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舜聂鼻孔微微颤抖,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喝道:“你且抬起头来。”
    余应雪跪在地上已有半个时辰,早已冷汗涔涔,身子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听得杨舜聂这样说,便极温顺地将头抬起来,与之前骄矜狂妄的样子判若二人。
    众宫嫔亦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疾言厉色,都被吓得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出来,一齐跪下去说,“皇上息怒。”
    唯独楚月微微阖上双目,心底冷笑一声,余应雪终究是只能嚣张到今天为止了。
    如果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她,曾在殿选上惹得杨舜聂大怒,多亏太后求情,孰料她却不知悔改,只是一味地骄纵,才终酿成今日的事故。
    杨舜聂逼视向她,语气森冷如冰雪:“脱簪。”
    在这宫中,女子位分的证明即是身上的衣物和头上的饰品,衣物的材质,样式,头上簪冠的复杂樊丽程度,都代表着女子地位的高低,“脱簪”即是脱去衣物,除去簪冠。对这大未宫中的女子来说,便是比被掌嘴还要倍感羞辱的惩罚。
    余应雪之前言行过于嚣张已经惹得众人侧目,见她出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更没有人肯出言求情了。杨舜聂鼻翼微微张阖,目光落在余应雪身上。楚月虽是身子疼得厉害也不由得侧头看去,殿中明亮如昼,余应雪身上那件雀金裘更是耀目灿烂。
    来不及让余应雪脱簪请罪。玄凌已伸手扯下那件美物,金丝翠羽散落一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更显出一分狼狈来。玄凌道:“在宫中任意欺凌下人,对宫嫔不尊不敬,你还敢带着这个招摇过市?”
    这一下来势极快,余应雪闪避不及,亦不敢闪避,本是发髻散落,乌发散乱如草,如今被杨舜聂剥下裘衣,内里便只剩一件小衣。
    不知为何,那日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不似清晨那般晦暗,竟是许久不见的晴好天气。
    楚月抬眼望去,慈宁宫中做工良好的硬木雕花大案上摆着一盆油绿绿的绿萝,叶子极是肥厚葱郁,在阳光中打出一圈圈神圣而又光洁的光晕。
    在这似乎神圣而又光洁的光晕里,余应雪的面孔因为恐惧扭曲着,苍白如同死尸一般。她脱簪戴罪,往日的如云乌发此时如同杂草一般散落肩头,愈发衬得她的面孔雪白而又晦暗,丝毫不见血色。这雪白与乌黑,明媚与晦暗间的对比似乎构成了一幅颇具意味的景象,愈发显得她苍白可怖。
    她被杨舜聂除去了雀金裘,只身穿一件小衣,是白色的,玉色烟萝的纹络,衣角垂地,铺开了一地,仿佛是束缚在她身上的,一条白色的殓衣。
    杨舜聂的嘴角微微抽动,目光却越过了余应雪的头顶向远方看去,越过瑟瑟发抖的各位宫嫔,越过正在气定神闲地摆弄着一件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的郑太后,定格在那件极其珍贵的雀金裘上。
    良久,他嘴角稍稍抖动,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杀。”
    杨舜聂生性冷峻,楚月是知道的,自打初见他那日,他下令杖毙看管皇子冕的贴身侍女之时,楚月便知道了。因此,她即是在这大未宫中冷冰冰的敌意中苟活着,也不敢在杨舜聂面前多说一个字去激怒他。
    爱情,有多伟大,就有多卑微。楚月日日夜夜盼着,等着。她要等着朔儿回来,为她亲手披上华丽繁复的凤冠霞帔。
    杨舜聂的冷酷几乎人尽皆知——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内廷。大未宫中有无数羞花闭月的宫嫔,或是“林下民风,端倪如画”,或是“螓首蛾眉,如花似玉”,燕肥环瘦,各具其态,却极少能够如他的意,入他的眼。
