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宸自然知晓她如今正沉浸在强烈的自责之中,见着她的模样,心中难免也有些微痛,然而碍于当前的场合,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是以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反复地说明着:“月儿,冷静下来,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冷静下来。”
    “我知道……”楚月近乎是以气声推出这一句话的,似乎有些虚弱,也有些勉强。
    顿了顿,她才沉沉地开了口:“只是我没有办法不去责怪自己……”
    然而无论他如何安慰,也无法停歇楚月体表的颤抖,几乎让他感觉她就要在当前崩溃散架了一般。如今自外人看起来,楚月依旧还是端坐着低头的姿势,好似只是不习惯跟前热闹的场合而已,然而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宁宸,才能作为直观地感受到她汹涌暴露出的情绪。
    宁宸抿了抿唇,眸底的光芒微闪。
    他是能够感知到她如今情绪的崩溃的,毕竟她曾经那样自信地跟小萤许诺过,她定然会将幕后黑手一网打尽,给小萤报仇,曾经在捣毁那个窝点的时候又是多么的放松雀跃,如今却发现,自己此前的努力在那些人的眼中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甚至一手推进了更多人的惨剧,她那样一个心思敏感,又总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的人,如今如何会不感觉到绝望和难过?
    他都明白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楚月只觉得自己近乎已经快要熬过了几个年头,在如此扭曲了的欢腾气氛下如坐针毡,好似每一刻时间过去都宛如凌迟,使得她备受折磨。
    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然而眼前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小萤的影子,她牵着自己的衣角仰起头来,那双如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瞧着自己,里头写着满满的信任,也写着满满被伤害过后的痕迹。
    而她在问自己:“姐姐,那些坏人真的都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小萤的语气是那么的希冀,对于她的能力又付诸了那样大的信任,然而她却连一个点头都无法回报给她。
    虽然楚月已然足够克制,然而坐在主座的郝云起一眼扫下来,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楚月泛白的脸色,当即已然主动发问,“尊夫人不喜欢这场表演?”
    楚月拳头一紧,还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表情面对时,话头已然被身边的宁宸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表演自然是很精彩的,只不过我夫人往日里是最害怕小猫小狗之类毛茸茸的东西的,自入谷的路上经过丛林,便被里头那几头熊瞎子给吓得不轻。如今见得这表演,更是想到了那天逃命的经历,正在心有余悸呢。”
    说着,他不觉笑了起来,一把搂过了楚月的肩膀,稍稍克制住了她身体的颤抖。
    他想让她知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的身边总是有自己的。
    而与此同时,宁宸此时面上的笑容也几乎挑不出错来,看着只像一个格外宠爱妻子的丈夫,“我家夫人便是这样胆子小的,一点小关联就忍不住想东想西,最终想到自己都快要做恶梦了,还要在下去哄着,真是娇气……还请傅谷主不要见怪啊,这表演,还是等待改日只有咱们几个的时候再好好欣赏欣赏吧,再怎么说看着也是傅谷主的心血,可是要让后人好好瞻仰才是。”
    “既然尊夫人害怕,那表演便就此结束吧。毕竟此番是招待二位的,总不能够让尊夫人担惊受怕,便是我们的不周到了。”
    郝云起对于此倒是很是理解的模样,只是微微颔首后,又就此鼓了鼓掌,台上的 表演顿时终止了,纷纷秩序地谢了幕,而后自后台颠颠地跑出了一个中年男人来笑容满面着领赏,俯下身子大声地呼道:“傅谷主洪福齐天!”
    这把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楚月脑子里微微晃过一个模糊的影像,禁不住已然循着那把声音抬起了眼来,但见那跟前跪着领赏的男人穿得规规整整,头发有几许花白,如今正跪在地上赔笑领赏,一笑起来的时候,那口标志性的黄牙清晰可见。
    放在膝盖上的手,顿时又微微一缩,就此抓住了自己的腿部,似乎努力地要寻觅一个支撑点,才好不让自己面上惊讶的神情暴露得太过明显。
    跟前的男人她果然是认得的,岂不是当初那个杂耍班子被捣毁时唯一逃脱的那个管事的……亦或者是说,真正的班主?
    难怪当时全天下贴了通缉令重金悬赏这个人,都始终没有一个音讯,原来是偷偷摸摸地躲到了这里!
