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对这种慈母般的微笑感到瘆得慌,连忙将发髻上的金钗取下来,摆手准备洗漱就寝。
    这一胎怀得很安稳,腹中的孩子不吵不闹的,想必以后是个沉稳的性子。楚月坐在床榻边,摸着自己的肚子,真正是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
    夜深沉,梆子声渐起,打更人走过大街小巷,不落下一街一巷。楚月便在唱更声中,拂去各种心绪,沉沉睡去。至于前路如何,无所畏惧。
    而书房,烛火迟迟不肯熄灭。
    管事站在桌案前,双手自然交叠垂放,脊背微躬。
    桌案后的人衣冠齐整,面带倦容,眉眼间却是冷漠,“府中最近可有异常?”
    管事如实道来,“府里的人都很安分,只是今日王妃身边的丫鬟来领了一盒金饰。”
    他没有说为何要拿,有些事他不能确定真假,就只看开头和结果。
    南宫冥沉了脸,双目欲喷出怒火,“看着她们,我倒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管事轻叹一声,想了想,仍是斗胆劝道,“王爷,王妃是个烈性子,眼里容不得沙的,您既然要瞒她,何不瞒得天衣无缝,反倒是不加遮掩?这又是何必呢。”
    若是真真想瞒,王爷每日回府装作无事,他不是做不到,可他偏偏不愿去见她,便索性不回府,而是在宫中,在下属家中,在客栈……
    管事不懂男女之间复杂的感情,但好歹也是我知道他们王爷做得不对。瞒,不对,不瞒,也是不对。
    南宫冥沉默,低头握住腰间的荷包,针线不是极好,可不管怎也看,都觉得可爱极了。
    “我没有错,你知道。”十年铮铮铁骨,汲汲权势,他要呼风唤雨,如今摆好了坦,设好了法,便再没回头路。
    管事明了,也不由得点点头,事到如今,许多事都是不得不而为之。最是难为,当属王爷。
    时间过得很是快,楚月的生活过得单调而充实,四处收集金饰珠宝,管事也一一满足,有求必应。除此之外,府里已经开始安排产婆和奶娘在府中,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只待生产之日万无一失。
    对于那晚要求的离开,似乎只是置气之言,又或是南宫冥回绝得太过果断,楚月自知离不开,也不再去想。
    其中值得府中宫中人讶目的,还是她与董太后似乎在那日之后,关系变得极好,楚月隔三差五便要进去与董太后聊聊天,喝喝茶,逗逗鸟。
    绯月是见过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的,每每她进宫便提心吊胆地在府门外受着,就怕她哪一日有去无回。
    好在担忧是多余的,连着这么几次,楚月都是笑容满面完好无损的回来,绯月心里的担心也就放下了。
    但自楚月来了摄政王府后,她便是做着贴身丫鬟的事,平日里除了侍候楚月,也不用做些其他事。
    是以就算是放下了担忧,等着楚月已经成了习惯,可这一日,却是等得她放下的担忧蔓延上来。
    从晌午到傍晚,她一直没有回来。
    绯月脑中突然闪过一片金光,她连忙找了耳房的任性比门外帮她继续等着,自己则急急往楚月院里走去。
    匆匆入了屋内,她目不斜视,直直走向梳妆台,掀开沉香木盒,心里顿时一凉。
    金饰珠宝,没了。
    绯月忍住喷涌而上的泪意,跑到管事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管、管事,王妃,她、她走了。”
    管事淡然,翻着手中的账本,头也不抬地回道,“走了便走了,不用着急。”
    绯月忍不住泪珠大颗的往下窜,以为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解释道,“王妃带着那些金宝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说到后面句话,绯月几乎奔溃地大吼,好好的一个人,还怀着他们摄政王的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管事被她吼得耳朵发疼,无奈放下账本,抬头向她道,“王妃要走,没人能劝得了她,但王爷不让她走,就没人能帮她离开。”
    说罢,他指了指门外,颇为嫌弃地让她离开,绯月怔怔地往外走,木着脑袋还在想那句话。
    所以……王妃到底走没走呢?
    此刻,城门外,火光冲天。
    楚月与小皇帝坐在马车中,小皇帝睡眼惺忪,丝毫不知马车外的情况,睁眼看见楚月,先是一喜,随后又惊讶地问道,“婶婶,你怎么会与朕在一起?”