    在未到仙居台前,采女们曾有个坊间的传闻——据说每月余便会有一位惹怒了杨舜聂的宫嫔,或是被打入冷宫,亦或是褫夺封号,贬为宫人,因此冷宫阴气极重,常有哭嚎声不绝于耳。
    众人常说,皇上凉薄无情,或许,这也是大未朝子嗣绵薄,宫嫔极少的原因之一罢。
    然只有楚月知道,杨舜聂的无情之处恰恰是他的多情之处,那个在梨花参差花影里巧笑倩兮的端木氏,大概夺走了他心中的所有春意罢,只空留一纸凉薄辛酸和在夜里绵延袭来的痛楚,这些年来,他做了一个收藏者,鲁琴音的话响在耳前。
    “你我一样,不过都是复制品罢了。”
    不过,被下令夺取性命的宫嫔,在这大未朝,余应雪亦是拔得了头筹。
    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情,面色涨的发紫,“扑通”一下子瘫软在地,像一张在暴风雨中飘忽不定的蔫软树叶。她扑到在地,泪水混着胭脂从她脸上流下可怖的红色痕迹。如今她见杨舜聂要杀她,也顾不得脸面了,先前的嚣张骄矜一扫而尽,复上前几步抱住杨舜聂的鞋袜,扯住那绣了明黄色团龙水纹的袍角,哭叫道,“皇上……皇上饶命啊……臣妾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这样,臣妾着实是被猪油蒙了心了,臣妾愿意向莞贵人负荆请罪,臣妾这就向沈才人道歉。还请皇上看在臣妾忠心耿耿侍奉皇上的份上,恕了臣妾这一回。”
    余应雪披头散发,哭叫不绝,浑身颤抖,与那日殿选之时一模一样,杨舜聂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抬起脚将余应雪蹬在一旁,“少来这一套泼妇样子,朕上次在殿选之时是已经见过了的,上次太后为你求情,朕已是饶恕了你一回儿,可惜你屡教不改,还以下犯上,着实可恶,今日朕是断断饶你不得了。”
    余应雪的脸色愈发惊恐,见向杨舜聂求情无果,便复转向楚月,膝行到她身前,磕了几个响头,一迭声地哭喊道,“好姐姐,妹妹今日犯下大错,冲撞了姐姐,不敢乞求姐姐原谅,但求姐姐看在与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饶我不死罢。”
    正在犹豫间,杨舜聂口气中却依旧是凉薄与讥诮,“余氏,你已被褫夺封号,贬为宫人。既然身为宫人,不说身为贱婢,怎可唤沈才人为姐姐,还不快快改口?!”
    余应雪见被杨舜聂挑出话中错处,不禁愈发地惊恐万分,只得将头低下,低声抽泣,不敢作声。
    彼时这场景,倒是像极了原先在家时,楚月见那猫儿戏弄了老鼠顽儿,此时杨舜聂就是那只猫儿,余应雪则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鼠。
    楚月瞥一眼披头散发,哭得狼狈的余应雪,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挣扎了右臂的疼痛,下了榻,向杨舜聂行了一礼,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余氏是真心知错了,还请皇上宽宏大量,从轻处罚,饶她不死。”
    一直在玩弄一只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的郑太后亦缓缓开口道:“皇帝若是生余氏的气也就罢了,只是余氏虽有错,却也过不致死,哀家最近身上总是发怏,不大爽快,更是见不得皇帝这些打打杀杀的,也就请皇上念在昔日余氏侍奉皇上尽心体贴的份上饶她不死。”
    郑太后的话虽是求情,但语气中却总是带了一分命令,杨舜聂却好像不敢拂了她的意思,泛起了犹豫,众宫嫔原是都愿意在太后面前讨几分巧处的,虽昔日都不大待见余应雪,此时见太后如是说,亦一齐跪下说道,“还请皇上故念旧情,请皇上三思。”
    不知是楚月和众宫嫔的求情打动了杨舜聂,还是杨舜聂不得不屈从与郑太后的命令,他默默半晌,方才道:“容华选侍余氏,言行无状,着褫夺封号,贬为宫人,充当慎刑司为苦役。”