    这么一想,便都能够说得通了。为什么当时他们的脸上会有那样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将她和宁宸都骗了过去,以至于在后来尸体被搬出来的时候,才发觉死的是个小喽啰,而真正想要算账的人已然不知所踪。百里幽给予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与此前在那尸体上所剥下来的人皮面具,质感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所以一切的一切,实则都是幽蝶谷在后头操纵着。人人都道郝云起在隐居幽蝶谷以后便再未生事,往日里也无人可窥得他的行踪,便以为他真的就此收手,不会祸害人间了,万万没有想到,郝云起竟然是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这块领域上。
    一时间,此前所有的猜疑和不解仿佛都得到了解释,然而所揭露出来的真相却是血淋淋得让她近乎不敢逼视。
    许是发现了来自旁边席中楚月的目光,那男人不经意地回转过头来,正与那双如寒刃一般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一时间,就连他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颇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伸出指头来颤颤巍巍地点着她:“你……你们……”
    楚月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一双幽黑得几乎能够融入长夜的眼睛衬得面色愈发白,活脱脱挣出了几分鬼魂之感。
    百里幽望着这一切,忽然间笑出来,从中插了一句,“怎么,难不成还是旧相识了?”
    对于此询问,楚月只是替换成了满脸困惑,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并不认得,一边对上了百里幽那双明显别有深意的眼睛,心中顿时了然。
    她明显是知晓自己与这个男人的渊源的。
    她是故意的。
    相比于楚月的平静,那个男人却好似见了恶鬼一般被吓丢了魂儿,那张沟壑难填的面皮几乎眼见得已经有些发白了,还在不住地朝着楚月和宁宸的方向看去,俨然也没有猜测到这两人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百里幽如今已然达成了目的,自然也知道见好就收,见到如此景象,只是平静地给郝云起斟了一杯酒,口中淡淡道:“领了赏便退下去吧,这两位可是咱们如今的贵客,你便是看着夫人再过貌美如天仙,也该将你的那对眼珠子收回去藏在肚子里头,否则若是惹恼了咱们的客人,你的眼珠子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明白了么?”
    似是开玩笑一般的语气之中,藏匿着的却是鲜明的威胁之意。
    那男人果然打了个寒噤,口中连连道着“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后,再度偷偷地瞟了楚月的方向一眼,便就此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而只有楚月自己才知道,她如今的腿部已然被她掐得没有一块好肉了。
    她必须以强烈的痛感来警告自己,要忍耐,来日方长,她还有大把的时间,便更不能够在这个场合发作,不能够扑上去代替小萤抓烂此人的喉咙。
    她如今是幽蝶谷中的座上宾,如何也要装作与他们共饮而欢的模样才对,又如何能够将自己心中的厌恶如此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虽然,在她的心中如今已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单:郝云起、百里幽,亦或者是方才那个侥幸逃脱了的男人,一个个的,她都想要亲眼见着他们惨死,方能够回去告诉小萤,姐姐真的已经为她报仇雪恨了。
    只是现如今,她还需要忍耐。
    如此想着,她微微放松了自己的手指,就此端正了自己的坐姿,看起来似乎与方才没有半点的差别。只有坐在郝云起身边的百里幽如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的模样,就此也自斟自饮了一盏酒,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又是几盏薄酒以后,宴席差不多已然到了尾声。
    百里幽率先站起身来,面上带着薄薄一层红色,看起来似乎是有些醉了,那原本便娇俏的语气平添了几分慵懒之意,更像是一只被豢养的波斯猫:“师兄,我不胜酒力,现如今才喝了几杯就脑子发晕了,还是去旁边走走吹吹风,您先喝着,我去醒醒神就来扶您回房去。”
    郝云起微微颔首,却又吩咐道:“别走太远,叫玉儿跟着你,以免天黑认不得路。”
    “我哪有那样笨啦!”百里幽娇嗔着跺了跺脚,转而又说道,“不用玉儿了,我与盛姐姐一道儿去,咱们两个女儿家,也好说些体己话,走一走聊一聊,也不觉得无聊,酒也醒了,岂不是甚好?有盛姐姐陪着我一起,她性子娴静,可不如我那样闹腾,师兄你可就不用担心了吧?”
