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坡,又名仙人坡。虽说坡,却比崖来得更加凶险,只因坡底之下,便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又有恶龙潭,潭底养着吃人的河妖,河妖最喜食人肉,因此若是不幸失足坠落,万没有存活的几率,便有人将它取名为仙人坡,一入便真真是断了气,做了仙人。
    所以,他们也是万不敢继续往下了,
    上面的情况一片混乱,而崖间的两人,也是心惊胆战。
    原来,两人并未直接坠入崖底,做那河妖的口中肉,而是一路拖拖拽拽,借着草木的阻力,留了半条性命吊在一颗青松上,摇摇摆摆。
    “我支撑不了多久。”楚月瞥了眼脚底,隐约可见一汪湖泊,便动了心思,“若不然从这跳下去?”
    太子环顾四周,却却是没其他出路了,在这危急关头,完全颠覆了往日的性子,抿唇淡然道,“你先跳。”
    楚月瞥他一眼,极为不客气地讽刺,“行,我先跳,太子爷您若瞧着我下去没了动静,可别在这饿死。”
    此人虽与楚月无仇,可真是生不起一点喜爱。
    仔细打量番位置,楚月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向外爬了爬,直至确定跳下能落入水中。
    凤卓且静静且专注地看着她,一是不信她有此胆量,二是想看她如何纠结徘徊。
    却不想,她爬至松干端后,仅仅停顿眨眼的功夫,便松了手纵身而下。
    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影,只见如同一道利箭,扑腾一声,在湖面荡起巨大的浪花,声响过后,又诡异地平静下来。一圈圈的水纹渐渐缩小,直至毫无波澜。
    太子有些可惜,这女子,倒是挺合他心意的。
    突然,暗自感慨的太子被哗啦一声惊扰,低头看去,只见个浅绿色的身影从湖中立起,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却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太子嘴角轻笑,手一松,身子急剧降落,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只余风地刷刷刷声,似在嘲笑他刚才的胆小,他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然而,他并未死,如同楚月一般。
    楚月忍着胸口处欲炸裂的痛感,慢慢拖着身子到岸上坐下。
    抬眼四顾,满面有些恍然。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生死无畏,对人世无恋,可是……她欠了上辈子的自己一个债,还未还清。
    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衰竭,有一种东西正从身体流失,顺带夺走她全身的力气与精血。
    她很累,很累……
    上一世活了三十五载,作人妇二十载,便足足累了二十载,为得夫君欢心,为算计那个高位……
    这一世她活了十五载半,作人妇半载,便累了半载,为谋夫君信任,为算计……
    她想着自个儿应该只能与母亲弟妹待在乡间,守着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是苦了点,但好歹能轻轻松松地活着,不用背负那沉重的情仇,压垮了她嘴角的弧度。
    不过,她相必是活不久了吧。楚月苦涩一笑,深觉上天不公。
    在沉思之间,楚月忽而感受到脚下的拖拽感,心猛地一惊,她低头看去,放心的同时忍不住怒瞪他一眼。
    这太子活该是个命不好的,做些事来实在讨人生厌。
    “把这吃了。”太子撇撇嘴,很是不满她的不知好歹。
    他难得发好心给了她续命的药丸,她却是这等态度。
    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许久,楚月凝眉干咽着吞下,事到如今,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吞下药丸,睡意很快袭来,楚月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似乎躺在哪块温暖的地方睡着了,听得耳边似若有若无的呢喃声,再后来,就没了映象。
    太子也是困了,可怀里的很是惹人怜爱,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还没完全长开,他放眼看去,她哪哪儿都是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粉唇,小小的身子,连眼睛都是不大的桃花眼。