    话音未落,便进来两个神策军的侍卫,全然不顾余应雪的哭叫,将她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正是深秋时分,宫中桂子早已经落尽,甚至连残败的枝丫也不剩下一星半点儿,相比楚月刚入宫时,浣花离宫中那一树繁茂的桂子香气,自是另一番景象了。
    不过,京都里的天气一向如此。春夏冗长令人烦躁,秋冬却短到不可思议。一个年头里十二个月,倒有七八个月是春天与夏天。就连冬季,也没有临安那种刺骨的寒冷,花叶落尽,茸毛样的几场微雪下去,甚至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冬天的寒意,便到了暖暖的春天,反而要开化了。
    至于秋天么?在家时楚月便常常听家里的老人们讲——“秋脖子短”,更是在弹指一瞬间便过去了一个季节,却仍可称得上是,冷清秋。
    从慈宁宫出来,楚月微微掐指一算,自打入宫以来,已是三月余。
    三个月以来,原本她以为自己对这宫中万事皆已了如指掌,却万万没想到,日子过得愈长,便愈是在心底埋下种种疑惑,大未宫,似乎在这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中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月实在想不明白,余应雪虽然出身比其他新晋宫嫔略略丰厚一些——其父为塞北将军,此次与吐蕃交战亦是立了功的。然沈家虽是势力强大,却也不至于到了与王侯将相较高下之地步,在这点上,反而不如鲁琴音,可如此这般,为何太后要如此看重她,三番五次为她求情。
    而杨舜聂待他则更是异于往常,从那日在殿选上初见便似乎对她存了成见。一向冷静凉薄的他为何在余应雪身上屡屡大动肝火,楚月着实想不清楚,但她知道,这件事情必然事出有因,一定不仅仅因为余应雪伤了自己。
    “杨舜聂。”楚月轻启朱唇,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终究还是凉薄的。
    正想着,忽闻康公公在身后唤,“沈才人请留步。”
    楚月和琴丝一齐缓缓转过头去看时,康公公满面堆笑,迈着内监特有的急促而不失规矩的小碎步赶上来,额头却已有豆大的汗珠低落,想必是走得太急了,杨舜聂却不知去了哪里,他赶上来,身子一欠,施了个礼,却不急着说事,只是问了个好,“沈小主好哇。”
    毕竟是御前的人,按道理,楚月待他,自然是要比其他公公更是要尊敬几分的,楚月便也略略一颔首,便算是回过了礼,琴丝则道了个万福,问道,“您老人家近来可好?”康公公才又把脸上的笑堆起来,紧着赶着将琴丝搀起来,笑道,“姑娘这样的大礼,老奴这一把身子骨可是受不起的。”一面欠身拜下去,又要回礼。
    楚月在一旁看二人愈发可笑起来,便在一旁打趣道,“你们二人这样子,到看着是要对着施礼到天黑才罢,我可是要搬个椅子坐在旁边看你们夫妻对拜了。”说着,便将帕子一掩,假意命筝绦去挪椅子,笑将起来,直笑得腮帮子发酸。
    琴丝也红了脸,直说到,“小主没得好顽,就将婢子拿了打趣。”一边扭过身去,“婢子今天不吩咐小厨房捏点心样子了,看小主上哪去讨点心吃。”
    康公公亦苦笑着,将那大拂尘扫了一扫,“呦,沈小主没得拿奴才打趣。”一边又挪近了些,见四下里无人方才说道,“皇上说了,好些日子不见沈小主,心里想念得很。奴才想着,先知会小主一声,叫小主预备着,一会子怕是皇上要挪驾浣花台用晚膳呢。”
    楚月乍一听这话,微微一愣,晚膳不比午膳,按规矩,若是在哪位宫嫔那里用了晚膳,也便是要在那里过夜的。然她已经让窦义台传出话去,只说身子有恙不能侍寝,杨舜聂那日亦在仙居台,他定是知道的。康公公既说是用晚膳,那她也就只能按晚膳去准备了,楚月微微一思衬,方才放下心来——不过是晚膳而已。
    便谢过了康公公,吩咐琴丝先走几步,叫小厨房按照杨舜聂平日里的喜好备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和点心细粥预备着,自己却慢慢地往回走。
