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与陆嫀谢了恩,琴丝筝绦扶起二人,脸上均挂了欣喜,同住浣花台,便意味着二人尽可相互扶持,只是不知素浅那里如何,楚月便牤忙地差了人去问。
    一面便又想起身边贴身使唤的婢子来,陆嫀是小门小户出身,尚为庶出,原本在家时就是看人脸色,此番进宫应选亦被正房太太冷嘲热讽了一番,自是未带贴身丫鬟的。然而在这宫中,若是身边人不可靠,便犹如行走在深渊巨谷旁,稍有不注意便会跌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虽然得了皇上的宠爱,赐了宫人,终究是十二监送来的,保不齐会有许多耳目混杂在里面,楚月便与陆嫀商量,看那琳琅很好,生的踏实稳重,不似其他狐媚惑主,只是未做细活,手脚不甚灵便,若是一番调教,倒像是个看可以成大器的。
    陆嫀听了这话有礼,楚月便唤琴丝,“将琳琅唤了来,只说我要将她寻一个好去处。”
    过了片刻,琳琅跟在琴丝身后慢慢的走了进来。快走几步跪于楚月面前,楚月缓缓地喝着微冷的抹茶,看着上头的花梨木雕花飞罩,只默默地不说话。她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琳琅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堂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茶抿了两口,楚月才含着笑意命她起来,缓缓地说,“你可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站在地下的琳琅神色陡地一凛,口中道:“婢子决不敢做半点对不起小主的事。”
    她脸上的神色十分坦然,不像是撒了谎的样子。楚月知道,这世上通常有两种人,一种人更精明些,手脚灵活,可是心思也同样不安分。另一种人虽然手脚粗苯,心思却实在纯良,对人说一不二。琳琅,无疑是属于第二种。
    楚月很满意。合着小盖碗,倒也不看她,只缓缓地说:“今后,你就是丽宝林的人了。在任何主子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楚月抬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说道:“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旁的歪门邪道,这颗脑袋是长不安稳的!当然了,若你忠心不二,丽宝林自然也会厚待你。琴丝,将昨日那一对水翠样的碧玉镯子赏了你琳琅姐姐罢。”
    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现下是镇住了她。楚月知道,嫀儿心底单纯,软弱善良,今后若要管住下人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就得现在由自己制住他们,她不能让嫀儿成为软弱无能被下人蒙骗欺哄的主子。
    终是打听得来了消息,素浅被安排在拾翠殿,与孔丹青共处一室,只是姚素浅入宫晋封比孔丹青晚了些,又不敌孔丹青身后有容妃撑腰,孰料却是个主位。孔丹青受了这等委屈,要委身于姚素浅身下,自是心中不大爽快,恐怕连身后的容妃也要帮衬着自家庶妹排挤起来,楚月和嫀儿不禁为素浅着实捏了一把汗。
    按照祖制,宫嫔殿选完毕是要去拜见太后的,因楚月与孔宝林,并墨才人皆是越级晋封,并未通过殿选,也要随新晋宫嫔一同拜见。
    这,将是楚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去见这个书写了颇多传奇的女人。
    早起梳妆,换上一件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这颜色喜庆又不惹眼,将肤色衬得愈发的细腻玉洁,是怎样挑都不会出错的。天色渐冷,琴丝拿了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为楚月披上,那上面砸了孔雀的翠羽,楚月很是喜欢,颜色幽蓝发绿得可爱。
    但今日不同往日,楚月将那羽缎斗篷取下,自去换了一件藕荷色家常斗篷,半新不旧,只是风毛略显得旧了,模样还是极好的。今日是去拜见太后,楚月愈发连手炉都未曾带去,在越是充满传奇而权力盛大的女人面前,越是要拿出谦卑恭敬的姿态,能屈能伸,方得始终。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楚月几乎未曾深眠,只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瓦楞上,直直响了一夜。晨起的阳光下,太后的居所颐宁宫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随班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后妃之中,楚月忽然觉得紧张。
    皇上亦在屋内,康公公特有的尖细嗓音和堆着笑的神态一如既往,显然已经唤到了楚月的名字,楚月想尽力掩饰住心中的紧张,收起刚刚的神色,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抬头,已然换上了一副落落大方的笑容。
    稳稳当当地走上前两步,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楚月身上,微笑道:“听说皇上很喜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楚月依言抬头,目光恭顺。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余应雪垂手侍立在太后身边,也不与众宫嫔站在一处,脸上兀自带着骄矜的神色打量着大家,楚月心中大惊,奈何却是在太后面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宜的,只好把那惊诧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滞,恍然间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身边的杨舜聂道:“沈才人很懂事,性情也和顺,可还合皇额娘的意思?”