    经得百里幽摇着手臂撒娇,那郝云起显然也无力招架了,末了只无奈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那便去吧,注意安全。”
    “是!”百里幽愉快地应了,而后又如同一只粉嫩的凤蝶一般朝着楚月地方向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笑着的眼睛弯弯,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起来,好似真的如同跟前的二人姐妹情深一般,“盛姐姐,你看我师兄好不容易放我走了,你可陪我去逛逛吧?我可不想被那些个侍女跟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白日里也就罢了,晚上一回头乍然看到,可是怪吓人的,你说是不是?”
    说罢,百里幽已经朝着她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撒娇。
    宁宸微微地皱了皱眉,正欲替楚月拒绝,然而却见楚月却就此站了起来,点点头,便算做是应下了。
    “夫人?”宁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对于楚月的妥协好似有些诧异,当即只颇有些忧心地抬眼望向了她的方向,还在谨地说道,“倘若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不要去的。”
    他是知道的,她们二人的关系一向紧张,今儿个不是还闹了一通矛盾,按理说仇人见面应该分外眼红才对,怎么跟前的百里幽贴过来也就罢了,就连自己娘子也好似转了性子一般,竟然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还是她们两个人之间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面对宁宸忧心忡忡的目光,楚月的心中微微一沉,然而面上还是绽放出了一个笑来,一面加重了些力道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自己没有事以后,才就此与百里幽离席而去了。
    宁宸思来想去,仍然是觉得有几分不放心,正想要跟着一起离开,百里幽却就此发了话,“哎,楚公子,我师兄好似还有些话要问您呢。你啊,就不要想着跟过来偷偷地去听咱们女孩子家的悄悄话了。你都快要一整天黏着盛姐姐了,怎么现在一时半会儿都忍受不了,难不成担心我将盛姐姐吃了不可?还有啊,我师兄可还留在这里呢,倘若人都走光了,你让我师兄找谁喝酒去?”
    说罢,她又回转过眼来朝着座上的郝云起挥了挥手,很是活泼娇俏,看起来真如同像是几盏薄酒上头了一般,连带着语气也上扬了起来:“师兄,你看我是不是可为您着想了?虽然拐走了一个盛姐姐,但是还留着一个陪着您呢!”
    郝云起只是微微一笑,便已然算作是默认了。
    一番话软硬兼施,生生地将宁宸正欲跟去的步子说定在了原地,只能就此看着百里幽轻笑一声,就此携着楚月离去了。
    一直走到远处,确定他们已然听不见这里的谈话时,楚月才面不改色地睁开了百里幽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顿,一面已经开了口:“宁宸怎么办?”
    “盛姐姐好无情,这做戏都不做个全套,倒是让人家好伤心。”百里幽被推开了手,也只是装模作样地娇嗔了一声后,见得楚月的面色掠过几分不耐烦,这才又是一笑,到底还是解答道:“我自有安排,等到时候会让人把他暂且送回去的。放心,一定会好好地送回去。”
    “嗯,我明白了。”楚月点头,手脚利索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露出其下藕粉色的衣裙来。
    百里幽顺势接过外袍来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却发现在她身上俨然是一派松松垮垮的,一时间难免有些不满意地嘟起嘴来抱怨道,“哎呀,你怎么带了一件这么长的袍子呀,这我行动都不方便了。”
    “那是你太矮了。”楚月回答得倒是毫不留情,一面已然从怀内取出了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就此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冰凉的面具几乎才是刚接触到她面部的肌肤时便已然陡然温软了起来,逐渐呈现出了人皮那新鲜柔韧的质感,软趴趴地就此缓缓贴合到了她的五官之上,好似就此融合到了一块去。
    她抚了抚面部,见没有多余的皱褶了以后,才欲转身回席,忽然见得百里幽就此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似乎有些出神。