    这漫漫长日倒是无聊,刚刚在慈宁宫皇上已经传了太医给她瞧过了,只是皮外伤而已,却仍觉得是撕心裂肺得疼,楚月只觉得身子乏乏的,原本想着好好睡一觉才舒服,康公公却告诉了杨舜聂要来用晚膳,到底是不敢怠慢的,楚月只得胡乱歪在榻上,命筝绦将那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挂上,自己随意向书阁子里抽了一本书瞧着。
    却是《子夜歌》。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念到这一首,楚月只觉得这词竟如自己写得一般,心中热泪滚滚而来。
    她与杨曼靖,明明是两情相悦的竹马鸳鸯,却被这高高的宫墙分作云泥之别,她是皇上的宫嫔,他是皇上的臣弟,为何如此造化弄人?楚月只觉得胸口很痛,很痛……她第一次,是这样地憎恨这明彩辉煌的大未宫中的一切。
    入宫后的日子日益孤单清冷,除却琴丝、筝绦、嫀儿和思若,楚月的身边再无一可靠之人人陪伴。她犹记得往日里的三月正是仲春时分,她与杨曼靖常常卧在绵软的草地上,去看那碧色的清朗的蓝天,和空中飞过的蜂蝶。如今,蓝天依旧,春天的蝶儿、蜂儿都依旧,可却没有杨曼靖在身边,再没有杨曼靖与她一起登高远眺,再没有人载她去攀枝头上最艳的三月芳华。
    他独自一人在西北的风沙中厮杀,会冷吗?会不会在夜深的时候想起她?
    以前与杨曼靖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是楚月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美丽梦境。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她多么希望现在的悲苦伶仃也是一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天,杨曼靖会快马来将她渡出这苦海,为她凤冠霞帔,掀开她的面纱,再轻轻唤她一句,“筝儿”。
    她只愿能出入这百尺宫墙,与杨曼靖做一对寻常的百姓夫妻,只奈何,好梦易醒,噩梦却永远没有尽头。
    若有来世,她宁愿做一个布裙荆钗的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哪怕貌若无盐,也好过眼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却不得近身。
    楚月向妆奁中取出杨曼靖那日送与她的那方白帕,那上面的字迹混了泪痕,却依旧历历在目。
    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口。欲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相应妙舞清歌夜,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独照相思。
    一转头却又瞥见放在案上的那只珐琅镶金匣子,不免又想起今日余应雪加害之事,右小臂尚还是火辣辣的疼痛,虽然余应雪已经被杨舜聂惩处,楚月却依旧不是很放下心来,在这宫中,每走一步都堪有性命之忧,她不禁想起文妃所送百合香中的水安息来,便唤了筝绦,要她把那百合香饼并那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和合如意簪子一同丢掉。
    筝绦只在脸上填了一分不可思议的颜色,喏喏道,“小主,那几个香饼子倒也罢了,只是婢子见那簪子着实是个好东西,虽然小主现在带不合规矩,只是若是小主留着,哪怕是到了封妃之后再带也是好的呀。”
    楚月冷笑一声,“若是按你的主意来,只怕我还没有捱到封妃那日,这整个浣花台便都要被你连累,掉了脑袋呢。”
    楚月原以为筝绦是个明智又冷静可用的,见她如今如此贪恋财物,让自己失望,不禁恼火异常,只是冷冷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筝绦从未在楚月脸上见到这等怒气,如今见楚月拿这等重话说她,也是吓了一跳,忙低下头不敢多言,楚月阴冷着脸,一字一句地对筝绦说,“你且记住了,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还不快丢了去呢?!”