    原本是夸奖之辞,但不知为何,此时听起来却是像极了在打圆场,也不知为何,太后的目光总是让楚月想起那日在仙居台所见,皇子冕的所说,“像三弟的母亲端木选侍。。。”童言无忌,可一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究竟是有几分相像的呢?
    太后闻言只是略微点头,复转向楚月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楚月,初次拜见太后。请太后再受臣妾大礼,臣妾不胜荣幸。”说完朝着太后又是一拜。
    是楚月意料之中。
    太后果然欣喜起来,眼角的皱纹渐渐展开,嘴角带了笑,极其温柔地伸出一只手去抚弄怀里的猫儿。那手的小指上带了镶着珍珠的金护甲,划过猫儿的皮毛,时不时刮下一根雪白的毛发,那灵物竟也不叫唤,原本野性十足的灵兽此时亦低眉顺眼地忍受那带着金护甲的手指的抚弄。
    那猫儿唤作“榛儿”,是暹罗国进贡来的灵兽。有着光滑柔软如绸缎般的皮毛——雪白中微微透着幽若的紫丁香色,碧色的瞳孔在清一色的黑色眸子中异常显眼。
    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年轻时血雨腥风的争斗终于换来了现今的荣华富贵和上上荣耀,都会心生笑意罢。
    太后“唔”了一声,“沈才人果然知礼,怪不得皇上喜欢,哀家也很喜欢。”
    太后说得很真诚,若是楚月从未听到那日在假山上听得的谈话,她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归德将军功勋卓著,是这朝上唯一能与朔王抗衡的。所以太后这一举是要防备朔王殿下,而不是要抬举楚月。”
    楚月伸手挽起绣帕,装作有意无意去揩额上沁出的细密淋漓的汗意,悄无声息地遮住了嘴角一丝冷笑,依言答了谢过。
    太后笑了一笑,又道,“哀家前儿听说你身子不大利索,如今既然身为宫嫔,那么这身子不仅是你的,也是皇上的,也该紧着些调养,早日为皇上开枝散叶。”
    “太后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果然,任何一个女人都是盼着子孙绕膝的,哪怕强势狠毒如郑太后,也不例外。
    太后放下“榛儿”,飞快地转身,向身边的一个婢子说,“将昨日西越厨子进上来的牛乳蒸羊羔赐给沈才人。”
    那婢子就答应了去取,楚月抬起头,飞快地扫了那宫女一眼,穿着樱桃色软罗琵琶宫装,浅一色的珠光粉红长裙,一双雾灰色鞋子微露衣外,头上也是点蓝点翠的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耳环,服色打扮远在其他宫女之上。虽年纪略大,岁月痕迹却掩不住年轻时的秀气,便料定必定是太后身边的得脸的姑姑。
    太后刚将“榛儿”放下,她突然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直跳下太后的膝,楚月分明看见那灵兽将背高高弓起,眼光里透出本该有的一丝野性,“喵呜”了一声,便直直扑向案角放着的一只耸肩粉彩花瓶,肉垫里露出雪亮的利爪,转眼间就将它扑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嫔中有怕猫的如惠婕妤早已泪光涟涟,吓得瘫软在地,颤抖不停。
    太后见“榛儿”反常,却未露出诧异的神色,眉眼中带着一抹轻蔑,转身唤,“敬选侍。”
    余应雪答应了一声是“是”,便伸手去捉那条不离身边的五色皮鞭。
    五色牛皮鞭挥舞起来,一下下落在“榛儿”身上,“榛儿”惨叫了一声,霎时间,皮毛翻飞,在雪白的身子上落上一道道血痕,“榛儿”将那利爪愈发地伸出来,似乎要将这宫中的所有人都撕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
    直至这时,众人才明白余应雪手中所执的五色皮鞭是做什么用处。
