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这样贫!”楚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去,要不是看在他如今还身负重伤,是个不折不扣的伤患的份上,她几乎都想要将枕头塞到这厮的嘴中,好让他自己反省反省了,最终也只能够长叹了一口气,就此重新趴下了身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的感觉,很不好。甚至要比咱们在幽蝶谷的那山洞里头过活的感觉还要不好。”
    这里虽然不愁吃不愁住,身上的伤也能够得到治疗,但她便是没由来的觉着不舒服。那一个个死气沉沉的药人,那一双双涣散的眼睛,每次她见到的时候,都能够在脑子里头自动补出那“嗡嗡嗡”的声响来,无端端将自己引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以及,每回对上百里幽的那双如猫一般的眼瞳,她的心中便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自己,牵扯得没由来的下坠感。
    那个眼神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用具体的词汇来描述,只觉得那眼中的光芒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单纯被骄纵着长大的小少女,有几许狡诈轻浮,却又充斥着“来伤害我吧”的意味,纵然眸光再轻巧灵动,也还是无法完全地掩盖那成年累月留下过的伤痕印记,如此尽数都刻在了她的那双眼睛中。
    也正是因为如此,楚月才分外的觉得不舒服,因而她看不透。这样的未知,如今在放在跟他们似是对立又似是想要寻求合作的人上,便越为让人感觉害怕,因而不知道是应该多相信她一些,还是应该多防范一些。
    她原本无意去观察一个外人的内心世界,然而如今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他们求医道路中不得不经过的一环,自然也让她付诸了多为多的注意。
    他们如今已经行进到了这一步了,便不再容许一丝一毫的失败。她拼着那股子劲儿,也定然要继续不管不顾地冲下去。
    宁宸见着她凝结的神色,只当她许是方才被那丫头当面刁难,所以心中有些过不去,便也将她搂在了旁侧,轻声安慰道:“何苦跟那个刁钻的丫头置气,如今这里是她的地盘,她自然要横行霸道一些。我知晓你不是服软的性子,不过也没有关系,方才做得便已经很好了。以后也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别将她的那些刺耳的话放在心上便是,其余的,由我来处理。”
    “嗯。”
    楚月轻轻地点了点头,到底没有将自己方才心中所感觉到的异样告知。或许真的让她说出来,她也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描述出自己的感觉。女人的感觉原本便是件玄妙的东西,又何足为人道?
    正在此时,侍女已然端着汤药款款来,“这一碗是公子的,这一碗是小姐的。待得服药以后,过些时候,便能用晚膳了,还请二位耐心等候。”
    跟前的这个侍女正是后来替上的“玉儿”,也不知道在那个“玉儿”跟前,又有多少个不断替上的“玉儿”?
    楚月深深地凝望了那张苍白的面孔一会儿,才微微敛下了眼帘来:“明白了,多谢。”
    那侍女报以回礼,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垂手而立在了原地,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他们,又像是望着虚空。苍白的面容仿佛一具死尸,虽然五官也都会活动,却还是难免地泛着沉沉的死气,让人仅仅是多望了几眼,便已经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凉。
    宁宸挑了挑眉,很快便明晓了其中的意思,当即不禁勾起嘴角来,“倒是真有意思,难不成还要看着咱们喝完这药?”
    那侍女只是微微躬了躬身子,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的起伏:“奴婢只是奉命伺候两位服药。”
    “怕我们不喝?”
    无论宁宸与楚月说些什么,那侍女颠来倒去的口中也只有这一句话,显然是早便被人操纵好的:“奴婢只是奉命此后两位服药。”
    宁宸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毕竟跟这么一个全然没有自主意识的药人纠缠也没有意思,只瞥过眼来与楚月对视了一眼,当即已然一同端起了跟前的药碗,抬起手来将碗中乌黑的药汁一饮而尽,又朝着那在旁边等候的侍女展示了一下空空荡荡的碗底,“现如今可以回去交代了吧?”
    “奴婢遵命,二位请好好休息。”那侍女垂下那浑浊空洞的眼睛来,再度福了福身子,而后便安静地收拾好了药碗,就此又如同鬼魅一般悄然离开了。
    待得那身影离去以后,宁宸才开始煞有其事地问道:“你说,那药里头有没有毒?”
