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什么事。”枯黄的野草颤巍巍地在花盆里摇摆着,似乎一个不小心就得折了腰。
    三则不忍直视,他记得那盆瓣初来的时候,长得十分旺盛,侍养的奴才整日立忧心如何给它换个大盆,今日在他这,倒是免了那个烦恼。
    “几日不见,是当刮目相看。”楚月上前行至他案前,身后的三则惊恐地瞪大了眼。
    阎千墨有无数个坏毛病,其一就是领域意识极强,他的地,你多看几眼他都能对你心生厌恶,更别提不经同意便擅自闯入。
    拍拍急剧跳动的小心脏,三则很是为这位姑娘担忧。
    但世间之事,想来无常——
    “是你?”他蹙眉抬头,额间的纹路纠结在一起。分明是认识的。
    楚月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外面有人,面上巧笑着,“是我,翩翩姑娘的旧识,今日特地投奔您几日,还望收留。”
    楚月暗地里打量着他,眼里闪过瞬间的恍惚。他于她说来,不过是浅浅的几面之缘,真正谈得上相识,还是淮秀院里的阎护院,那面貌凶狠,吓哭许多丫头的阎护院。今日他褪去了护院的伪装,又成了惊艳且高高在上的阎千墨。似乎时光剪影,那些零星的碎片又在苍山景幕下一一呈现。
    “既然这样,你们跟着三则,他自会安排妥当。”他出乎意料的冷淡,楚月压下一瞬的难堪,颌首转身离去。
    三则半路见她情绪不高,有意安慰,“他生来就是个怪性子,时好时坏的,小姑娘别往心里去,不值得。”
    他似乎又是礼节性的安慰,不待楚月作出反应,他抬手指着向东一座院子,忽而想起了什么,“哦,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久未言语的太子抬眼冷冷道,“相逢就是缘分,姓名不过是个虚无,知与不知有何关系。”
    这是被落了面子的太子在回击了,三则听得也是一愣,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勉强的言论,随即摆手笑笑,好脾气的不与理会。
    罢了罢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与这等不识分寸的愚人计较些什么。
    倒也将就着道,“那向东的院子是姑娘住的,院子旁有间小屋,是公子住的。”
    想了想,这公子性子金贵,半是讽刺地道,“若身体矜贵,与姑娘换个住处也行。”
    太子狠瞪他一眼,在心底记下一笔。
    行至院前,三则没有进去,扔下两个丫鬟便甩手离开。楚月经了阎千墨的一番冷落,心理倒不至于有太大的落差,她是凭着什么样的脸面,才以为他会心有喜悦,一切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罢了。
    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小心维护关系的那个人,也许这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不得已的利益关系,不过是俗世中的累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柳絮,见了生厌。
    院里虽不至于华丽,但也收拾得干净,楚月草草收拾,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合衣躺在黄花梨木圆床上,白玉枕头点缀翠锦,床檐边垂挂的串串秀珠,随着窗外清风簌簌作响,摇摇曳曳,迷乱人眼。
    困了,倦了,累了,便睡吧。
    微微阖眼,睡意沉沉,月色还未明朗,在梦中又遇一轮华月,偌大华月之下,刀光剑影,红毒白绫,宫人叫骂,踢到桌上一盏油灯,火势从桌角蔓延至黄粱,烟雾呛鼻,渐渐她失了呼吸,她的瑶台,她的姻缘,她的痴心,从此以后,都随之消散如烟。
    猛地惊吓醒来,汗水湿了发髻,惨白的唇紧紧抿着。
    她——从未安稳。
    月色入户,窗柩上沾染了竹叶与灰,世间万物,皆是生灵,待千帆过尽,终归于平静,只是,何处是个归宿?