    然而“榛儿”不过是小小的猫儿,仍是抵不过余应雪挥舞的鞭梢。数鞭过去,“榛儿”将利爪收回,将身子蜷在一个角落里,不住地呜咽。
    余应雪执鞭走到太后面前,鞭梢滴着些许血迹,神色中很是有几分得意,“回太后,那畜生不闹了。”
    太后也未抬眼,一直在悠闲地啜着那青花缠枝茶盏里的六安瓜片,转眼间换了笑脸,向地上跪着的宫嫔慢悠悠地说,“要你们受惊了,哀家也没想到榛儿这畜生还是这么野。可见,畜生就是畜生,是断断不能放虎归山的。”说着,向众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地上跪着的一片宫嫔早已是惊愕不已,没料到太后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训猫,怪不得那本应是野兽的东西如此乖巧。以至于连早年间征战沙场不断,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杨舜聂也着实吃了一惊。
    说话间,那去了的姑姑已拿了一个紫檀描金食盒回来,双手奉与楚月。
    既是太后身边的人,年纪又大了几分,自然是不能让她看自己的脸色的,楚月便忙起身亲自将那食盒捧过来交与琴丝,道,“叨劳姑姑了。”
    那姑姑也是一笑,便续了茶盏上来,太后接了饮着。
    楚月心知肚明,太后要她调养身子指的是侍寝之事。
    几乎心中一紧,她求窦义台谎报身子有恙不能侍寝之事,莫不是太后知道了什么?但只是一瞬,她便重新低下头看那澄泥金砖,努力将惊慌的瞬间隐没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中。
    转念一想,她略略安心下来。不,不能,窦义台嘴上功夫很严,凭借二人的交情,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果然,她觑了眼瞧时,太后却仍是一脸安详。方才放了心,起身告退,回到众宫嫔的行列中。
    待各位新来的宫嫔都一一参拜完,日头已是又往上升了一轮,楚月只觉得双腿跪得愈发的沉痛起来,鞋底的蓝田玉不似往日的温软,倒是愈发的硬,直硌得她脚底发麻,从膝上渐渐传来酸麻直透卤门,如同万蚁噬心。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太后方才点了点头,对众人说:“你们都累了,先跪安吧。”
    舜聂亦单膝跪下打了个千,“皇额娘早些歇息,儿子先行告退。”
    太后也不回礼,慢悠悠啜了口茶,又转向舜聂说,“皇上且留下,哀家要听听这吐蕃的事。”
    楚月甚是大吃一惊,众人皆知,大未朝有一个从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内廷宫嫔不得干政,这宫嫔中既包括了皇上身边的宫嫔,也包括了先皇留下来的太后、太妃,自然也就包括了如今的郑太后。原先楚月在家时就常听父亲说老太后常常插手政事,垂帘听政,却不想她如斯正大光明。
    楚月强忍住内心的震撼,去看其他宫嫔的脸色,那荣、文二妃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太后对皇上的颐指气使在她们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反而是陆嫀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楚月在心里暗暗想,陆嫀还是不够老成,再转头去看姚素浅,亦是一脸平静,见楚月转过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杨舜聂也未做任何举动,往日叱咤朝野、盛气凌人的他在郑太后面前竟然温顺得如一只家养的猫。