    “便是有毒,也都已经喝了,难不成还能在抠嗓子眼吐出来不成?吐得了今天这一碗,而后几天的那么多碗呢?更何况凭借她的实力,全然可以下毒在无形之间,何须这么大费周章,反而显得刻意。”
    说到这里,楚月轻嗤了一声,“她此举无非便是想让我们担惊受怕一阵子而已。倘若真的如同我们此前所分析的那样,她有所求,如今便不至于会在这个地方再生事端。”
    宁宸原本不过是随意地调笑一句,见得她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反而觉得更为可爱了起来,禁不住失笑出声:“你倒是看得透彻。”
    楚月如今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似乎过于绷紧了,这才顺势软下了语气来,又与他依偎得紧密了一些。
    待得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一丝一缕地通过那轻薄的布料传来之际,她也才终于觉得妥帖了许多,末了又不自觉地叹了声气,有些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临时缓解因而劳神忧思产生的胀痛昏沉感,一面又无无奈地说道:“毕竟自从我们来到此地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有些太过邪门了,我也是不得不绷紧了脑子里头的这张弦,看什么都开始觉得有问题了起来,当真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几分叹惋和自责,宁宸不免摇了摇头,抬起手指来,将她那还在试图拍着脑袋的手强制性地拉了下去。
    “疼……”楚月辩解。
    宁宸这一回却并没有让步,语气也严厉了一些,“疼也不能够信手胡拍,此前都说过多少次了。头部原本便是最为脆弱的位置,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疼了就一通胡砸。你这都已经的旧疾了,还这样随意地对待,当真是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她被说得有些没底气,也只能嘟囔了几句“哪儿会有这么严重”、“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以后,便自觉理亏地软下了身子来,到底是没敢再伸手。
    “有些内伤是长年累月的效果,哪里是这么一天两天的就能够轻易看出来的?”见她终于服软,宁宸也一并软了声气,转而以指腹为她一下一下地摁着两侧的太阳穴,手法显然已经很是老道了,一边温言接上了她此前的话茬,“有我陪着你,不要怕。”
    顿了顿,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强调的意味:“为夫一直都陪着你。”
    指腹上传递的力量和温度自太阳穴边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逐渐地消解了脑袋的不适感。楚月心中禁不住微动,只任由他摁了一会儿以后,便已经回过脑袋来,强行脱离开了他的双手,“你如今身上还有伤,万不可再使力气了,我头已经好了许多了。”
    说着,她又低眼望向了自己手中箍着的手腕,眸中不觉掠过几分难过起来,语气也随之低沉了一些,“你看你,连手都已经皮包骨了,好像一折就要断开了。”
    这个小家伙,情绪怎么说来就来,刚刚哄好了那一遭,这还没几句话的时间,怎么又低落下来了?宁宸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不觉也在心里头无奈地叹了声气,正欲出言安慰,却见得她拿着自己的手腕端详了片刻,而后俯下了头去,在那突出的腕骨骨节处映了一个软软的吻,连带着她的声音软软地响了起来:“要快快好起来呀……”
    手腕上别样柔软的触感很快使得宁宸也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低眼望着那个在自己跟前趴伏着的小小身影时,眸中难免也掠过了几分温柔之色。
    这个傻女人……
    楚月浑然不知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在轻轻地亲吻过以后,还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似乎就此就完成了什么别样神秘的仪式一般,就此心满意足地抬起了眼来,恰好与宁宸望着自己的视线对上,当即不免一愣,抬起手来在他的跟前晃了晃,“宁宸?怎么了?你……”
    剩余的话,尽数淹没在他陡然凑上前来的一个吻中。
    虽然早就知晓这厮最擅长的便是偷袭,然而陡然受得这么一个吻时,楚月还是难掩惊讶地微微一顿身子,但觉得被他亲吻着的唇瓣酥酥麻麻得发痒,连带着一股子细小的电流感穿梭过全身,连放置在身子两侧的手指都禁不住轻微地震颤了起来。
    “唔……宁宸……”楚月轻微地一扭身子,自他细碎的吻中好不容易有办法逃脱,然而口中也仅仅是吐出了几个破碎的字眼以后,便再度被他的唇舌掠取。