    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胆子却颇大。
    看着看着,他也累了,怀里的虽小,分量也不轻,压得他手臂都麻了。颇为嫌弃地斜睨一眼,他劝自己,这是现下唯一可以汲取温暖的东西,便将就着吧。
    两人因着药丸的原因皆沉沉睡去,崖底传闻中的河妖也迟迟没有出现,而两人也全然不知有河妖这一传闻。
    寂静中,湖泊的水不知源头何处,却是个活的,偶尔有呼噜咕噜的怪异声响起。
    半空中盘旋着不知名的怪鸟,咿呀咿呀地惨叫着,湖边绿意茸茸如毯,似乎比外面生得还好些。外面是雨过初晴,里面却是四季如春。
    举目望去,都是怪异的景象。
    楚月就在这怪异的景象中醒来,镇定地从他的怀中出来,又淡定地整理整理已然干透的衣裳。
    然而,一番动作下来楚月蓦地发现,那药丸真是极其管用的。浑身上下虽说不上精力充沛,倒也不会觉得难受了。
    太子在她脑后悠悠转醒,俊郎的眉眼带了些迷惘,四周打探一番,倏地有了记忆。
    哦,他是从上边掉下来了。
    手指轻点已脱了他怀的楚月,他心头自有一股无名之火,“你那位夫君也真是忍心,你这样的美人都能舍弃,相必平日是没甚感情。”
    悠悠然,太子精神倒是颇好,只是那阴阳怪气地调子,很是难听。
    楚月停下整理衣裳的手,心头很是鄙薄。她的夫君凤苍对她,可不止现在这般冷情又或是绝情,她上一世为他谋算二十载,也未尝得他半分怜悯,今日因着她几次给他长了面子,便能手下留情?那必然是不能的,若真是能了那才是笑话。
    楚月对他地话不予理睬,她过得如何与凤苍待她如何,今世没有丝毫关系。
    起身环顾,崖底三面环山,唯南面有两崖相对形成一丈多宽的峡谷,峡谷幽长,隐隐透着阴森的寒意。
    但好在也是有个出处,楚月顺着口进去,慢慢探索着。但越往前,没有料想中的柳暗花明,倒是越来越阴森了,渐渐竟视不清物了。
    楚月暗自咬牙,并不甘心此刻折回,湖泊那没甚活物,待在那迟早会送了命。更别提指望外面的人进来营救,怕他们还未及,她和太子就得命丧崖底。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勉强再行几里,峡谷彻底暗了,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偶有蝙蝠哀凄的叫声,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太子停下脚步,双眉紧紧聚拢,面上难看,“也许,前面又是一个万丈深渊。”
    楚月一愣,知他猜测得并非完全无理,对于未知的事物,他们千万种想法里未必有其一是对,然而,随口一猜测,也未必是不对。
    但是……神情一肃,她抓起身旁太子的手,猛地闪至一边,背靠崖壁,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丝丝入骨。
    静默半晌后,她勾唇一笑,轻声问道,“你仔细感受,是否与初时有所不同。”
    太子虽是疑惑,倒也依言静心感受,可或许是男子终究不如女子心细,于耳他只听见水滴溅鸣、鸟啼猿哀、风声作响……
    风声作响!
    太子眸子蓦地激亮,惊喜地道,“有风。”
    初始,峡谷虽寒冷,却如人工的冰窟,在寒冷中透着死寂,甚至是呼吸都变得困难,而现在却有了风声,显然,这风定是从外界而来。
    寻着风向,两人心里有了底,步伐也快了许多,幽幽峡谷,也无甚恐怖。行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突地被可能是扇木门的阻挡。这也是为什么直至出口,仍是一片黑暗的原因。
    太子虽是无甚巧智,但力气颇大,一个撞身,木门轰然倒下,两人闭上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外界太过刺激的光。
    待慢慢适应了,睁眼而视,不禁一笑。
    他们没有火石,弯弯拐拐不知走了多少路,全然是凭着直觉,谁知误打误撞竟也找到了出口。又或是出口不止一处,每一个弯角都通向不同的地儿罢了。但,何其幸运,这是个淳朴的山村。
    但封闭的山村向来是排外的,楚月并不想在此停留,若这是一个安乐地,那么,她离开。
    村民虽不是热忱,但也好心肠地将他们带到镇上。
    牛车颠簸,车板用枯黄的稻草垫着,倒也有几分舒适。前头赶着车的是个四五十的大爷,见两人虽衣衫褴褛,但也不难看出原本的精致,便好奇地问道,“两位从哪儿来?怎么好生狼狈?如今又要往哪儿去?”