    虽然并不想与她有什么多余的牵扯,然而见得她如此反常的模样,楚月还是不禁微微地皱了皱眉,“还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如今好似见到一个活动的自己,难免想要多看两眼。”百里幽冲着她微微一笑,又似是无意地说道,“我给那么多侍女戴上过面具,然而那些终究都是死物,怎么着也只是像是一个如我一样的木偶,几乎是第一眼便能够看出差别来。后来也试过给掳来的少女戴上面具再看,然而那些女子总是一脸惊恐惶惑,纵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是也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自然也没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唯独如今看着姐姐您这副模样,我才真的察觉,好像另一个自己活过来了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楚月毫不留情地反驳了百里幽的话,那与她一模一样的稚嫩面庞上,眼神却是不符合五官的锐利清冷,“从来只有无心的人模仿有心的人,从来没有有心的人故意将自己的心掏出来丢掉假装无心人的道理。我如今还有心,所以永远都不会成为你。”
    百里幽勾了勾嘴角,好似并不在意楚月直面的反驳,面上的神情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盛姐姐的嘴皮子一向都是最为厉害的,我着实是争辩不过。不过也要提醒一句,在往后的几天里,你莫不能再如此有骨气,否则便是我也保不了你,和你的朋友了。”
    说着,她口中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掩住了口来,依稀可见指缝处漏出那上弯的嘴角,“是我多嘴了,毕竟盛姐姐一向比我聪明得多,这点小事怎么还会需要特地提醒盛姐姐呢,还希望盛姐姐不要嫌弃我啰嗦便是。”
    楚月并没有回话,只是紧紧地盯着跟前人那张娇艳的面庞,但见那双如猫一般的眼眸在晦暗的天光下幽幽地发亮着,从其中总挣出了几分让人猜不透的神色来。
    事实上,她也总是猜不透这个小姑娘的,也愈加明白过来,与其花费心思去探量这个小姑娘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如正面应对来得省力,便也不再花费心思去猜测了。
    百里幽就此望了望天空,今日月朗星稀,月光却好似总是照不到幽蝶谷中,似乎也害怕了这里的阴森幽暗,总要躲躲藏藏。
    她望了许久,终于低了低眼,转而回过身来,平静地对上了楚月的眼睛:“天色不早了,那头应该撤席了,你也可以回去了。记着,我们的约定。”
    “四日期限,四日以后,你必须归来,也必须将蓝若好好地放出来。”楚月也同样冷定地落下了这一句。
    “盛姐姐若是这么舍不得我,我自然是要早些回来的。”百里幽就此笑起来,却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将身形缓缓隐入了那片丛林之中。
    一直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此在视野里消失不建议后,楚月才闭了闭眼睛,就此深吸了一口气,就此面上扬起了一个笑容来,一蹦一跳地回去了酒宴上。
    果然宁宸已然被人送走了,如今那宴席上只余留郝云起一人端坐在主座上,并没有喝酒,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好似在望着远处,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楚月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心中定了定,而后琢磨着此前百里幽惯用的那活泼的笑容就此一蹦一跳地迎了上去,“师兄!”
    虽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然而她实则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把幼细娇软的嗓子,几乎是刚刚唤出声来,便差些一噎,忙暗自掐了自己一把,且当做是给自己的警告。
    见到她来,那郝云起的面上才隐约显现出笑意来,纵然喝了那样多的酒,眼神看起来已经有些迷离,然而面皮却意外得没有显出红色来:“怎么去了那么久?”
    “咦?久么?”
    说话间,楚月已然就此到了他的身边,揪了揪他的衣袖似是在撒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已然转出了几分狡黠灵动了起来,“我可是才跟盛姐姐聊了几句便急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原本还想要送盛姐姐回去的,结果着实是太想念师兄才回来了,倒是让盛姐姐一人走了,倒是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莫不是师兄自己太过想我了,所以才寻个理由要教训我一顿吧?”
    她也算是与百里幽打交道有段时间了,如今模仿起她的语气来虽然也算不上炉火纯青,然而在面对跟前的这个已经酒意朦胧的男人,大抵还是够用的。
    郝云起看起来并没有怀疑,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略有些宠溺,“师兄是不愿意一刻见不到你。”
    这语气……听起来如何觉得有些奇怪?此前只觉得百里幽对于郝云起恐怕不是普通的感情,而现如今看起来,好似郝云起对于百里幽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不明。
    然而这等想法也不过只是在脑内快速地闪过了一瞬,毕竟在这个男人的跟前,楚月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和松懈,转而只摇着他的手臂说道,“夜深了,我扶师兄回去吧。”
    低了低眉眼,她又小声道,“师兄难道都没有什么话要问小蝶的么?”