    说罢,他环顾四周才蓦然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寝宫,又纠正道,“婶婶,朕怎么会与你在一起?”
    楚月笑着,却不回答他的话,摸了摸他的头,“皇上想去南隋么?那儿的山水很好,还有很多好吃和好玩的,婶婶的家就在那里呢。”
    小皇帝眼睛一亮,随后又暗淡,摇摇头说不去,“朕是一国之君,应当知轻重,要做应该做的,而不是做想做的,南隋,还是等朕长大了再去吧。”
    知轻重,做应该要做的事,这些都是摄政王对他说过的话,小皇帝将它奉之为信条,做事时便常常会去想他应不应该去做。
    平常他总要用很长的时间去想要不要放下笔出去玩,对于去南隋他却是一晃眼的功夫便知道不应该。
    不过婶婶的心意总是好的,小皇帝又大方地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但仍是拒绝。
    马车停着许久没动了,小皇帝懂事的不去问,楚月陪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直到马车外渐起杂音,马车帘被人掀起,两人不得不面对有些事。
    南宫冥伸出手,“下来么?”
    楚月点点头,又转头问身边的小皇帝,小皇帝不愿一个人待在车里,也要下去。
    两人下了马车,马车被士兵团团包围,火把高举,肃穆而严厉。
    楚月抬眼扫视了一圈,在边缘出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她眸子迸射出一瞬间的异光,随后又是淡然。
    董太后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神色淡淡,就算事情败露,也未露出惊慌的神情。
    董太后原本应该在宫中好好待着,只待办事的人回来禀报,但不知楚月怎么说着,她便动了亲眼见他们离开的心思。
    夜幕之下,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深夜,天凉,南宫冥脱了外袍替她披上,董太后看得眼红,在静默无言的场中冷冷开口。
    “摄政王还真是好脾气,当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她剜了楚月一眼,冷嗤声从鼻腔中发出。
    南宫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董太后,是不是该解释解释,怎么会出现在城门处。”
    董太后神色狠辣,不加掩藏,“哀家知道有人欲挟持皇帝,自然要跟来看看。”
    瞬时,众人面色皆是不自然,又忍不住去偷瞄与小皇帝站在一起的摄政王妃。
    小皇帝知道这是重罪,连忙解释,“婶婶只是想带朕出去玩玩,母后您不要误会了,婶婶没有恶意的。”
    董太后置之不理,走近几人,望着南宫冥道,“摄政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么摄政王妃犯法,是不是也当如此?”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确实是这样的道理。”南宫冥出人意料地同意了董太后的话,可话锋一转,又道,“来人,董太后私自放纵皇上出城,不顾皇上安危,将她带回宫中,静候发落!”
    众人一惊,楚月瞧着却是笑了笑,笑看他们做戏。
    董太后何尝不知这是南宫冥的缓兵之计,将罪名扣在她身上,她身为太后,此事变成了母亲溺爱贪玩的孩子,带他出城玩玩,说是发落,到最后左右不过是被言官批评几句。
    但若是罪名真真落到了楚月身上,便成了大罪。
    可董太后如何会如他的意?她只恨不能将事闹到最后,让那贱人再无翻身之地!
    士兵犹豫着向董太后靠近,速度缓慢,面对着平日里只能仰望的人,终究是有些不安。
    但比起不安,他们更不能违背的是摄政王分命令,众士兵犹豫且坚定着围向董太后,刚至一半远的距离,董太后蓦地冷了脸。
    “够了!”她倏地大吼一声,面向近百士兵,冷冷道,“是非曲直,什么时候我北漠士兵也全然不能分辨了!”
    众士兵顿住脚步,董太后见状,了然一笑,投出一惊天大雷,“虽说你们将是征战南隋的士兵,若真是不能辨明是非,哀家也不会饶恕了你们!”
    征战南隋。
    场面瞬时安静下来,南宫冥黑脸看过董太后,转身向楚月冷静道,“局势如此,不得不为。”
    楚月突然懂了,懂他为什么不愿见她,宫里宫外地都在躲避她,原来,原来是心有不安呐。
    征战南隋,可南隋是任由他北漠欺凌的?