    楚月见“榛儿”依旧蜷缩在角落里,呜咽地舔舐着身上血淋淋的鞭痕。不禁暗暗叹到,太后果然狠毒,在那安详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狠毒辣。也怪不得,在这波橘云诡的宫中厮杀出一条血路,辅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看惯了生离死别,血雨腥风,怕是心中早已百毒不侵了吧。
    一时间众人告辞,容妃带着孔丹青率先辞行,说是要去御花园赏花匠新植的莲瓣玉兰,楚月最爱玉兰,原是同陆嫀、素浅约好也要去的,奈何容妃先行一步,若是同行必然尴尬,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端,只好作罢,便约了改天再去赏。
    惠婕妤与曼婕妤同住一宫,自然结伴相行。宫中规矩繁冗,每逢聚散必是位分高的先行,皇上宫嫔极少,除了二妃和惠、曼二位婕妤便是与楚月一同入宫的几位了,众人皆行,只是不见文妃。
    鲁琴音一向是个待人冷淡的,从不与任何人交往亲密。今天亦是一个人,一只玉手纤纤虚扶着后腰,带了婢子,独自往茗湘苑去。她的身孕已有近三月,已微微显了身形,在石榴红缠枝千枝千叶的长衣中愈发显得浑圆。那长衣是石榴红湘锦裁制而成,是极不可多得的珍贵玩意儿,缠枝千枝千叶花纹在宫中女子的口口相传中意味着多子多福、夫妻恩爱——舜聂将这花纹赐给了她,可见她和她腹中的胎儿在舜聂心中是很有几分分量了,鲁琴音显然亦感受到了这分量,也就常常将这宫装穿在身上,瑟索的秋风中常常见这一抹明媚的石榴红,惹得众人一阵艳羡。她原本是纤细苗条的身量,如今有了身孕再加上杨舜聂的宠爱,便在身上填了许多丰腴,整个人都圆润起来。细润如脂,粉光若腻,愈发显得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唇色朱樱一点,娇媚无比。
    鲁琴音质地轻柔的丝罗衣袖长长地流于地下,似被霞光染红的一道薄雾,那样不掩饰的快乐,连楚月也不禁畅想起来,那初为人母的欢悦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她去看鲁琴音时,常常看她坐在树下的贵妃榻上,绣一件肚兜,颜色殷红,似乎一针一线都是做母亲的殷殷的心。若是,若是与杨曼靖也有一个孩子该多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会笑着倚在门槛上看他们捉迷藏,采早春第一朵梨花,为他们亲手做杨曼靖最爱吃的琥珀缠梨。
    楚月与陆嫀,素浅结伴而行。此时已是深秋,琴丝、琳琅、并吉祥都预备了昭君套和手炉早早候在外面。京城的冬天来得凌厉,树上枝丫大半已经光秃秃的,连落下的叶儿都被内监打扫的干干净净,竟见不到一丝丝夏天存在过的痕迹。空气中弥漫起萧索的秋意,各个宫里都在晚膳时填了锅子,企图驱赶掉这令人绝望的寒意。
    眼看着就要过立冬,腊梅就要开了,三人正徐徐不绝地说起哪个宫里的梅最是好看,楚月想起那日陆嫀送来的玉蕊檀心梅,宛如回到了小小孩提时代,与杨曼靖一同在御花园中赏梅,喜不自胜地张开双臂向素浅比划到,“可是得有这么大了。。。”孰料话还没说完,猛然在半空中被捉住了手。楚月吓了一跳,赶忙转过头看时,却是文妃,陆嫀和素浅见是文妃,也被吓了一跳,三人慌忙行礼道,“文妃娘娘万福金安。”
    楚月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刚刚在太后的慈宁宫中她略出了些风头,虽然不是她本意,只怕也有一些人为了这风头暗暗争风吃醋,这文妃最是个醋坛子,恐怕。。。楚月心中暗想,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但即便是这样,若是没有把柄落在文妃手里,恐怕她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想到这里,楚月便屈膝恭恭敬敬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臣妾说得高兴,未瞧见文妃娘娘,着实是臣妾的不是,还请文妃娘娘责罚。”