    郝云起的反应却是淡淡,“你想要告诉我,便自然会说。”
    楚月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主动招认道:“师兄的吃食里,我是动了些手脚的。”
    她深知百里幽对于其他人还好,然而对于郝云起所动的手脚又哪里可能不被发觉?与其等着他对此行动而产生疑心,不如先主动招认,早早打消了他心中的疑心,总也好过夜长梦多。
    果然,郝云起的面上依旧没有任何的意外,显然是早已经对于此时了然于心:“为何?”
    “哪儿还能有什么理由啊?”楚月嘟了嘟嘴,语气听起来很是理直气壮,“还不是因为最近蝶儿的脸上不知道怎么的起疙瘩了,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消了一个个鼓包,只是还是留下了那些深红的印子,怎么去都去不掉,可将我急死了!然后我就在想,这等丑模样可不能够让师兄看到我,可我若是捂着脸出门定然会被那两位客人耻笑的,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师兄不要清楚地看见我比较好。”
    这个理由乍然听起来着实有些荒诞,却又极为符合百里幽那跳脱任性的个性。她在心中估量了几个理由,最终还是选用了这个但凡是人听见都要咂舌的,毕竟倘若做事有理有据的,就不像是百里幽了。
    虽然心中很笃定这种话的确是百里幽口中可以说出来的,然而楚月的心中实则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只是百里幽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有关于百里幽平日里与郝云起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她实则也并不明晓,只能勉强猜测着演练着。
    只是,这类的演练,是绝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的。
    楚月当前正在心中想着,忽然感觉到手边挽着的郝云起身形顿了顿,陡然停住了脚步来,转过身来盯住了她,苍白的面目上好似不带任何的表情。
    她也就此僵直住了身体,但觉得汗毛倒竖,密密麻麻的冷汗在这瞬息之间已然攀上了脊背,被穿梭而过的夜风一激,更加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被发现了?还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和话语不够像是百里幽?亦或者是自己方才的神态动作中漏出了太过明显的破绽?
    仅仅是在这一愣神的时间,楚月的脑中已然陡然掠过了无数个可能,只余了一双大大的眼睛还睁着,颇有些疑惑地看着跟前的男人。
    大抵是觉得当前的沉默有些太过诡异,楚月转了转眼珠,正欲主动再寻他说些什么,以免在此沉默的气氛中反而更加自曝其短,然而偏偏郝云起却是在此时开了口,语气温软,好似什么都没有发觉:“小蝶变成什么样子,师兄都不会丢下你的。”
    几乎是在话音落罢的一瞬间,楚月再就此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而扁了扁嘴,“师兄是不嫌弃我,可我嫌弃我自己啊!女儿家都是要漂亮的,这斑斑点点的算作什么话,我可不能够让师兄看到我这副模样。小蝶在师兄的心里头要一直都漂漂亮亮的!”
    在明晓郝云起暂时并没有看出自己的异常来后,楚月也就此放松了许多,只在他的面前精心拿捏着一个骄纵小女孩的姿态,也逐渐驾轻就熟了起来。
    她对于这一个模仿对象实则真的并不擅长,毕竟她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尝试过能够跟人尽情撒娇卖痴的感觉。从记事开始,她便知晓,自己若是想要在府中生存下去,必须要使得自己强大起来。她的容貌比不过盛浅歌,也没有盛浅歌得爹爹的宠爱,甚至只是一个女儿身,没有人指望让一个女儿家就此成就丰功伟绩,光耀门楣,只不过是从小就盘算着让她们嫁到什么人家里,才能够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而她从小到大,便是在如此权术人心的沉浮中艰难地长大的,早已然明晓了有什么东西得要自己去争的道理,撒泼打滚是漂亮的女儿才有权利做的事情,自己本身没有那个条件,就不要妄想着走跟旁人一样的路子。
    这样生存环境一直持续到后来,她真真正正地已然无法再以依赖人而生存,也养成了有什么事情选择自己独立去面对的习惯。以至于后来,即使在跟宁宸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许久都没有办法自然地跟他撒娇,好似还惹得他跟自己闹了一通意见,总觉得是她不够相信他。
    她哪里是不够相信他呢,只不过是从小到大的环境使然,让她甚至连麻烦自己的丈夫都有所歉疚,不如自己来扛。好在,宁宸到底是她的良人,在他的保护之下,她也终于能够逐渐绽放出这十几年来所没有暴露出的柔软来。
    倘若不是这几年的经历,她如今与郝云起就此撒起娇来,大抵会更为生硬些吧。楚月如此在心中想着,嘴角不觉弯了弯,一面扶着郝云起朝着住所走去,“师兄今夜多喝了几盏酒,如今大概是够累了吧?”