    不知是叶扫了灰,还是灰扰了叶,青绿与泛黄窗柩,镶嵌成景。
    楚月在窗边侧坐,抬首望去,山河尽掩,绿竹霸道地侵占人的视线,青绿在夜色中几乎不可分辨,倒是那月色衣袍的男子,迎面而来,走得很是坦然,丝毫不觉得这个时辰,有何不妥。
    人近了,楚月自然地别过头,抬首触摸着桌上的木痕,望火苗猩猩,飘闪跃动。
    那人行至窗前,也不管有人与人,自顾言语,“我只应了你一件事。”
    桌上素白的玉手一滞,嘴角向下,弧度甚是苦涩。
    “只要此次拘着你与太子,不出三月,太子之位定属惠王,届时我再放你与太子安全。”
    阎千墨负手背对昏黄色的小窗,有着他一如既往地冷静。
    “如此,不用三五几载,你求我的事,就算成了。”
    他不是闲人,也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她救他一命,他应承她一个请求,无外乎是变相的礼尚往来。
    窗里的人沉默了很久,在寂寂夜晚,没了动静。可阎千墨知道她在,同居几月,他连她的呼吸声都一清二楚。
    许久,楚月张张嘴,轻声道,“当日是我没说清楚。太子之位是凤苍的,可他不应该像现在一般登上那个位置不应该这么理所当然……”
    “所以……”她突然哽咽了,“再帮帮我吧。”
    太子生死不明,皇上近来又年弱,朝廷里没有一个主心骨,朝臣自会不满,百姓也引动荡,那几个肱骨之臣,定然会推举凤苍继任太子之位。如此名正言顺,那么她的谋划,她以姻缘作赌的牺牲,要去向谁讨?
    她不甘,不愿,见不得他笑。心里似打了结,哽咽纠结得难受,挠心挠肺地痛苦着。
    “你与惠王,到底有什么冤仇。”阎千墨低声问道,忽而又不感兴趣地摆手,“我只记得应过你的那件事,其他的,我再多管不了。”
    日行一善是菩萨心肠又或是沽名钓誉之辈做的事,他心肠不好,也无心名利,对行善也没兴趣。
    “呵。”楚月嘴角讽刺地上扬,“那为了淮秀院里几月的缘分,阎门主可否进来共饮一杯,也算是对前尘往事,做个了断。”
    楚月说完,踩着银边细布的软鞋,至梳妆台前坐下,露出粉白的脚踝,秀巧可人。
    她对着晕黄的铜镜,镜里的人眉眼微显稚嫩,隐约一个模糊的样子,再细也看不出什么了。
    梳妆台上一紫檀木质的雕花盒子敞开,朱红的口脂睡在那,隐隐有股醉人的响起。细白的手指轻沾一点红,对着铜镜细细涂抹,稚嫩的小姑娘,瞬间多了些魅惑。桃花眼倏地一眨,灼灼刺人心。
    再睁眼,镜中多了一人。
    “阎门主来了。”她娇笑道,像淬毒的花,笑中分明不怀好意。
    而世间的男子,终究有一个共通的毛病,自信,过分的自信。阎千墨心知有计,却自信能坦然应对,他缄默不言,直直看着镜中的她。
    楚月倏地一笑,转身抬首,轻快地道,“镜里的人有什么好看的,看我不好吗?”
    没了阴阳怪气的阎门主这个称呼,阎千墨听着她的话也自在多了,他随意移开目光,背手到桌案前坐下。倒了一杯清茶,才缓缓道,“左右不过是看,是真是假也没要求,看镜里的人与看你又有何区别。”
    楚月跟着他在左手边坐下,也倒了杯清茶,不与他纠结废话,转而问道,“真的要将我与太子拘在这?”
    阎千墨在半空中的手一顿,茶水溢洒,湿了桌面。半晌,他昂首一口饮尽,淡淡应了声是。
    “要不打个商量,你护送我和他至宫里,日后宫城内的事,再无需你烦心,你我也算两清?”
    一退再退,楚月无法。
    “不可。”阎千墨摇头拒绝,“应了人的事,从没反悔。我既然答应你让惠王登上皇位,必然要守承诺。”
    楚月几乎气笑,这糊弄三岁孩童的理由拿来骗她,真当她是个好欺负的?说着什么道貌岸然的信守承诺,还不是胆小怕事,不愿与镇国将军府及惠王府作对!