    没想到文妃却亲亲热热拉起她,“噫,咱们都是侍候皇上的人,私下里还分什么娘娘臣妾的,岂不折煞我了。若是太后皇上不在身边,妹妹就只管唤我姐姐就好。”
    楚月见文妃行事不同往常,一时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便不卑不亢笑着回答,“臣妾虽然愚钝,却还是识礼的。文妃娘娘这样唤臣妾,知道的说是娘娘为人端庄亲热,不知道的还要说臣妾目中无人呢。”
    文妃听了这话笑得更加亲热,“怪不得大家都说妹妹是个能知冷知热的的人,姐姐我还不信,如今见妹妹一番话,果然是这样,愈发让姐姐我喜欢了。”
    说罢便执了楚月的手,也不去叫秋初,只是拉着楚月自顾自的往前走着。陆嫀、素浅见了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多嘴,只得跟在文妃与楚月身后慢慢地走着。
    文妃却丝毫未察觉一样,或是在她心中,根本不需要在意陆嫀和姚素浅的神色。她转身向秋初手中拿来一个珐琅镶金匣子来,徐徐打开,里面竟是一只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和合如意步摇。这步摇满饰镂空,精雕金银花卉,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镶着精琢玉串珠,长度足足能从鬓上垂下至耳垂,赤金打造的簪体上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一看便知是老年成的珍贵玩意儿。
    果不其然。文妃缓缓道,“这是当年我生皇子冕的时候太后赐予我的,说是请能静法师开了光的。”说罢,伏在楚月耳边极低声地说了句,“据说这簪子能保生皇子呢。妹妹也入宫有月余了,肚子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是该好好调养调养的,也免得皇上太后记挂呢,妹妹,你说是不是?”文妃的眼中显现出一种狡黠和贪婪。
    是了,是了。
    楚月突然明白起来这簪子背后的杀机。步摇原是婕妤之上的位分方可佩戴,位分不够的宫嫔若是去带,便是僭越之罪,即便不杀头,也必是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更何况是太后赐予有孕宫嫔的饰物。若是那人求子心切,中了这计谋,文妃便立刻会向皇上太后举报她的僭越之罪,只怕是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了。楚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法子好是阴毒,一只簪子换一条人命,这倒是笔合算的买卖。
    只是文妃狠辣,千算万算却只是算错了一步,并不是楚月求子心切而不得,只是她不想。
    即便如此,楚月却也不敢在脸色上流露出什么,只得跪下说,“这么贵重的礼物,臣妾可万万不敢收下。娘娘还是拿回去吧。”
    文妃坚决到,“若是妹妹不收,那做姐姐的只当妹妹是私下里与姐姐有了嫌隙,不愿与姐姐以礼相待了。”说着便不由分说将那匣子塞到琴丝手中道,“替你家小主好生收着。”
    说罢,便拂袖而去。
    文妃带着秋初走得飞快,楚月怔了一下,二人早已走过一个拐角,正欲带了琴丝追上去,突然听闻身后清脆明利的声音,“沈才人今日可是拔了头筹呢。”
    一事未过又生一事,三人一同转过身看时,却是余应雪,手里依旧拿着那只五色牛皮鞭,面色满是骄矜,款款而来。
    余应雪身上披着一件裘衣,却不同于往日里宫嫔所穿的掐金挖云红香昭君套,而是一件华贵雍容的织物,光华灿烂得直晃人眼,似乎在碧色的纱面上挖出深翠花纹,甚是莹莹烁碧,富丽堂皇。不过说来也可笑,余应雪愈是在这华贵雍容的衬托下就愈发显得小家子气,在满面骄矜的神色中透露出一股不可掩饰的寒酸之意。