    他的舌根还存于着汤药的苦涩味道,然而经由唇舌传递后,却只余留下了丝丝清苦的气息,恰似触碰过中药材以后指端留下的余味,缥缈而绵长,让人在习惯以后便忍不住想要索取得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便已然掉入了他设计的陷阱之中。
    楚月幽黑的眼中尚且清晰地呈现着他的倒影,而后只轻轻一笑,就此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逐渐开始回应起来他这个绵长而温柔的长吻。
    他并没有如从前喜欢的那样以狂风骤雨的攻势使得她气喘吁吁就范,这一次的吻是极为温柔而有耐心的,舌尖在她紧扣着的齿关轻敲着,时不时地与她偷偷伸出的丁香小舌纠缠,又精准地择在她快要缓不过气来钱松开来,继续轻柔地吻住她的下唇瓣缓缓舔舐了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低沉而轻微的喘息声响在了耳侧,更增添了几分暧昧和情欲的色彩。
    该死的,这个男人纵然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模样,却也是天然而就的撩人,他的声息便已然是足够有力的催情药。
    自脸颊到耳侧所感知到的鼻息越来越灼烫起来,拍打着那娇嫩的肌肤也随之发红发热起来,楚月禁不住微微绷直了身体,指尖在空中不自觉小幅度地晃动着,几乎找不到落定的地方,也再没有力气支撑,不由自主地便已经被他的身形压制着,一点点地倒在了床褥上,这才发觉他的掌心正稳稳当当地扶在了她的后脑勺后头,使得倒下时脑袋应该出现的的震荡感消失无踪。
    她心中一暖,也就此将舌尖送了上去,轻轻地滑过了他的舌中后,又随之落到了他有些干涸的嘴角处,轻轻地舔舐着。
    宁宸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气息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愈发灼烫湿热起来,手也随之一路滑下,扯上了她腰间的衣带。
    楚月这一瞬尚且还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之中,却在下一瞬陡然间明白了他想要做些什么,连忙攥住了他的手腕,声息不稳地阻止:“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正欲借机行事的宁宸还未进行到最后一步,便已然被戳穿了目的,当即也只能抑制住体内窝着的邪火,识时务地不再进行下去,语气却有些委屈:“娘子,我已经忍了好久了。”
    他好歹也是个正当壮年的血性汉子,如今自己所爱的人就在跟前,却如何亲密也吃不着,这着实是让人有些抓心挠肺地忍不住。
    她原本还打算趁机教育他一番,见得他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出来,一边却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论调:“伤都还没好呢,一个伤患如今还成天想着耍流氓,嗯?是不是胆子太大了,真的想要变成残疾?更何况你看我……”
    说着,楚月已经指了指自己身上所包着的纱布,对着他扁了扁嘴巴,做出比他更为委屈的模样:“疼得很呢。我也不是铜皮铁骨,哪里再经受得起折腾?”
    此前宁宸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正欲摆手说自己没事,然而听到后半句话时,马上像是惊醒了一般,连忙放开了压制住她的手来,一面仔细地查看起她身上的伤口和淤青处来,“怎么样了?现在还会不会疼?”
    这急速的态度转变使得楚月又是笑起来,又以指尖轻轻地点了点他的眉心,带有几分憋不住的笑意骂道:“傻不傻?你此前都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也不什么神通广大的女妖精,哪里有这么几天就恢复好伤口的道理?”
    正说着,她也随之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肘,又是叹了一口气:“不过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只是日常行动起来总是还有些不利索。”
    宁宸看了两眼,随即抱着她的胳膊肘如法炮制地“吧唧”亲了一口,又眯着眼睛对着她笑起来:“我家娘子便是女妖精,也是最好看的女妖精,定然也是会最快好起来的。”
    “什么歪理。”楚月轻嗤,却也轻叹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希望一切都会快快地好起来。”
    不知是因为跟那宝贝师兄腻得正舒心自在,还是因为此前在楚月这里吃了瘪,一连七八日过去,百里幽竟都没有前来找麻烦,甚至连出现都很少出现,安分得让人只觉得稀奇。
    而唯一可以证明她存在的痕迹,还是每天固定时刻雷打不动由侍女送来的两碗汤药。
    这样的异常倒是让楚月和宁宸感觉有些意外,只猜想着会不会是这个心思诡秘的丫头是最近又找到了什么顺心如意的新玩具,觉得他们着实太过无趣,所以干脆就这样放弃了?