    猛地起身,她凑近他,呼吸打在他的鼻尖,暗香也逃窜进他的呼吸。阎千墨一怔,刚欲起身,唇上突然一片柔软。柔软而稚嫩,却强势地想要探入她的口舌,蛮横地乱扫着,她唇上的口脂晕染四周,却像个干渴之人,什么也不顾的在他这汲取。
    眸子一动,化被动为主动,他搂过她的身子,轻松地撬开她的唇瓣,水乳交融间,啧啧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许久,累了,呼吸都快没了,楚月挣脱他的禁锢,微喘着粗气,脸上酡红,却颇为得意地笑着。
    “还真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还不是来者不拒,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少一些,不愿就是不愿,也免得我心里还有亏欠。”
    阎千墨不屑,“那你勾引人又算什么?”
    楚月蓦地笑得欢畅,笑得泪水都湿透了面颊,“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让你放过我与太子,是为了让他在太子之位好好待着,我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饶过他们,他们欠我的得还,都得还……”
    “如果你想,自己去寻个办法,我帮不了你。”他冷淡依旧,楚月却是不生气,泛红的眼眶充满悲悯的笑意,“我自然要寻个办法,自然是要的。”
    既然他固执不肯出手相助,也不怪她坏心肠地算计于他。可又何妨呢?自从她进入将军府,从乡下的野丫头做了大家小姐,又从将军府嫁入惠王妃,从区区一庶女,做了一国之妃,她搭上了她的一生,现在凭什么要就此收手?
    她受了一辈子的教训,满腔的痴情付于一个男人,她想着待他荣极之时,她必定是在他身侧,与他一起共赏江山的人。可妃嫔媵嫱,美人一个接着一个送入宫中,她仗着糟糠之妻的身份,闹过,哭过,怨过,后来才知她的愚蠢。
    她啊,是燕京城繁华牢笼里最大的笑话。
    楚月有些感慨。
    惠王府是个格外冷清寂静的府,府里的小妾姨娘恪守本分,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院里,院外锣鼓震天响也只敢扒着窗户看看,丫鬟小厮的也是充耳不闻。
    楚月闲着无事也会反思,怎么就将人吓成这幅不敢言不敢看的憋屈性子,她本无意苛刻他们,但奈何小事累积,威严自然而生。
    今日青儿当着她的面竟然说了谎,楚月惊讶过后是心里了然。她忠心于她,用绵薄之力想将好的给她,想把她从悬崖边拉下来,回到安全的地儿。
    “青儿。”她沉沉叫道,将青儿从地上拉起,“你岁数也不小,已是及笄之年了。”悄无声息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青儿诺诺地点点头,下颌紧绷,说话时颤抖得比机杼上挂的丝线还要急切,“小姐,我还能侍候您很久。”南隋的女子过了及笄之年,就要商量起谈婚论嫁之事。
    好人家的姑娘千挑百选,穷人家的姑娘碰着个合适的,随随便便就着一身红衣上了花轿。
    “我知道。”楚月笑笑,摸了摸她的头顶,“但嫁人与侍候我并无冲突。”
    青儿有些羞涩,头顶上暖暖的触感亲近得让人手足无措。集市上的买下于青儿来说无疑是救命之恩,红楼龌龊,尽管皆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愿成为其中之一。
    羞涩之余,惊慌油然而生。
    “小姐。”眼里蓄起泪水,抿唇酸着鼻头,“奴婢,奴婢不想嫁给阎护院。”说罢,紧绷的泪水瞬间崩溃,抽噎着不能言语。
    她是极其不喜欢阎护院的,生得粗壮丑陋不说,还整日里一副心情不定的样子,在她们这些丫鬟看来,浑身上下都嚣张着乖张与戾气。
    犹记得端午时节,有恨嫁的姐妹看中阎护院魁梧的身躯,顶着烛光绣了个五毒香包,隔日起来双眼熬得通红,可含羞带怯地送出,一刻少女心连带着香包却被当面一掌挥入火炉中。青儿不是没见过不好侍候的主子,如此不好相与的下人确实第一次见。