    余应雪在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来,把头扬得极高,斜着头睥睨着,楚月见她那副得了一点便宜便轻狂起来的蠢样子着实恼火,奈何文妃还未走远,只好将这口怒气生生压下去。犹豫之间,余应雪已走到眼前,挑衅地瞥了一眼琴丝手中拿着的食盒和那装着和合如意簪子的珐琅匣子,轻蔑道,“怎么,姐姐刚刚拿了太后的赏赐,此时就要拿文妃娘娘的么?可还拿得动?或许,是需要妹妹差人帮你搬了回去罢。”
    说着就用鞭梢挑起琴丝的下巴,将琴丝的头转过来注视着,轻蔑之色溢于言表,“这么许多的赏赐,恐怕浣花台都要装不下了吧。”她在嘴角溢起一抹微笑,随即又在神色中添了一分目中无人,爱惜地用手掸了掸身上的裘衣,兀自絮絮说道,“你们浣花台稀罕文妃的东西,我可不稀罕。”便将那裘衣的一个衣角拾起来直递到楚月面前,“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雀金裘,是哦啰斯来的贡品,整个大未朝只有一件,太后她老人家却赐给了我。是将片金线和朱红、水粉、宝蓝、浅蓝、月白、明黄、墨绿、果绿、中绿、蓝绿、浅绛、白等十二种彩绒纬丝与孔雀线合织得的……”
    琴丝自幼跟惯了楚月,最是个伶牙俐齿,性子刚烈的,这些也正是楚月爱视她的原因。琴丝虽然气不过余应雪字里句里直指自家小主,奈何自己身为婢子,余应雪身为宫嫔,也少不得忍着,只是此刻听她着实狂妄,便将下巴从她手中挣了去,出言讽刺道,“既是太后老人家赐给敬选侍的,那么敬选侍就好好留着吧,最好再建个香台日日夜夜地供起来,免得穿在身上风吹日晒的,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余应雪明摆着是要借着太后喜欢找楚月的麻烦,奈何位分却的确不如楚月,也不敢太过于嚣张,只得拿楚月的婢女琴丝出气,此时琴丝一番抢白,余应雪被这一席话气得发怔,于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中透出一阵凶光,扬起手中鞭梢,挥手便落在琴丝颈子上,“大胆奴婢,果然是跟着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轻狂样子。”琴丝并没料到余应雪会公然在这宫中大打出手,也是愣了一下,便未躲过这一击,生生受了一下。
    余应雪手上丝毫未留情,自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琴丝雪白的颈子登时红了一片,几乎要滴下血来。余应雪见自己得了便宜,更是得意,将那鞭子倒转,在风中舞得“咻咻”作响,就要朝琴丝身上抡去。楚月与琴丝自幼一同长大,情分如同亲姐妹一般,如今见琴丝受苦,岂是能忍的,忙抽身挡在琴丝身前,扬手要握住余应雪手中的鞭梢。余应雪见楚月来挡,便重重地推了楚月一把,楚月整个人只觉得重重一扑向外跌去,直冲着鹅卵小径上锋利的石子。楚月向来珍视自己容颜,如今扑在小径上必然受损,心中暗叫不好——只怕是要满面疤痕了。
    楚月心中不免绞痛,却来不及想很多,便被温软软一双手稳稳接住。楚月还未睁眼,只觉得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像是是谁的呼吸,淡淡地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愈发吹得她睁不开眼。
    闭了眼即是一片黑暗,黑暗即是空白啊,可以随意她书写的空白。蓦然间,从那浓浓的黑暗尽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熟悉无比的身影——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其中的心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一双眸子里,只装得下自己一人。
    那不是杨曼靖又是谁?