    楚月拨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再不想和他多说话。
    “知道了你想知道的,可以回家了么?”南宫冥垂下那只被她甩开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楚月一怔,原来局中局,他早就知道的小心思。
    她故意与他争执要离开,又让绯月向管事要各种金饰,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而管事自然会将这件事告诉南宫冥,再加上她成日往太后宫中去,她与太后的计划就更加显而易见。
    她在要离开的时候让董太后误以为她会半路下车回到摄政王府,而董太后放不小心,也不愿意相信其他人,就亲身在马车后监视,但凡她半路有离开的意思,就出面对峙。
    而城门是必经之地,南宫冥派人在城门外潜伏,届时南宫冥、董太后以及她就会聚在一地。
    她之所以会带上小皇帝,就是生出一个罪名,而这个罪名不是她承,就是董太后认。
    南宫冥若是护着董太后,只需顺水推舟,罪名便落在了她的头上,算她棋差一招。
    而南宫冥若是护着她,就需要让董太后承罪,董太后不服,自然而然地就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她在北漠,无一人可用,也无一人可信,要想获得些有用的消息,也只能出此下策。
    只是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的消息。
    楚月搂住身边的小皇帝,低声向他说了声对不起,随后看向南宫冥,淡淡地道,“好,我回。”
    董太后今夜的话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在赌,赌她为了不让她回去,总会有其它的方法,其它的辛密。
    还不待南宫冥心一松,董太后听了楚月的话气得破口大骂,“他都要派兵攻打你的国家了,你还愿意跟着他!?楚月,你还要不要脸。”
    南宫冥眼刀子淬毒似的向她射去,冷冷警告,“闭嘴!”,其中的威胁与狠辣毫不掩藏。
    董太后瞬时哑言,她相信,她若是真的继续说下去,他定然不会饶过她,可机会难得,让她就这么放弃,她也不甘心。
    董太后眼眶霎红,缓缓向他们走近,她脱去宫装一身便衣,脸上的脂粉少了许多,显出平日里瞧不出的老态。
    在众人注视下,她走到楚月面前停下,并未对楚月做些什么,反而是半蹲下身看着小皇帝。
    她手抚着他的脸,深夜微寒,吹得他的脸冰凉滑腻,眼睛被挤在肉里,有些小,却一直都是亮晶晶的。
    董太后看着这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南宫冥眉头越皱越紧,心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董太后蓦地起身,深明大义地捅出惊天秘密,“皇上不是哀家的孩子!”
    “董婉柔!”齿缝里蹦出怒极的三字。
    董太后仿若不知,继续道,“当初有不守规矩的歹毒宫人,在哀家生产之时狸猫换太子,将真正的太子偷走,换来了现在的皇上。”
    她歇了口气,一直不去看面色惨白的小皇帝,随后又故作伤心道,“哀家与皇上感情深厚,却也容不得皇室血脉被混淆,哀家自从知道此时以来,日日不得安宁,今日……终于说出了。”
    在场的出了士兵,还有将军,最初是恐董太后派出的人手多,如今却是恨不得什么都不知道,刨个地洞赶快离开。
    董太后似乎还嫌不够,她还欲说什么,突然脖子后一软,眼前一黑便噗通倒下了,没人去接住她,也没人敢去接住她。
    剩下的众士兵面面相觑,你望望我,我瞧瞧你,在将军的率先的俯首称臣后,纷纷跪下齐声道,“请摄政王登上皇位,使我北漠皇室血脉不绝,护我北漠千年不倒!”
    其声轰然,振聋发聩,楚月趁机将小皇帝推上马车,迅速掏出怀里的匕首抵住腹部,南宫冥一惊,黑脸看向楚月。
    “把刀放下!”他怒极,哪还有时间去管身后的人。
    楚月嗤笑一声,手下愈发用力,南宫冥瞳孔猛地扩大,拳头握得喀喀作响。
    “放我们走。”她以自己腹中的孩子作威胁,“我珍惜自己的性命,但腹中的孩子如今对于我来说就是累赘,我不介意将他早日除去!”
    呵,南宫冥双目血红,血丝遍布,浓浓的怒意混杂着紧张担忧而显得阴沉入血水。
    “楚月,我不信你那么狠心。”他坚持道,不让她走。因为他见过她如何疼爱腹中的孩子,所以他不信她真的会伤害他。
    楚月冷笑一声,似乎觉得他可笑至极,“我有何不忍,我从来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你能攻打南隋害千万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又有何脸面生下你的孩子!”