    “你不喜欢他?”为她一副绝望的模样而失笑,楚月嘴角轻微一动。
    自然是不喜欢的,青儿坦诚道,“小姐,您聪慧过人,怎么会不知道奴婢的小心思。奴婢今日斗胆,还请您多加考虑。”
    自古以来,三从四德拘束着女性的一言一行,而妇人更是受七出之罪控制,青儿没甚文化,不懂那些先贤为何要撰写出这些东西,但自懂事起,却是条条框框都记在心里。
    她不会对自家小姐有任何议论,却抵不住外人的你一言他一语,她毕竟是怕的,怕东窗事发之日,后果不堪设想。
    “青儿,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或许是误会了什么。”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楚月起身抱起手炉,青儿知她这是要出门了,也顾不上什么误会不误会,连忙为她披上绛红斗篷,篷子边上一圈绒绒的兔毛,印衬得肤白如玉。
    搭了把手踩上雪地,楚月接着说,“有些事你见着了,先不急着感慨,在于情于理中再思考,想想是否有可能性。”
    腊月寒梅独占鳌头,走出不远便是片梅林,青儿恍然大悟似的,双颊通红,也不知是不耐寒还是喜不自控。所以,一切都是她误会想太多?
    “但人还是要嫁的。”停在寒梅树下,楚月笑着看了她一眼,“不过不是阎护院,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我先将婚事定下来,待到合适的时期,我亲自为你主婚。”
    低低地应了声,青儿低着头,抿着唇,眼里羞得有了水光。缓缓转身离开,分明是欲言又止,却羞于问,混沌着脑袋走了十几步远,才听得寒梅树下的人状似不经意地道,“听说王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年轻有为,那日看了,也确实不错。”
    青儿稍稍顿了顿脚步,头顶上的寒梅开得正好,颤颤巍巍挂在枝头,时不时三摇两晃,晃得她心都止不住颤抖。采买的管事啊,她是知道那人的,生得不是顶好,也是五官端正,值得一提的是那人在府里风评极好,听共事的丫鬟讲过,若能嫁给他,恐是几辈子积来的福分。青儿不敢相信,这福分有朝一日竟落在了她的头上。
    青儿混混沌沌地走了,楚月留在梅林里,赏着享誉高寒清冷风度的腊梅。梅林深处不一会儿传来衣角摩擦窸窸窣窣的响声,她眸子闪了带着了然的光,稍一使劲儿,指间俏生生的梅花千倏地被捻碎,溢出淡红的花汁。
    林后的人不像是可以隐藏,反倒是刻意弄出声响来,断断续续几次也没引起她的注意,索性坦然大咧的从林中踱步而出。
    雪白面庞,圆眼浓眉,一笑就是红唇齿白。他从林中出来,着一身暗红锦衣,披着黑色大氅,在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纯白雪地里,为其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长身而立,相视对望,他捧着一卷画轴,背后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什么,见她看着他,咧嘴一笑,笑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傻子。
    楚月搂紧鎏金小手炉,眉眼染上的清寒还未化开,赏过男人带了几分祸水的颜,调转头向梅林更深处走去。
    雪下了不几日,梅林少有人来,新雪蓬蓬松松的,雪下是枯枝与败叶,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脚深、一脚浅,雪地里留下两串截然不同的脚印,前者小而浅,后者大而深。
    身后的响动紧接着不肯消停,楚月停下脚步,打了霜的眉微微一蹙,冷冷道,“公子欲去向何处?”梅林再深也有尽头,不停不歇地走下去,穿过梅林的边缘,再走几步是凤苍的书房。清淡的嗓音在冷寂的氛围里,愈发的悦耳动听,