    “嗯,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那小蝶就不打扰师兄了,师兄还是要好好休息才是。”楚月就此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旁侧,又说道,“其实师兄你便算是真的聋了瞎了也没有什么,你看小蝶还一直扶着你走呢,小蝶可以做你的眼睛,不仅仅是这一段路,未来的很长一段路,小蝶也是可以陪着你一起走的。”
    嘴上的话虽然是无比的温情,然而只有楚月自己心中清楚地知晓,自己在说此话的时候,心中有一个恶毒声音还在不停重复着:最好是真的聋了瞎了,或者干脆一死了之,一起走上黄泉路才比较好。像你这样灭绝人性的魔头,像你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鬼,根本就不配污染这一方土地,根本就不配活着。
    然而纵然她的心中骂得发狠,面上却依旧是乖巧的笑意,就此随着郝云起缓缓地走去。
    一路行至郝云起的住处,是百里幽此前曾经指给她的路,她自然也铭记于心,一路而来都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来,一直将其送到了床榻上时,才就此勾了勾郝云起的衣袖,“师兄,那你先好好休息,我便走了。第二日我得看看脸上的斑点消却了没有,倘若没有的话,我可就不要见师兄啦!”
    这句话并没有再得到回应,郝云起几乎是在被扶到床榻上的时候,便已然阖闭了眼睛,似乎是困极睡着了。
    他睡着了的模样也是那般的平静,那张寡淡的面目上好似泛不起任何波澜,眉目间丝毫未曾有杀戮之意,甚至还不如蓝若与司绝那般凶悍凛人,如今看着就像一个清秀的年轻人,让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他跟传说中的百晓生联系在一起。
    纵然此前心中不断默念着等到将他送到这里以后一定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如今见得他真的睡着了,楚月却不禁停住了脚步来,在床边细细端详起他的面目来,目光在转了几圈以后,却就此落到了他放在胸口的那只手上。
    自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时候,她便已然觉得此人的手生得极漂亮,如今在明灭不定的星光月色之下,更显得像是一块在幽暗里灼灼发光的玉石。倘若不是知道此人的这双手曾经浸染过多少鲜血的话,想必她会欣赏更久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已然从袖中滑出了匕首来,想要就此割断他的喉咙。
    好不容易假借百里幽的身份来到了郝云起的身边,如今岂不是正好就此杀了他,好为小萤,好为那么多惨死的冤魂报仇?只要这个魔头死了,那么多人的亡魂都可以得到告慰,她也可以好好地回去京城告诉小萤,那曾经伤害过她的幕后黑手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被杀死了,未来再也不会有和她一样的人再受此人残害了。
    这股杀意几乎一经冒出心头,便疯狂地蔓延了开来,她紧紧地攥着匕首,朝着郝云起的方向缓缓走去,但觉得握着匕首的虎口绷得发紧,像是也已然感受到了如今转瞬即发的杀意。
    这一刀刺下去,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楚月如此默念着,脑子也仿佛沉浸在了一片混沌之中,但觉得眼前皆是那一个个残缺的肢体,还有那咕嘟作响的血池,无不激发着她体内的血性,使得她一时间也忘却了顾忌,就要下刀。
    偏生生方才还平静得好似快要失去呼吸了的郝云起在此时稍微动了动,口中模糊地吐出了一句:“师父……”
    被这乍然的一声梦呓惊动,楚月不禁一愣,好似被这声陡然拉回了现实一般,几乎快要全数涌上头了的气血也就此一点点地冷静了下去,就此尽数回归了原位。
    她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杀了郝云起?宁宸的毒应该怎么办,京邑中的家人身上的毒又应该怎么办?难道为了逞一时之快,便要让他们这艰难的一趟最终成为空谈?
    该死的。楚月望了他的面容一眼,沉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将匕首重新地收入了袖子内。
    “我会杀了你的。”她无声地对着他的睡颜做了一个轻微的口型,才觉得略微解气了一些,就此便想要离开,袖角却被一只手陡然拉住了。
    她又是一惊,差些以为自己方才那默然无声的挑衅竟也被此人听到了,低眼一看,但见那只此前被她暗暗注意过的手果然正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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