    她说着,神色一恨,匕首刺入腹中,鲜血霎时浸透了衣裳,南宫冥手僵得发麻,再刺入几寸,便会伤及腹中的孩子。
    “你走。”他终是放了她走,却在她进入马车的瞬间,倏地从眼里迸发出浓浓地恨意。
    “你欠我一条命,便将腹中的孩子好好生下来,若让我知道你对他不起,你便还我一命!”他在马车外,猩红的双眼看着那辆马车,恨意如同千丝万缕向他们网去。
    楚月在马车中低低应了声,手上的匕首依旧未放开,马车夫鞭子一抽,在空中甩出清亮的声音。马车渐行渐远,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楚月一刻不敢放松,马车按照原计划向东齐驶去,直到天色微两,露出一抹红,楚月才脱力地将匕首放回怀中。
    小皇帝见她总算有所动作,而不是像个石头人一般保持着姿势不动,便挪着肉臀向她靠近。
    他一夜未睡,嘴唇泛着白,一开口,便是一声道谢。
    楚月揉揉他的头,扯嘴向他笑笑,南宫浩瘪瘪嘴,有几分委屈,“婶婶,母后为什么要杀我?”
    小皇帝很聪明,也很是敏感,董太后蹲下身看他时眼里的杀意太重,所以他知道楚月执意要带他走,为的不过是保他一条性命。
    楚月眼眶一酸,这么小的年纪却要承担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担忧,她想了想,却无法安慰,“董太后可能是找到了一个必须登上皇位的人,所以她容不得你。”
    董太后为人极端,容不下有半分后患之忧,她恨楚月抢了南宫冥,也对她动过杀意,却被南宫冥发现。然后她知道她动不得楚月,她若向楚月拔出了剑,恐怕另一把剑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
    所以董太后想方设法,也只能让楚月离开,既不害其性命,也不容她再接近南宫冥。
    但小皇帝说白了,没了那层皇家的身份,不过就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 她无所顾忌,定要除了他才能安心。
    是以楚月可以不离开,也不得不离开。
    南宫浩颓然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那个人是摄政王吧。”
    楚月无言以对,有种负罪感。
    南宫浩靠着她的肩膀,却是一点不介意她与南宫冥的关系。其实在宫中,摄政王对他虽严厉,也是极好的,或者说摄政王不不屑对付他一小孩子,总之来说是没有害过他的。
    摄政王比他好,要好很多很多,小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其实他也一点不喜欢那个皇位,成日里做什么事都得被拘束着,他出宫时看过那些街上的孩子,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所以母后若是能好好同他说,他把皇位禅让给摄政王,不就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哦,也不是,刚刚婶婶讲了,母后容不得他,想方设法也是要将他除掉的。
    南宫浩想到这儿,又想起了董太后的话。她说他不是她的孩子,所以她就不是他的母后了,那他的娘亲呢?他的娘亲在哪?
    南宫浩憋住心里的难受,忍着哭腔问道,“婶婶,我们要去哪儿?”
    楚月掀开帘子,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芜,她双眼微眯,回道,“去东齐,然后南隋。”
    “那母后与摄政王回来找我们么?”
    楚月被问得一愣,放下帘子与他道,“如今你再不是北漠的皇帝,也没有摄政王,更没有母后,知道么?”
    她话说出口,也是心有不忍,董太后与南宫冥是他十一年来身边最最亲近的人,可有朝一日,这两个人一变就成了可能害他性命的人。
    这对于成人来讲尚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更何况是他一个孩童呢。可出门在外,总得避人耳目,她不得不与她说清楚一切。
    南宫浩哽咽得不能言语,扑在她的怀里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我还有婶婶的,婶婶不会离开我,也不会害我。”
    马车里孩童的哽咽哭声絮絮不止,在哭声中,马车来到路过一个小镇。
    舟车劳顿,楚月让马车夫停下,又给了他银子让他驾着马车回去,马车夫本是拒绝,耐不住楚月的词严厉色,终是接过银子,赶着马车往回走。
    两人望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过身看向镇口。
    楚月扫了眼两人身上的装扮,随后蹲下身子挖了坨泥巴往自己身上蹭,直至衣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破破烂烂的不打眼了才停下手来。
    她又如法炮制地往南宫浩衣服上抹泥巴,看他小脸白净得实在讨人喜欢,又双手在他脸上揉搓几下,白净得小脸瞬时变得像村头的野孩子一般。
    楚月这才满意了,也不顾南宫浩满脸的嫌弃,背着行囊往镇里走去。
    镇子不大,街头与结尾的人都是能凑在一起吃饭做活的交情,是以当两张新面孔出现在镇里时,大家皆是忍不住抬头打量几眼。
    两人在一馄饨摊前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老板很是热情地送了他们两碟小菜,一边友好地问道,“听两位口音不像是我们沙河镇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啊?”