    “去惠王爷的书房处,不知王妃去哪儿?”她盘着简单的发髻,虽简单也是作了妇人的打扮,身着不算奢华,也是精致,有以如此坦荡的姿态出现在梅林中,想来是王妃无疑了。
    明知她是王妃,也不行礼,仿若并不将王妃的身份放在眼中。名利乃身外之物,常是有权有势的文雅人才能有的洒脱,楚月将他打量得清楚,怎么也不记得燕京城的达官贵人里何时又出现了这样的俊俏人物。
    楚月笑而不语,笑里不掺暖意,俏生生的冰雪美人。她转身离去,穿过梅树,掉落的雪粒将她周身的寒意打得更重。
    羽公子有种错觉,她似乎并不喜欢与惠王爷相关的人有所牵扯。可本就是妇人,不应有所牵扯也是人之常情,他似想明白一般,抱着画轴,继续往书房走去。
    梅林不久又恢复清净,只余风雪略过的轻响声。
    冬寒最是难耐,纵使有手炉暖身,楚月进了烧着地热的屋里,揉揉冻僵的手,身体的冰寒渐渐消融,也不由得像重新活过来一般。
    青儿可能还有些羞涩,端茶进来的姑娘换成了院子里打扫的小丫鬟,卧躺在贵妃椅上,楚月浅呷一口热茶,热烫的茶水顺喉而下,直暖进五脏六腑里。身旁的丫鬟,欲言又止。
    楚月低眉好似不知,丫鬟踌躇着,两根手指紧紧交缠,略薄的嘴唇几度张合,顺带着圆溜的眼睛也不时打着转,机灵得很不讨喜
    “王妃……”耐性不是极好,一盏茶的功夫也等不得。楚月把着茶盏的手一瞬的停顿后,又如常将杯口贴近嘴边。
    “青儿姐姐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奴婢斗胆替了青儿的姐姐的活,还望王妃不要责怪。”贴身丫鬟与粗使丫鬟有许多不同,不仅是月俸的差别,住处、穿着、规矩、脸面更是无形中拉开了距离。丫鬟生得端正,脸白眼圆的是个讨喜的模样,只可惜啊,是个不甘下贱的。
    楚月不厌恶人有野心,但极其厌恶人有歪心。
    “你是好意,本妃自然不会怪罪,不过以后我的屋里,还是按规矩来。”王府规矩颇多,楚月院里的规矩也不少,按规矩来说,能进她屋的时候茶水的仅青儿一人。丫鬟野心不小,捡了青儿的空子想在她着博个出处,楚月不说成全也不说责罚,替她想了另一条路子。
    尴尬与羞愤的情绪在丫鬟身上压制不住,狂泄与惨白的脸颊上,手指搅得更紧了,她抿着唇,两瓣本就不丰厚的唇瓣愈发如纸薄,颤巍巍两片,凄凄惨惨惹人怜惜。
    心下绝望之时,山回路转又见一村,“不过王爷书房里缺个侍候茶水的,冬寒凌冽,本妃正愁着让谁在大冷的冬日去遭这罪……”话到一半,丫鬟圆圆的眼瞪得如圆盘般大,着急忙慌地猛点着头,恨不得将那颗卑微的头颅摇下来,虔诚地奉给她还未侍候的主子。
    “王妃,奴婢愿意去,奴婢不怕吃苦,也不怕冬寒,只愿恪守本分照顾王爷,为您分忧。”丫鬟连忙跪下,额头在地上发出砰一声,恐怕楚月看不出她的诚意,更是久久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楚月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不紧不慢将她扶起,丫鬟诚惶诚恐不敢乱动,听得楚月缓缓道,“本妃想在自己的院里找个贴心的人,也是担心王爷的起居,只是王爷不爱踏足淮秀院……”她长叹一声气,秀丽的眉不胜忧愁,慢慢聚拢在一起,丫鬟见她这幅模样哪儿还有不清楚的,稍作考虑便承诺道,“王妃放心,王妃的担忧也是奴婢的担忧,奴婢定然会放在心上。”
    “好,退下去找嬷嬷吧,她自会安排。”楚月松开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窗边走去,“每月十五、三十,回淮秀院看看现在的姐妹,以免生疏了关系。”
    丫鬟眼放欣喜,恭敬地应了身,弯着腰退下去找院里的嬷嬷。不管王妃究竟因何缘故将她安插在王爷身边,只要能有这个遇见贵人的机会,那她一定会牢牢握住。