    楚月随即笑笑吟吟地回答,“劳烦大爷了。我们兄妹俩上山游玩,尽兴之时竟然不幸从山上摔下,再一睁眼,便到了村子里,如今只得劳烦大爷将我们送至镇上,我们再雇辆马车,往北边去。”
    大爷呵呵一笑,枯黄的面容瞬间柔和不少。
    村庄离镇子也不远,一问一答间,不知不觉便到了。
    告谢过大爷,楚月典押了身上的首饰,换了身上颇为显眼地衣裳,一身粗布简衣,混迹在人群中感觉自在多了。
    太子却很是嫌弃了,他扯了扯袖子,撇嘴道,“典换来的银子也不少,你就不能买身好点,待我回了宫,十倍百倍还你也不是不行。”
    “太子,你是傻还是愚蠢?”停住脚步,楚月转身看向他,下颏高高仰起,眼睛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很是鄙夷。
    凤苍既然能下狠手将他二人推至崖底,必然也不会给他们留有后路。她想,依照凤苍谨慎的性子,必然会请命亲自搜寻,又作出一副挂念妻子,担忧兄长的样子,皇上那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就信了他的话。
    而且,那日幸得他们滚落得远,若是凤苍有动手的机会,必然不会给他们活命。
    因而,他们现在定然得小心行事,更别说穿着他那身绣有蟒纹的衣裳招摇过市。
    太子虽是嘴上抱怨,倒也知道分寸,但向来金贵的主,连父皇母后都不曾对他厉色相待,楚月这番让他很是不悦。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命不好的,什么破烂都能捡着穿?说我蠢,你真是有胆子了!”
    太子生得颇有男儿气概,这横眉竖眼的,看上去也有几分吓人。更别提他那双手,已经骇人的掐住楚月的脖颈。
    楚月无奈地瞥了眼他,作出模样凶狠,可手上却是一点力气没使,手段终究是逊色凤苍许多,他这太子之位,就算没有旁人助力凤苍,也得退位让奸。
    然而镇上正逢赶集的日子,来往的人不断,她知他为存坏心,旁人却是不知,有心善好事的妇人见了,连忙上前阻止。
    “唉,你这人怎生这样!”她拽下男子的手,眼睛鼓得和灯笼似的,“夫妻俩有事好好说,可万不能动手动脚的,日后有了孩子,更是得和睦……”
    妇人应该是个话痨,一张嘴便是停不下了,张张合合,从夫妻相处硬是讲到了老来相伴。
    天朗气清,暴雨后的狼狈与倾颓一扫而尽,镇上错落有致的商铺,零散的缀于河山间,星点如景。
    惠风温询,从山间的枝丫穿过,摇摇曳曳至小镇上,吹转了孩童的风车。
    稚童高举着求娘买来的风车,水汪汪地大眼好奇地盯着纠缠的楚月三人,便问娘亲,“娘亲,葛大娘怎么又哭了?”
    年轻的妇女轻叹一声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多情留不住,徒有伤心人。”
    想来,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楚月同那稚童一般,也很是好奇喋喋不休的大娘怎的就哭了起来,同时也很是烦躁。
    同为女人,她自知眼泪是多么廉价而可笑的感情。
    “大娘,他不是我夫君,而是兄长,刚才闹着玩耍呢,你勿要当真。”趁着大娘哭得哽咽,楚月好不容易寻得个能说话的机会,连忙向她解释。
    大娘却是不信,也不顾凤卓铁青的脸,哽咽着道,“你莫要哄我,大娘我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懂你俩的关系。”
    大娘说着,泪水又止不住了,“我晓得你们都嫌我烦,觉着我的多事,可大娘有一句话不得不讲。”托了两人的放在一起,她继续道,“命,都是父母给的,万不能因一时冲动而折了他人的性命,偿还不起,偿还不起啊……”
    说完,她撸起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弯腰提起地上的竹篮子,转身离去留给人一个蹒跚的背影。
    楚月怔在原地,直到一双手在她眼前晃动,才松了表情。
    “走吧。”她挥开他的手,面色淡然。
    惜命,是弱者,心善,是愚者。
    事到如今,她早已不能回头,她也未想过回头。这一世的命是她捡来的,她应有的福气在上一世就消耗殆尽,还留下满腔的怨气,等着消散。