    筝绦听了,忙抱起那匣子连同香饼一起,悄悄从后门走了去。
    筝绦倒是许久未回来,楚月刚刚略一思索,却也没甚在意。太阳一点一点下去,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偶尔残荷中传来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楚月复向灯下细细看那白帕子,欲提笔向上写些什么,却是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楚月心也是潮湿的。
    叹一回,泣一回,思量间却不知觉地睡去。
    许是白日里太过劳心伤神,一觉睡得倒很是香甜,醒来已是墨色浓黑之时,楚月刚刚要坐起来唤人,却隐约听得外头琴丝与人说话的声音,是个男人,倒像是窦义台的声音。
    此时内室中并无一人,窗纱半掩半开,带了清冽气息的晚风自窗外雕花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帐子在贵妃榻上留下一片雨过天青色的涟漪,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如闪烁的日光。
    楚月虽是醒了,却觉得脑中昏昏涨涨,或许是刚刚哭过的缘故吧,懒得起来,依然斜卧在榻上,只是转身向窗而眠,听着外头的说话。
    只听得筝绦道:“怠慢大人了,只是我家小主日间劳累,正在歇着,尚未醒来呢。不知大人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楚月亦不叫人传进来,只是歪在榻上,一字一句地仔细听着二人的谈话。
    又是窦义台的声音,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左不过是今日微臣在太医院给墨宝林煎安胎药,偶然听闻沈小主与余氏起了争执,余氏泼闹,伤了小主玉体,微臣是特地过来请安的。”
    筝绦忙笑道,“不妨事儿的,皇上已经传太医来看过了,大人请回罢。”
    窦义台又说了几句,楚月却没太听清,想必是要坚持等上一阵子罢,便又听琴丝道:“那有劳大人在这里等候,婢子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静,本来有鎏银八宝明灯照耀窗下,到不觉得甚暗,尚有绡金帐子的斑斑点点影印在墙上,楚月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只觉得窗前一暗,微微睁开双眸,却见窦义台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默默无言。
    对楚月而言,窦义台的感情,其实她从放纸鸢那日便清楚了,这清楚,亦是了然,也正因为一直了然,所以也从未放在心上。窦义台对楚月投以木瓜的情意,楚月不能、也不愿报之以琼瑶。窦义台于楚月而言,不过是如同树上极为普通的千片、万片树叶中的一个,知道在哪里就是了,至于这片树叶何时叶落,何时叶生,楚月都不甚关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见了,也无谓害怕,也无谓可惜——楚月对他的一点点好,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
    冷淡一些,于窦义台,于楚月,都再正确不过的。
    楚月依旧将眼睛闭上,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恍惚她还是睡着,只有那睫毛轻轻微颤,透露了她的小秘密,窦义台也以为她犹在沉睡之中。须臾,他的手无声伸上窗纱,其实他并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纱窥视楚月睡中容颜,只是依旧默默站立凝望于她,目光眷恋——其实隔着销金的帐子,他并不能清楚看见楚月。
    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却仍不见有要离去的样子。
    如何是“心悦君兮君不知”?只是君不得而知罢了,楚月心中已然略有恼意。
    见他仍在窗外不走更觉尴尬,又不便起身开口呵斥——总要留下日后相见相处的余地。窦义台待她,其实也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恩于她。入宫这几月以来,无论是在仙居台为她谎报病情,还是告知她那日文妃送来的百合香中的水安息,若是没有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楚月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惬意。
    其实楚月原可利用了窦义台,反正,无论楚月要他做什么,就算是赴汤蹈火,他都会心甘情愿,正如那日在仙居台中所说,“他会用一生,来护楚月的一世平安。”
    只是楚月不想,也不能这样做,她不愿意于“情”字上欠人良多,就像凭心而论,杨舜聂对她,亦是很好,只是她心中独恋着杨曼靖,这两个男人的纷纷扰扰便已经让楚月应付不来,无论如何,这其中也不应再出现一个窦义台。
    不仅仅如此,窦义台他也应该明白,这宫中万尺红墙,猩红如血,虽然照耀了楚月的双眸,也点燃了他的眼睛。但这红墙内外,云泥有别,他再如何牵念,终究也是痴心妄想了。
    何况自己的心意是如何,他在那年春天就十分清楚了。
    冷人心肺的话,楚月实在不想再说第二遍。
    于是楚月重新翻身转换睡姿,背对着他,过了些许时辰,见他仍无离去之意,便只装作无意,将榻上的鎏金瓷枕挥手撞落地下。
    只听得“哗啦”一声,在安静无比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刺耳和尖锐。那瓷枕瞬间粉身碎骨,留下一地细碎的瓷片。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窦义台似乎是一惊,忙远远退下。
    听得琴丝匆忙进入内室的声音,见楚月无碍安睡,于是收拾了地上碎瓷片出去。
    许久,楚月听得外头再无动静,方才扬声道:“是谁?”
    进来却是筝绦回话,扶着她起身,将两个玫瑰紫织锦鹅绒枕头塞在身下,道:“小主醒了?才刚太医院窦义台大人来过了。”
    楚月假装诧异道:“怎么不请进来?”