    而至于郝云起,自从那天第一次见以后,便更是再也没有在他们的跟前出现过,偶尔问及来送药的侍女关于郝云起的去向时,翻来覆去也均只是得到了一句死气沉沉的“奴婢不知主人动向,还请二位好好休息,倘若主人想要见你们,自然便会出现的”。
    口气倒是极大,然而在幽蝶谷中,郝云起也的确是最有资格下此命令的人。
    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或许都会怀疑这幽蝶谷中到底还有没有郝云起这么一号人。
    楚月恢复得要比宁宸迅速得多,毕竟所受的伤都还只是皮肉筋骨上的,并未伤及脾胃大脑,百里幽送来的汤药也确实有所奇效,不过在此地安心疗养了几日,补了补气血以后,便能够在外头正常走动了,偶尔精神好的时候甚至还能跑能跳,只不过要面临摔跤的风险而已。
    只是,无论再如何配合疗养,短时间以内她的身手到底是不可能如此前那般利索了,想要回到以前的水平,怎么着也得再休养个把月才能够勉强够得上。
    这样的发现让楚月难免有些杞人忧天了起来,总觉得两个病号靠在一起总是显得太危任人宰割,于是每日在照例陪还只能卧床休息的宁宸一会儿以后,便外出去谷里转悠,一是锻炼腿脚的力量,增强体力,好让身体尽快恢复,二也是在此地稍微摸索一下道路,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那些侍女们虽然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刻板顽固,但终究是没有去阻止楚月的外出,也在楚月一句“留步”以后,便乖驯地停止下了跟随的脚步,只以那一双双无神而空洞的眼睛目送着楚月匆匆离去,谁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望到了些什么。
    楚月心中虽然同情她们,却也害怕跟没有人气儿的死物交流,毕竟她心里无比清楚地明了,自己不过是在跟一群烂虫子互动而已,而那副皮囊,甚至连“尸体”都称不上,在这里头,不过就如平常所使用的碗和罐子一般,只是一个会走动的器皿而已。
    在幽蝶谷中转悠了几天以后,她便已经大约摸清了此地的。他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正处于幽蝶谷的正中央,也是整个谷内最为安全的地方,一直到山谷脚下,逐渐呈现四面环林地势之地才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也正是他们此前所在的危险区域。
    两地实则没有任何明显的分隔特征,然而蛰伏在山林之中的猛兽却像是统一达成了共识一般,不敢迈入中心区域一步,以至于此前两天楚月在此地巡游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担心有什么野猪大虫的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出来找麻烦,到最后倒是落了空,便也开始放心大胆地到处逛了起来,反正自己无论去到何方,到了饭点的时候,总会有神出鬼没的侍女从不知道哪个区域寻觅过来唤她回去。
    有了这个保命金牌一般的东西,楚月也就越发无所畏惧了起来,不过几天的时间,除却郝云起种植药草的地方乃是谷中禁地,常年有一圈下人围着守候,守备森严,让人即使探头看一眼都困难,其余的地方几乎都已然比楚月就如此慢慢悠悠地给游荡遍了,只在心中记下那些有趣一些的所见所闻,好回去复述给在床上待得几乎已经快要发霉了的宁宸,也算是安慰安慰他那原本便闲不住的心思。
    想到宁宸,楚月那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上也难免泛起了几分温柔之意来,又有些揶揄的味道。
    想想宁宸往日里是多么一个喜欢作死的人,哪怕是受了再重的伤,伤口看着再为惨烈,只要没有断手断腿,第二日便定然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让人几乎要怀疑与前一晚上那病怏怏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然而这一次,宁宸却像是拔了毛的凤凰,彻底神气不起来了。
    原因无他,毕竟他这回的伤的确是太重,他又有些犯水土不服,便反应更为大起来,躺了几天以后,每每还没杵着拐杖出房门,必然便被侍女和楚月双双拦下。
    侍女拦下是因而上头的规定,而楚月拦下自然是担心这个家伙一时间太过得意忘形,在养伤的关键时刻又给自己添些什么别的乱子来,这可就难办了。
