪。”
    这语气充满带着三分歉意,七分鼓励,温暖而柔和地沁入湘淑的心田。
    湘淑定了定神,砰砰跳的小心脏,慢慢平息了下来,接过金日乐的茶杯,一饮而尽。
    曹继武接过杯子,拉着金日乐回到了原位。
    湘淑忍不住看了曹继武一眼,曹继武微微颔首,眼光明澈,含满支持和鼓励。于是湘淑不再犹豫,斜坐于雕栏之侧,背对湘水,轻轻一拨琴弦,试了试音。接着手指如飞,琵琶之声,顿时如碎玉从清泉中蹦出,伴随着湘淑清纯而明丽的歌喉,令人陶醉:
    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江风初起,送来一阵橘香,秋空蔚蓝,从岳麓山映来一片青翠。然而这些美景,都抵不上曲美,人美。
    丝弦突然戛然而止,金月生感叹道:“曲美人更美,然而却蒙有脉脉秋意!”
    “大唐之音,却带有浓浓的哀愁!”
    金日乐也听出曲中的感情,急忙问道:“姐姐,你是什么人?”
    湘淑见问,没有回答,而是掩面而泣。
    杜省斋、刘玄初、顾炎武和王夫之四人,皆唉声叹气。二金疑惑,急问曹继武。
    曹继武一直在察言观色,早看出其中的门道,低声道:“湘淑有难言之苦。”
    “你这不是一句废话嘛。”
    金日乐嘟囔一声,金月生也要求曹继武说详细点。
    见二金急了,曹继武叹了口气:“从口音和气韵上,可以断定,她是本地人。举止优雅,步态娴静,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眼神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贵气,我想她应该是长沙城中,某个大明藩王的后人。”
    杜省斋闻言,忍不住赞道:“久闻曹千户善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湘淑哭的更厉害了,金日乐顿生怜悯,急问曹继武:“还有没有其他的?”
    曹继武拍了拍金日乐的脑袋:“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湘淑闻言,瞬间泪奔。
    原来湘淑本名朱仪容,是末代长沙王朱由栉之女。长沙城破,朱由栉丢下家眷逃往岭南。当年湘江水贼张志诚,早听闻朱仪容貌美,于是趁城中大乱,打劫长沙王府,想将朱仪容弄到江中当压寨夫人。
    由于长沙王占尽湘中大片良田,百姓们苦不堪言,他们见水贼们打劫,纷纷过来帮忙。这一下子,打乱了张志诚的计划。整座王府顿时乱哄哄的,张志诚找不到朱仪容,恼羞成怒,将王府之人,杀的干干净净。朱仪容趁乱侥幸逃脱,流落西门外。
    杜省斋虽然和朱由栉有隙,但更不喜清军,念及朱仪容可怜,于是收留了她,化名湘淑,暗中藏于湘君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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