    楚月笑着回道,“我与我侄子是打个偏远的村子来的,他父母不在了,我养着也是艰难,这不想着进城里找找活干,也能养活我们俩。”
    老板听她这么一说,了然一笑,原来是进城里做绣娘的啊。
    最近城里有户富贵人家,主人家姓朱,是个祖祖辈辈都做木材生意的,家中又有两个女儿,皆是生得貌美如花,适逢成亲的年纪时,每日里上门提亲的人直将要把门槛踏破。
    朱家的老爷夫人心疼孩子,想将两位小姐多留几年,遍拒绝了众多提亲的人,不想这留来留去留成仇,生生留到了双十年华。以往拒绝的人多了,便有人私下造谣,说朱家两位小姐迟迟不肯嫁,是因为身有隐疾,所以导致再无人上门提亲。
    等各家媒婆皆婉拒了朱老爷后,朱家人才猛然发现,他们家的两位小姐似乎嫁不出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朱老爷、朱夫人急得上火,便四处托人打听有无合适的,但也迟迟没有传来佳讯。就在满城的人都等着看笑话时,两名男子同时带着媒婆上门提亲,朱老爷可是高兴坏了,来了两个也不嫌多,刚好一个闺女分一个,两全其美。
    恐是被女儿嫁不出的担忧吓怕了,朱老爷当即拍案在九月一号将女儿嫁出,但因时间赶,现下只有不到一月的时间,嫁衣锦被的来不及缝制,便高价寻绣娘入府当工。
    你且看经过沙河镇往城里去的妇女啊,十个有九个都是想去试试能不能入府当绣娘的,剩下一个,也纯粹是闲得没事看热闹的。
    所以当楚月说她要进城做活,老板瞬间了然。
    他又热心地向她讲了些大户人家要注意的规矩,看她与其他聒噪的夫人不同,也愿意提醒她几句。
    楚月初始听得茫然,等他说话了,心里大概也有了个数,笑着应下,又问道,“老板知不知道哪儿可以找到马车,送我们到镇上来的车夫不肯去城里,现在想重新找一个。”
    老板一听,理解地点点头,扬手指了指街东头,“你等会儿往那个方向走,走到快尽头处,便有跑城里的马车,跟他说是馄饨摊的杨大勇介绍的,他还能便宜你些。”
    街头邻居的,总有些关系,互相照应着。
    楚月听了连忙谢过,杨老板摆手说不用,笑呵呵地到摊上去招呼别人。
    馄饨皮薄馅多,一嘴咬下去满是咸香的汁水,溢满口腔。
    南宫浩规矩极好,纵使在外,也吃得赏心悦目,将每个馄饨夹成两半,一嘴一半,细嚼慢咽,决不发出半点声响。
    等楚月吃完了一碗的馄饨,抬头看南宫浩碗里,白净圆润的馄饨还剩了大半碗,她下意识伸手抹了抹嘴,觉得自己救的是个不好侍候小麻烦,不过还好这个小麻烦懂得将就。
    两人吃完馄饨慢慢走到了街东头,穿过各色各样的摊贩,感受着不同于汴京、不同于皇宫、不同于南隋的风土人情。
    遥遥远处南宫浩首先发现了几辆聚在一起的马车,他兴奋地指给楚月看,对面的显然也看见了他们,便热情地迎上来。
    “两位是要去崇城还是去汴京?”
    “崇城,馄饨摊的杨大勇介绍的。”
    “好嘞,这边走着。”那人态度更加和善了些,还不忘笑着抱怨,“这次又得少赚些银子了,那杨老汉真是会做人情……”
    马车宽敞,车夫跑一趟,钱收得多了没人愿意走,钱收少了划不来,便一趟多拉些人,纵使钱收少点也是划得着的。
    楚月二人上马车,众人看她挺着大肚子,纷纷上前帮忙。马车里的妇人掀起帘子向她伸出手来,楚月借着那只手上去,南宫浩紧跟其后。
    上了马车,楚月扫过车里的人,已有四人,两男两女,约摸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干净穿得也周整,倒不像是乡里的人。
    马车满了六人,车夫便在外面招呼一声,驾着马车往城里走去。
    马蹄声笃笃作响,马车中安静得很,这种安静连带着马车夫也不说话,只以为马车里的人都是喜安静得,不喜与人交谈。
    直至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阵歌声,马车夫才咧开嘴笑了笑,不想有个爱表现的。
    歌声袅袅,妇人的嗓音干燥,爽利而好听,她唱的是北漠民间的歌谣,歌谣讲述着孩童玩耍的故事,她唱着更像是娓娓道来,向人说一场纯真的嬉戏。
    在这样的歌声中,楚月愈发肯定了一件事,她看向一身穿墨蓝长袍的男人,长眉上挑,“羽公子?”