    宁宸这厢还能够朝着那冷着一张脸的侍女拼命地吹胡子瞪眼来解气,因而知晓那药人也感知不到他有多么生气,但面对楚月的时候,到底是没了主意,在撒泼打滚的法子一溜儿用过去以后,到底还是垂头丧气地继续回屋躺着了,末了还要得到自家娘子一句“嗯,不错,今天下地的时间足了,手脚应该活动量够了,今日便不必再下床了”的命令,当即更为颓丧起来。
    思及自己出门前,宁宸那一副委屈巴巴又恋恋不舍的小可怜样子,楚月不自觉掩唇自顾自地在路上笑出了声来,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起来,只期望着今天也能够看到什么新鲜事,好回去说给宁宸听。
    那家伙虽然在人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丈夫男子汉,但一关上门面对自己的时候,她总是错觉自己养了一只缠人的小狗,每每被纠缠得烦了,一低眼看到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便是再大的气便又这么没有骨气地尽数消了。
    嗯,如此说来,确切的来讲应该是一只漂亮的小狗。
    幽蝶谷中心内部的区域实则也算不得太大,只是外层的那一圈便已经足够淘汰下许多想要入内的人了,自然无法窥得其中玄妙。
    楚月的记忆力还称得上不错,记路的本事更是高超,如今在幽蝶谷中的大路小道里头散起步来已经是轻车熟路,又瞧着今天天气正好,想去寻觅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练一练拳脚,也算是松泛松泛这些天以来躺得都快滞涩僵硬的筋骨。
    虽然心中明晓她无论走到何处,只要还在幽蝶谷中,自己的一举一动便注定经受着人的监视,但也总要好比正面对着几个面露土色眼中涣散的下人要来得好。
    她可不想对着几具尸首活动拳脚,总感觉会从其中沾染几分死气去。
    因而此前经历过一场大火,原本猜测着谷中药人的数量应该锐减才对,然而如今到此地观察才发觉并不尽然。上上下下,皆有药人打理,神出鬼没,却又守卫森严,也不知道这些年来究竟是有多少倒霉蛋送上了门来找死,才能够让郝云起创造出这样庞大的工作链子来。
    楚月一边思量着,一边也难免无奈地活动活动了肩膀,正要继续往前走去,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窥见了一处亮色,当即不觉愣了一愣,分明心中不是想要朝着那个方向去的,却鬼使神差一般转过头来,朝着那里望去。
    那是一条小河,虽然天气寒冷,山上常有落雪,那条河水却并未结冰,如今正在冬日难得的阳光底下折射出粼粼波光,像是一条流动的丝绸,煞是好看。
    然而如今的楚月俨然无暇去欣赏当前的美景,只是顿住了脚步,颇有些异样地望向了跟前那流淌的河流,放在身侧的指尖依稀可见微妙的颤抖,全然属于本能的反应,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没能及时地察觉出自己的颤抖来。
    倘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条河应该就是当时他们用以逃命的那条河,也是葬送了蓝若踪迹的那条河。如今所呈现在眼前的河段,想必正是靠于河流源头的地方,正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往山谷底下流去。
    自蓝若出事以后,除却那一日为了激励宁宸而刻意提起以外,她与宁宸便再也没有提起。并非是因而跟前的平稳而忘记了他,只是的确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才能够消解内心对于他的愧疚。
    倘若那一天自己没有体力不支,蓝若也不会观察到此而出此下侧,赌上自己的性命来引开那头穷追不舍的老虎。倘若自己当时尚且有力气游到岸上,宁宸便能够快一些地赶过去营救蓝若,说不定……说不定蓝若还能够有一线生机。
    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偏偏便是差了那么一点,差了那么一些时间,竟便已经成为了永别。
    虽然她一直在自己心中安慰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甚至都还没有见到蓝若的尸体,如何能够定性他已经死去了?然而那条河流的湍急程度她却也是感受过的,人的尸体在里头被打成几节都不奇怪,他们又没有去下游寻找过,又哪里有机会找到尸体?