    再说青儿不过是一晃神的机会,隔日听得丫鬟们讨论有人竟然趁此机会靠近楚月时,气得愤愤丢掉手中的针线,管它什么鸳鸯荷包还是鞋袜的了,简直是误正事。丢下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的模糊身影,青儿苦恼地捧着脸,小小的身子蹲在小木凳上,眯眼看向楚月的院子。瘪嘴委屈着,可别,不要她了啊。
    楚月不知她的小心思,独自为着惠王府与太子府一街之隔的近距离忧心不已。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太子这头小老虎自打出宫立府后,也是不甘示弱,往日里安静的街道,愣是被他敲打出热闹的氛围。
    邻近的尚书大人夜里与夫人深聊,弄清自家单薄资产后,很是遗憾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待日后老夫发达了,定要往那皇城脚下搬去。如今?如今只有罢了,且再忍忍太子的放纵吧。
    其实不然,太子并未是放纵,夜夜笙歌只是为了招待官员们,毕竟太子出宫立府也算得个大事,乔迁之喜前来恭贺的人多如牛毛,更是不乏有钱有势之人。燕京城又是个极其显贵的地儿,到了这处儿,指不定刚刚与你擦肩而过的就是堂堂正五品上的京官。
    因此太子也很是烦恼,要招待的人多了,他既然迎了燕京南城的李大人进门,就没有将北城的王大人拒之门外的道理。纵是知晓如此大张旗鼓犯了忌讳,太子也只得先忍着,忍着这几日在刀尖上走过。
    官员们有意见的不少,但真正将此事拿来做文章的还未见着。
    楚月问前来守夜的阎护院,“太子这几日亏得不少,也不知心疼不心疼?”分明有落井下石的奚落感,阎千墨淡淡瞥了她一眼,楚月立刻嘴一撇,深觉清水煮白菜也不带这么淡的,他却自顾道,“心疼不心疼也不关我们的事,太子身后有依仗,暂时还倒不了。”
    所以你也不用在这瞎看戏了。楚月似乎领略到了这层不友好意思。
    其实楚月也知,太子犯错不是一次两次,但不同的开始总有同样的结局,或是皇上云淡风轻地推开,又或是皇上堂而皇之的呵斥几句,真正落到实处的惩罚,楚月不知年老的官员见没见过,反正她是没见着。
    “嗯,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不存在我们。”风不经意地透过窗缝钻进来,刺骨的寒意躲闪不及直直戳中面庞,如刀如剑,刺得全身一颤。楚月轻轻呵口冷气,嘴里吐出的话也没了什么暖意。
    他说得对,太子身后有依仗,想要将他重创从来不是易事。唯一让他吃过亏的恐怕也只有山庄一事,明知是凤苍与太子妃所为。可不舍其权利,又无切实证据,只能哑巴吃了黄莲亏。
    可那一次,真正吃了大亏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她不仅搭上性命,还搭上尊严。
    昔日倚挂枯木板,今朝梅子白玉盘。世事无常,同根生,未必同穴眠。太子与惠王,先皇与兄弟,她与云依,纵是缘分,奈何孽缘。
    不知道是因为青儿的事还是今日遇见的那名男子,有些事在她的掌握之中,又有许多事脱离她的掌控,不期而至。
    上一世没有阎护院,没有青儿这一出,也没有今日梅林中的男子,秦姨娘……更是没有早早丧命。一种无力虚脱之感潜藏于心底,早先勉强支持着该有的气势,只有在静下来的一刻,溃然崩塌。双眼无神直直看向窗外凋零惨败的景,楚月端着茶盏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话里是明显的敷衍,阎千墨缓缓走近窗前,她坐在椅上,一手提茶,一手呆滞地捡着盘里干梅子。他在她的身后停下,楚月看不见他的眉眼,那股气势已油然而生,直直绕过她向她扑面打来,凌厉而张扬的气势,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冷峻。手下意识一顿,随后又我行我素。
    “不存在我们?”他从后环住她,两条健壮的手臂将她包围在中间,骨节分明的大掌随意搭在桌上,看似轻松不经意之举,也只有身在其中的楚月才感受得到那股绵长中透着锋利的气息。