    凤苍怔然,她眼底有着她的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雇了辆马车,楚月并未如与大爷所说一般往北走,反而是一路向南,驶向燕京城,驶向那座高高的宫城。
    凤苍不会这么快追来,因为他的自信,坚信对他痴心的妻子,定然会在那等着他,就算是红毒白绫,她都甘之如饴。
    可是,人心总是难以揣测的。
    正如凤卓不懂楚月。他以为她虽不是纯善之人,但与恶毒也万万搭不上边,可是,她又视人命为惘然。
    “为什么要害他?”看似无厘头的一句话,却让楚月轻笑出声。
    害他,为何要害他,自然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驾车的大爷不该多话的,她想若是他没熟稔地与她说话,她不会瞬时给他一个假的消息,待凤苍寻他时,也不会传递一个错误的讯息,也不会被因抓空而恼羞成怒的凤苍血刃。
    但是她能如何呢,她的心肠早就坏到了底。
    “如果你要谴责我,先想想自己手上染了多少的血,我楚月不是好人,你们凤家的人也没个好的。”
    若论心狠手辣,世间千万人也难敌他们其一。
    尤记得皇家修缮的寺庙众多,零星散落于各处,每一座有尽心尽力的参拜着,供奉着。她幼时不懂,只觉得观音案前新鲜的水果很是诱人,趁着母亲不在,她最爱扒在门槛上饱饱眼福,望梅止渴似的安慰饥肠辘辘的自己。那时真的是小啊,年纪小,心也小,欲望也小,只觉得那样便很是满足了。竟丝毫没有动过偷窃的心思,就那样巴巴地看着。那些华服衣冠的人啊,昂首挺胸地走进去,身后有漂亮的小姐姐提着香火与果子,奉给那连嘴都不会张开的泥人。
    夜间,她跟着母亲到寺庙后院捡扔掉的果子,高高在上的僧人看见,便不屑地将一篮子扔在她们身上,昂首离开。
    她痛得掉下眼泪,便问娘亲,是不是她们捡了观音的吃食,所以那光着头的人才如此讨厌她们。然后母亲摸着她的头,笑着安慰她,说观音最是心善,定能怜悯她们此举,那光头的人是没能领会观音的意思,才误会了她们。
    她听着便是信了,年年月月,她身量不断拔高,那些鄙夷的眼神她看得越来越清晰,在一日不小心绊倒一贵妇后,她顶着一个大巴掌哭着回了家。
    她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得像丢了风筝的妹妹,她问,“母亲,为何她拜观音,却不像观音一般心善?”
    母亲心疼地给她煮了个鸡蛋,轻轻在她微肿的脸上滚着,双目含泪,“他们拜神拜佛,是心有罪恶,在求着无谓的饶恕罢了。”
    “那观音可是信了他们的话?”想必是信了的吧,她自黄口至舞勺之年,见过来来去去的贵人们,都长了同个模样。好命的一直好命,不幸的终究不幸。
    母亲怔愣了会,摇头叹息道,“信了罢,应该是信了吧。”
    可惜她们家境实在贫苦,维持生计已经很是困难,要是日后日子好过些。也应该供奉个观音,拜个财神,无饶恕可求,只是祈祷。
    佑子女安康,佑家和万事兴。
    如今她再看来,什么鬼神乱语,都是人心作祟,求神拜佛,为得是个心安。真正使荣华延续的,是手段,是心计,是权势。
    皇家多修寺庙,可不就是求个心安,坏事做多了,总是难以入眠的。
    太子无法反驳,便噤声不语,沉默了半晌,忽而又问道,“那回了燕京,你准备如何?”
    夫君若不想留妻子的命,她何处容身。
    楚月却未想那么多,“等我们能安然无恙的回了燕京城再说。”
    如今两人颠沛,她不再是惠王妃,他也不再是当朝太子,失了那层身份,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百姓,面对层层卡哨,若不能潜进,便得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中,为了以防万一,那燕京城门,他们是不能进了。
    而她,唯一抱有期望便是他了。
    被她挂念的人,此时已经离开惠王府,出了京回到他的老巢,悠悠然躺在竹椅上,浅呷一口露珠泡开的茶水,眉眼很是舒坦。
    身后是常青竹叶,架着一葡萄藤, 正值六月,葡萄长得旺盛的时节,大片的深绿叶子也生得浓烈,随风轻轻摇摆着。
    悠然如斯,淮秀恍若一梦。
    这般闲适自得,心情想必也是很好的。
    阎三则上前几步,嬉皮笑脸地道,“阎大公子,怎么舍得从美人乡里回到这寡然无味的地儿来,难不成是美人跑了?”