    是杨曼靖从西北回来了,马蹄轻脆铮铮,是那匹他最爱的“越影”。杨曼靖大笑着,笑声朗朗入乾坤,“筝儿,筝儿……我没有欺你,我回来娶你了……”杨曼靖翻身落马,飞奔过来,一绺鬓发从碧玉金冠中逸出。极其宠溺地将楚月拥在怀里。恍惚间,楚月清楚地看到杨曼靖身上竟穿着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的是江牙海水纹,那是皇上方可用的纹络。他赤色的一角袍脚,用玄色的丝线密密的绣着夔纹,连绵不绝的纹样,硬硬地摩挲着楚月的脸。
    “朔儿……你,你这可是谋逆之罪呵……快,快脱了去……”楚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拽脱着他的锦袍,杨曼靖却只是伸双臂,将她拥得愈发得紧,让她在自己宽厚的怀里安抚下来。一只带着翠玉扳指的手摩挲插进她的秀发之中,扳指是冰凉的,却带着他独有的体温。杨曼靖低下头,疯狂地吻遍她的面颊,贪婪地去嗅她发梢上的茉莉香气,“筝儿,这本应是朕的皇位,这是本应该是朕的天下,朕会娶你为后,等着我……筝儿,等着我……”
    突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离了一样,杨曼靖突然从她身上离开,他明黄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愈来愈远,楚月伸手去捉,却什么也捉不到,黑暗中,只余了一抹跳跃的金色斑点,好似萤火虫,又似乎是着黑暗中久违的希望。
    那金色却猛地一跳,好似火焰一般灼热起来,霎时间火星四射,一枚小小的火星嘶嘶吼叫着,迸到了楚月的右臂上,散发出一阵皮肉焦灼的气味,熄灭了。从右臂传来一阵灼痛,却动弹不得,楚月听见似乎有呼喊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从远方很缥缈很缥缈的地方传来,“筝儿……筝儿,你怎么样?太医来瞧你了,筝儿……筝儿……”
    猛地,右臂再一次传来一阵刺骨的灼痛,楚月惊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缈缈中传来一阵赤檀香浊闷的气味,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却想不起来,楚月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地混沌。
    这宫中女子大多嫌赤檀香的香气过于沉闷,少了女子应有的灵动活泼之气,故而香坊制香事大多不加赤檀,唯独慈宁宫例外。太后潜心礼佛,常焚檀香,“莫若图玅像於檀香,写遗影於祗树”,故而慈宁宫里所焚之香里加了一味别处没有的赤檀香。
    却是在太后的慈宁宫!
    楚月唬了一跳,“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右臂依旧撕心裂肺地痛。是在慈宁宫偏殿的碧纱橱里,刚刚那是梦吗?银钩之上挂着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身上裹着的是一条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月白缎子绣合欢花的鹅绒枕头枕在青丝之下,柔软无比。楚月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阳光很是明媚,楚月斜卧在榻上,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棱进来,在樱子红的被面上闪着,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微眯了眼时,楚月只觉得那明媚离她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
    终于忍不住,楚月低低唤了一句,“琴丝。”
    很快就有人打起帐子,探进的却是杨舜聂的脸,神色中充满了担忧惶急的神色,神气却带着凌厉的意味,“你醒了?”转头向外面道,“琴丝,替你家小主把帐子挑上去。”
    琴丝走进来,将那银钩子从垂花梁上挑下来,楚月看见她颈子上那一抹颇为醒目的伤痕,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便拿神色向她挤眼色,琴丝心领神会,瞥了瞥案子上放的一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那是外伤用的膏子,即刻便能消肿,最是灵验不过了。楚月这才放下心来,想必琴丝已是大好了。
    右臂又是一阵剧痛,楚月低了头去看时,只见深深两条划痕,粗糙不已,分明是卵石划伤的,尤渗着些许血迹。
    抬头看时,帐子外面愿来早已黑压压地坐满了,皇上、太后、容妃和孔丹青、陆嫀和姚素浅,还有,跪在杨舜聂面前的余应雪。
    余应雪脸上仍带着高高肿起的掌痕,有扳指磕出来的淤青——想必是杨舜聂打的了。可她身上尤自穿着那件在半个时辰前还为她带来数分得意的雀金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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