    筝绦陪笑道:“原要进来要给小主请安的,可是以为小主还睡着,茗湘苑那边又有人过来传话,说请安胎脉的时候到了,急着请窦大人过去呢,这不,窦大人前脚刚走,小主您就醒了。”
    又轻声道,:“皇上这个时候若还不来,恐怕也不会来了。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楚月低头看一看沙漏,已是戌时,却直到这时也不见杨舜聂来,楚月午膳未用,下午又多劳废了些心神,杨舜聂未来,便也没用晚膳,一觉过后,此时只觉得腹中空落落起来,
    料想杨舜聂是不会来的了,便向筝绦说,“晚膳小厨房做的是什么?”
    筝绦说是菱粉糕,爱玉和鸡油卷,那菱粉糕和鸡油卷倒还是算了,只听着便怪觉着油腻腻的。只是那爱玉,是楚月原先在家时常常吃来打发时间的,甚是怀念。临安最盛产爱玉子,常常是每年向宫中进上的贡品,口感最是绵密松软,甘甜无比。每到爱玉子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将其去皮洗干净,命家中婢女将其放在有密孔的铁板上反复研磨,那铁板安在有花样方格的木凳上,下面放有木盆,爱玉子被磨成玉泥后便滴入盆中,再加上木薯粉、红豆及水拌匀成团,搓揉成长条形再切成小块,放入沸水中煮至浮起捞出即成爱玉。其成品微带酸甜,清凉爽口,放在冰碗子中食用更是清凉沁脾,清热泻火,解三焦之燥,通七窍之神的功效。
    楚月见有爱玉子,心中甚是大喜,竟然将睡前所想阻人神志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一迭声地叫筝绦拿了食盒,心中只想着要有酒助兴,唤,“去拿酒来……”
    琴丝抱了一坛子桂花酿来,笑吟吟道,“小主的酒瘾怎的又上来了?”
    楚月也只是笑,并不答话,只是抬脚向浣花榭走去。
    这浣花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那河里的水很是碧清,弯弯曲曲的溪流引过,当中得一小亭。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皆是平日里就备下的,既方便哪位小主来了兴致随时赏玩,也便做了一种装饰,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别有一番韵味。
    琴丝、筝绦亦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命了另外几个平日里的粗使丫头煽风炉烫酒。
    楚月看着众人忙乱起来,反而带了一种好看的烟火气息。
    又嫌那风炉里火烧的太旺,反而驱逐了秋叶里清冷的气息,便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着栏杆坐着。一时又命琴丝折了园子里尚仪局新进的西湖柳月来,拿着那花枝顽了一阵子。一时又俯在窗槛上,攀了好些菊瓣掷向水面,直引那金色的斗大的锦鲤浮上来唼喋。一会子又立在亭子中看鸥鹭。
    琴丝、筝绦原在家里也是顽儿惯了的,如今随楚月进了宫,也是处处规着,丝毫不敢违了规矩,如今见楚月高兴,二人便也戏耍起来,各自拿了花针去拾散下来的花瓣,争着比谁穿的又长又大。
    这自是浣花台头一次充满欢声笑语。
    楚月直至顽累了,方才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便要斟酒。
    琴丝、筝绦正顽得开心,丝毫不见,楚月也不愿扰了他们,自是自斟自饮起来。倒是那边扇风炉的几个粗使丫头看见,知道楚月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
    玉却筝只道:“你们只管自己去顽儿,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
    楚月正欲将那甘霖入口,却忽然听见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是男子的脚步,惊吓之中正欲回头去看,却心中猜中了几分,必是杨舜聂罢。一来想着自己已是满面酡红,此时施礼必是尴尬,便故意不起身迎接,想看他如何,方才好应对。
    他却不言语,噤声了康公公的通报,将袍角一掀,独自坐在楚月身边,“朕的沈才人自是风情万种,朕陪你饮一杯可好?”
    琴丝、筝绦正顽得兴奋,忽然见皇上来了,着实唬了一跳,忙膝行至杨舜聂身边请罪,杨舜聂也不追究,只是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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