    阎三则性子跳脱,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这厢还在调侃美人跑了,转头就吩咐上来几个清秀的丫头。
    羞羞怯怯的,心慕阎千墨的丫头搅弄着手指步步生莲地走到他椅前跪下,低垂着头,面色泛起粉红。
    “奴婢愿意服侍门主。”她娇声娇气,粉面黛眉,又生得唇红齿白,寻常男子又都是来者不拒的主,定然要搂在怀中好好疼惜一番。
    而阎千墨清清冷冷地瞥了眼阎三则,不愠不喜地道,“把你的人弄走。”
    他什么时候如此不忌好坏,什么样的货色都在他面前显摆。
    阎三则很是怕地点头哈腰,知他性子终究不好,说不要的定是不要了,刚欲挥手遣那婢女下去,却听刺啦一声,阎三则收扇扶额,心道不好。
    婢女是个心大的,见阎三则要赶她走,情急之下撕碎自己的衣裳,坦胸漏乳地对着阎千墨,泪水倏地落下,转眼已是梨花带雨。
    “门主,自打来了这,奴婢便仰慕与你,我自知身份卑贱,不求您有所怜惜,只愿您能允了我奴婢让奴婢在您身边侍候。”
    娇滴滴的美人如此请求,听得阎三则都动了心,他怜惜似的接过话来,“美人跟着我吧,你家门主可不是个好情郎,哪儿有我懂得情趣。”
    折扇倏地挑起美人的下巴,阎三则作得一副风流姿态。
    丫头却是不屑于他,挥开扇柄贴上阎千墨,粉色的顶端不住的往他身上蹭,娇吟连连,“门主,奴婢只心悦你,求你收了我罢。”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令她失了心智,若是今日她就这么下去了,底下的那些贱人指不定怎么埋汰她呢,况且,凭她的姿色,为何不能爬上枝头做凤凰?
    她很是傲气,为了这股傲气,可以低三下四,矛盾而又悲哀。
    阎三则不忍直视眼前的场景,侧头以扇挡眼,只听得血液喷涌而出的滋滋声,令人毛骨悚然。
    美人瘫倒在竹板上,不甘地睁着大眼,眸子里充满恐惧,嘴角尚且凝固着一丝笑意,呼吸却迅速浅了,直至死去。
    厌弃地拍拍手,阎千墨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道,“不知分寸。”
    既然她不要旁人给的机会,便用性命来祭奠罢了,此人今日不除,日后难免再生端倪,而他耐性不好,做不了循循善诱的先生。
    他转身离去,阎三则跟在身后,神色肃然,深觉他的脾性愈发暴戾。
    似乎……与燕京城内那位有关么。
    心中有疑,阎三则便藏不住话,抬头望天,忽而感慨道,“你在外潇洒了一段时日,我很是艳羡。”
    阎千墨连头也没回一个,径直走得更快了。
    三则又倏地撑开折扇,端得是风流倜傥,“虽我不能亲眼见见,也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香艳趣事,好慰藉慰藉心里孤苦。”
    三则说得很是可怜,双目盈盈竟似有水光,也不想可怜的扮相无人理会。
    “若他日能再遇着翩翩,也能与她畅谈一番,相必依她的性子也是爱听的。”边说边观望着他的反应,见人停住了脚步,唇边勾起一抹狡诘。
    竖起耳朵仔细等着,听得他情绪复杂地道,“不能了,日后应该都不能了。”
    她此次,定然是凶多吉少了,小先不论摔下悬崖能否存活,就算存活下来,凤苍又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凤苍手段极其泠冽残酷,他自那日出城,便已经三步一哨,十步一岗,兵士肃然,身佩寒刀,背负利箭。
    又人手执一暗哨,燕京城稍有响动,便哨声震天,全军待阵。
    如此大的阵仗,自然端得一好由头。公示栏上贴了皇榜,榜上有言:今太子遇险,生死难测,虽已派遣重兵营救,仍得祉福于天。圣上因难忍悲恸,日夜难食,浑浑不得自省,圣上心中有愧于黎民百姓,特将朝廷之事全权暂托于惠王凤苍,丞相顾演与镇国将军云盛从旁佐助,内稳朝廷,外平动乱。
    如此这般,百姓才对官道上的士兵们安了心。而千百军士中,大多是镇国将军的人,该怎么平动乱,还不得由他做决定,她与太子的境况,自然是不容乐观。
    他当日是应承了她,与她一起协助惠王问鼎皇位,如今看来,却是用不着他了,而他也仅仅应了此事,其他的,再也不能多了。
    她的生死,太子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他背手离开,绝傲挺然,与青竹苍山浑然一体。