    而她也的确不想要去,生怕去了下游以后,真的会看到自己所最不想要见到的场景。只要没有见到尸体,她心中如何都还能够存着个念想,也能够让宁宸存着个念想。
    便当做是她懦弱便好了。
    想到这里,楚月的心情也不禁低落了几分,原本想要避开那个伤心地去另外一个方向,然而脚步在原地滞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地靠近了那条河流去。
    这几日的天气都还算不错,虽然夜间也有落雪,不过到天亮时分也都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河水如今正缓缓流淌着,上游的河水原本便要更为清澈一些,如今若是凑近仔细看去,甚至还可以依稀看到沉在何地活泼泼的小鱼。
    冬日暖融却不灼烫的阳光纷纷洒在这条小河上头,霎时也像是洒了一片星子于澄澈的空中,有一种天然而成的美感,一点也看不出来当日在狂风暴雨的天气之下搅得人五脏六腑都快要出来的凶狠模样。
    楚月观望了一会儿以后,便收回了眼去,转而一路沿着河岸往下走去,且当做是散心,没走几步路,却眼尖的在一处生长在河边的芦苇荡中发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呈现出暗枣红的颜色来,只是隔着黄绿白相间的草叶看不分明,再加上微风自河面上吹拂而过,也牵引着那茂密的芦苇荡东摇西摆着,那物什几乎才在楚月的跟前晃了一眼,便已然被重新掩埋在那层层叠叠的芦苇丛中了。
    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人胆敢乱丢垃圾吧?
    原本实则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注意的事情,然而楚月如今心中也正烦闷无聊,恰好对于此产生了兴趣,难免想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好奇心发作地卷起了自己身上的裙子,不让其拖到底下的滩涂泥泞之中,一面拨草分叶地层层按照着自己的印象朝着那物什出现过的地方逼近。
    芦苇丛中有些锋利的叶片边缘和软刺扎得她裸露出的手腕皮肤和脖颈生疼,楚月却没有任何因此便想药退缩的念头,反而好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低着眼睛一处处分开那比她人还高出一截的芦苇草,在底下湿漉漉的泥地上耐心地寻找着。
    然而这片野生的芦苇荡在外看着并不算大,实际走进去以后才发现密集得超乎于她的想象,单单是供人在其中行走便已然足够艰难,又何谈在这茫茫白色中寻觅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物件。
    找到最后,楚月甚至心中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方才的所见来,会不会是自己当时心里在想事情,一抬头正逢眼花就给瞧见了,实则这里头并没有什么东西?亦或者那其实只是恰好落于芦苇荡里头的一只小鸟,却被自己当成了稀罕物?
    她心中正如此想着,一边脑子也终于开始反应过来自己当前行动的冲动和疯狂来,心中却好似还是记挂着什么一般,如何也不愿意离去,正在旁侧徘徊犹豫之际,她的脚底下似乎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件。
    楚月一愣,险些以为自己是又踩到了什么冬眠的蛇甚至是药人的尸体之类的东西,下意识地就要跳开一步,好在及时发现了脚感不对,这才勉强地定了定心思,朝着自己的脚下望去,却在望见那物件的时候,微微愣了愣,很快便已然红了眼圈,一时间身体颤抖着,竟发不出声音来。
    她此前看到的那物件果然在此,只是那抹枣红并不是别物,而是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羊皮靴子,鞋尖处甚至还开了个豁口,如今里头已经沾上了不少泥浆,看起来脏兮兮的并不起眼,唯一的特别之处是,在那鞋底处绣有一个也并不算精致、甚至笔法都有些拙劣的字:“蓝”。
    这是蓝若那日随着他们入谷的时候穿的靴子。
    之所以她对于此印象这样深刻,是因而那家伙在来的路上一路跟着宁宸眉开眼笑地炫耀着自己那几日混迹在天香阁里头的经历。
    她原本对于这些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碍于一路上的时光也确实无聊,便也一味在宁宸的身边听了两句,只见蓝若说是其中一位姑娘看上他了,知晓他要远行,最终还是要回京邑的,眼泪汪汪得很是舍不得,却也知道无法挽留,当即便绣了一双靴子过去,只托他见物如见人,改日若是能够再来此地,定然要多多光顾她。
    至于别的话,便是那些最为稀松寻常的“家中穷困,弟弟生病,自己被迫流落风尘,只求能赚些钱贴补家里,而后找个老实人嫁了便算是了却一生”的话,更加衬得姑娘拿出的那双靴子珍贵起来,也从蓝若的手上又骗了两锭大得能咬崩牙的银子走,这一笔生意连带着后头的戏便算做是赚的盆满钵满了。
    自然,那靴子是现成的,姑娘只不过是在其上绣了个字而已。也不知道此前究竟准备了多少双,也绣了多少个字给别的恩客,行云流水地演了多少趟戏好引得男人“救风尘”的情节,只知晓那靴子蓝若才刚上脚没走几步路,前头便已经崩断了线,就此破了一个大洞,露出脚趾头来,倒是很是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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