    过了这么些时候,她才同他讲不存在我们,阎千墨不管那是无心赌气的话,还是心里之言,他都不接受。
    “你现在跟我讲起了你我?是不是只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与你之间才存在我们?”从开始至现在,几近一年,他等来的就是她这样的态度?他阎千墨从不自诩是什么温润如玉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反之既然他外她身上用了几分心,他就要在她身上得到几分感情。
    他语气加重,侧在她耳旁呼出沉重的气息,眼中戾气一片。
    “楚月,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他半是威胁半是嗤笑,楚月恍然醒悟,呆滞无神的目光随着眼珠缓缓转动渐渐活了过来。
    “你想多了。”她转身直直看向他,心里有几丝控制不住地紧张,面上却故作镇定,“只是有几分累了。”他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楚月也没想着几句话就将此时揭过,又诚心地道,“太子一事我是认真想与你谈谈,早日了了该了的事,也好过日日放在心里重得慌。”
    话里话外也就是在说,我想认认真真与你谈事,你却敷衍不屑,我能不生气吗?所以大家相互理解,各退一步,回到正题。
    “太子宴请达官贵人,半是目的半是不得已,此事也揪不出大的问题来,现在想趁机落井下石还不是时候。”阎千墨勉强接受了她的理由,也不起身放开对她的控制,反倒顺势将她搂在怀中,棱角不大和善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每一说话,便有一股热气直戳头顶,再顺着头心漫延而下汇入百穴,整张脸不由喷薄出红潮。
    他淡淡地说话,她却是受不了了,仓惶起身,“既然如此,那等时机成熟再商议此事。”
    说罢,也不待他答应,趁他不备从他怀中挣开,待行至几步之外,才堪堪停下,又一本正经地道,“我突然想起年夜宴的酒水还未准备清楚,今天就到这儿了。”
    阎千墨沉沉看着她说完话便一溜烟地走了,红格子实木门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屋外,屋外雨雪簌簌声在短小的间隙里偷偷溜进暖和的里屋,阎千墨寒了一身,心倒是生了些火气。
    没出息的,就会躲。
    出了里屋,再跨过小南门,就不算是淮秀院的地盘了。楚月领了青儿,主仆二人走在雪地里,青儿替楚月撑了油纸伞,见着她黑发表面浮着些雪白的晶体,晶体消融流进发丝深处看不见的地方,青儿皱眉忧心不已,“小姐,您可得注意些身体,最近风雪狂躁,您也别图着方便就丢了斗篷。”
    再往下一看,可是不好了,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往袖里缩,可嗯你死的衣裳制得紧凑,就怕入了寒风,哪儿有地给她缩的。透白的手就孤零零地裸露在外受着风雪的糟蹋,指关节红得凄凄惨惨。
    “小姐啊!”青儿不知该怜或恼,语气不由得加重,“您怎么把手炉也给忘了?”
    楚月使劲又往袖里缩了缩,冻麻一张脸恍若未闻。她与他说酒水未准备周全也不是假话,时至年关,登门贺喜的人不少,不管同僚还是远亲,哪个来不都得用着酒水?因此为年夜宴准备的总是有少,楚月不得不时常添补。
    再说好不容易耐过了外面的严寒,楚月掀开酒窖帘子,再往里走几步,隐约听见从酒窖深处传来的或高或低的谈话声。
    眉心一跳,楚月自觉来得不是时候。
    果真,等进了酒窖里面已有三人驻足品茗,把着小竹筒酒液漫延至舌尖,香醇的味道令人啧啧出声。
    好巧不巧,三人楚月都认识。王爷凤苍以及身边亲近的王侍从,剩下一人则正是梅林中那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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