    男人一僵,不自在地别了别头,半晌回过头,蓦的又闯入她的眼里,她明晃晃的质问,似乎已经肯定。
    羽公子挣扎了半天,终是撑开折扇,淡然道,“王妃好眼力,在下佩服。”
    楚月懒得理他的贫嘴,握住南宫浩的肉手,朝他冷哼一声,期间敌意毫不掩藏。
    唱歌的妇人也停了下来,对于在马车里突然高声唱歌一事,她也丝毫不觉难堪,她只不过是怕王妃舟车劳顿,困在马车里无聊,所以唱首歌给她解闷罢了。
    现下看羽公子在楚月那被甩了冷脸,颇有些瞧不起他,要说哄人开心,还是得看她。
    琴宝舔着脸露着笑,凑到楚月面前咧开八瓣牙齿,白晃晃地刺人眼。
    “王妃,您怎么八个月的身孕了,脸还这么瘦小白嫩的,真让人羡慕!”
    饶是楚月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是怎么用一张二十出头的脸拿捏着十二岁的腔调说出奉承话还丝毫不觉不好意思的。
    其余三个同伙,也是抚眉不忍直视。
    她见楚月不理她,转而看向她身边的肉团子,在感慨了几十遍怎么这么胖西沟,她再接再厉道,“诶哟,这谁家的小孩长得真是圆润可爱,我活了二十几年,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呢!”
    南宫浩不是楚月,也不是没受过人夸奖,但这绝对是听起来最最真诚的。
    但他大了,已经不是小孩了。他板着脸故作严肃,嘴角的弧度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与他作对似的,连带着眼睛也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琴宝知道自己夸对了人,笑得更是开心了,夸赞的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可劲的往外冒,听得小胖子在马车中笑得花枝乱颤。
    直至到了城中下车分别时,他还拉着她的手要听最后一句赞美。
    琴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安慰道,“放心,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胖子不以为然,他听的客套话实在是多了去了,往往大人们讲这些话时,都是假的。
    其一,下次有空了一定要来我府上坐坐,这是假的,若不出意外,近段时间里刚好他忙得不行,实在抽不出空来。
    其二,便是下次还会再见面额。有太多人他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后,便再没音讯,他们也许会说再见面,他们也许挂念,但耐不住人生如此,一别两生卷。
    所以当南宫浩跟在楚月身旁进入客栈吃着爱吃的芙蓉糕,而门口进来四个熟悉的人时,惊讶得险些没将筷子掉下去。
    “婶婶,他们又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从外面进来的几人,小声向楚月说道。
    楚月一瞧也是皱眉,那几人却仿若不知自己不受欢迎一般,径直向他们走来。
    “好巧,我们又见面了。”琴宝故作惊讶,似乎真真是巧合。
    只是不知怎么样的巧合,她前后踏进来,他们前脚便伸出来了。
    南宫浩见楚月不理他们,收回自己唇角弯到一半的笑脸,一本正经的继续攻克桌上的食物。
    这样的巧合一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成衣阁中,他们看中同一件衣裳。
    当铺中,他们当着老板的面质疑她金饰的真假。
    回到客栈睡觉,推门看见对面的人又是他们。
    楚月淡淡地收回推门的手,无视对面那张笑成花的脸,啪的一声将门合上。
    “婶婶,他们为何要跟着我们?”南宫浩趴在桌上玩街上发现的新玩意,抬眼瞧见对面的人,撇嘴问道。
    楚月打开行囊,清查里面的东西,听他一问,顿了顿才道,“我们可能甩不掉他们了。”
    至于为何要跟着他们,楚月也说不清楚,但她觉得,他们不会做些试图伤害他们二人的事,所以今日有意让他们跟着,也是想证实他们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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