    而颠沛了几日的楚月与太子二人,一路上换了好几辆马车,特特抄了小径,由林间穿梭,最后行至一空地,便舍了车马,凭着记忆步行至几里之外的一山脚下,一颗悬挂多日早已不堪重负的心总算落了地。
    从山脚而上,时而向左,时而回又,时而盘旋,时而径直,在绕得太子眼花之前,楚月终于停住了脚步。
    “到了?”太子极力挺直脊背,高傲不已,“那便领我进去,先好好洗漱一番,这一路上,可真是够脏的。”
    太子对自己满身的灰尘也颇为嫌弃,皱眉瞥眼,浓眉并成一横。
    “废话真多。”几日下来,楚月都已见惯了他的做作,可心头仍是来气,哪儿有这么矫情的男人。
    穿衣嫌布粗,吃饭嫌有糠,喝水嫌水腥,坐着马车也不忘道几句折腾,如今到了这儿,更是憋不住满腔的抱怨。
    太子难堪地欲言又止,胸膛气鼓鼓地挺起,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道朗朗之声,“哟,竟有人运气这般不好,好好的路不走,偏偏闯入地狱门前寻死,是好日子过腻了还是怎么?”
    他行至两人面前,打量一番沉默的两人,又继续笑道,“当然,阎罗王尚且能通情理,我自然也是个心善好说话的。这样吧,看你俩底子不差,不如男的收入我的塌上,女的就送去挑水砍柴罢了。”
    楚月嘴角一抽,神色难忍笑意。
    朗朗乾坤之下,生得又是副端正模样,唇红齿白,山根挺立,棱角分明,眉眼更是卓绝,而着一身蓝衣清淡如水,端得是个翩翩如玉公子,谁料竟然是个有龙阳之癖的。
    太子打出生以来,美人见得多了,在温香软玉中自寻得许多乐趣,虽由此风评不大好,但牡丹花下,谁还管那么多,不过是小小的兴趣爱好罢了。
    美人见得多,对男子可是从未动过想法,如今经三则调侃,顿时鄙夷地退后几步,若不是顾忌着在逃命,定是要灭灭他的威风。
    他的鄙夷与动作同样的明显,三则看得哈哈大笑,如玉似的人顿时鲜活不少。
    “我们是按着一名为翩翩姑娘的指示,到此处传句话,顺便打扰几日,在此等她寻来。”
    楚月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刻有红颜二字。
    三则收了玩心,里面不正有个受困于红颜的人,现在将他两人带进去,肯定又有一番好戏登场。
    领着两人进了宫里,直接到阎千墨的院里。楚月一路上控制不住地抬眼打量,忽而想起上次两人对居处的讨论。
    现在再一比较,真的是自愧不如,他这儿修得倒是精致。
    亭台楼阁,绿影婆娑,在深绿之间,隐约可见几座白玉亭,又或是朱红的拱桥。哪怕是皇宫能人巧匠费心雕琢,也见不得有他这番景致。
    行至一半,三则提醒道,“等会你们见了他,尽量小心行事,特别是不能贪恋于他的美貌,作出什么禽兽不如之事……”
    絮絮叨叨个不停,听得楚月与太子二人同是嘴角一抽。
    贪恋美色……禽兽不如……
    楚月见太子面露鄙夷,但好在是这几日磨炼了他的忍性,倒也没有说出来。
    “找你的人来了。”斜倚在门框上,三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书房里挥墨泼毫的,还真不信他能安心作出什么大作来。
    房里的缄默不言,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门外的人屏息静待,双目凝视于他,他留给他们是一个侧身,身着月色长服,青丝如墨,肤色不若三则般白皙,但胜在健康光滑,手臂下喷张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笔起笔落,分明是件轻巧的事,却让他作出了深厚的沉重感。
    他落下笔了,楚月心头一紧,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转过身来,瞬时书房里似乎更亮堂了,莹莹若光,惊艳而畏惧。
    若说三则是温润如玉的公子,他应该是话本里塑造的反角,单是从外貌来看,就不是个好招惹的。尤其狭长的眉眼下,一颗滴血的泪痣,尤为惑人。
    云淡风轻地甩袖起身,他在一旁的窗前坐下,头也不抬,自顾打理着那盆快枯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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