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仪奔到了这间院子门前,她身后的远方,徐太后看也不看她,抬手招来侍女命令起驾回宫。
    院门是被三只铜锁紧紧叩死的,外头有几个模样平常的看守的小厮,对横冲直撞的傅锦仪毫不理会,如泥胎木偶一般杵在门外。傅锦仪知道,这几个生面孔绝不可能是晋国公府的下人,而是徐太后亲自安排的。
    她拼尽力气重重地拍了三下门,却只发出几声无力的闷响;她求助地看向那几位看守,并未得到任何回应;焦灼之下,她极快地绕到了后房。
    “母亲!”她尖叫道。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怔怔地望着,渐渐地,她看清了这间偏僻的小院正房里坐着的两个人影。
    朦胧之中,她能够瞧见一人独自坐在屏风之后的贵妃椅上,身形微胖,模样很是老迈,正捧着一只青瓷描梨花的茶盏。而另一人,正倚靠在墙边上的宽敞的雕花大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卷了毛边的古籍。
    傅锦仪看清这两个人影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母亲,是我呀!你回头看看我!”她叫着,因为那个坐在雕花床榻上的稍显年轻的女子,正是林氏无疑。虽不能看清面貌,但她手里捧着的那本《妙法莲华经》还是弘安师父的赠物,傅锦仪是不会看错的。
    可惜,这屋子的窗棂明纸内侧,似乎还镶嵌了一层厚重的明瓦,这导致傅锦仪喊破了喉咙里头的人也听不见。
    她无可奈何地站着,目光怔忡地望向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
    这个人……呃……
    傅锦仪的脸颊抽搐地越发厉害了。
    冤家路窄这个词她今年已经在明觉寺里经历过一次了!没想到林氏还能经历第二次!和林氏一同被徐太后软禁在此地的,可不是晋国公府的太夫人、林氏相处了几十年的婆母李氏!
    自驱鬼符的事儿出了之后,李氏失去了徐太后的信任,在第一次大搜晋国公府时虽没能找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但以徐太后的性子,她绝不会轻易放过李氏。傅锦仪能够猜到李氏的处境应该很艰难,但她万万没料到徐太后会把她和林氏两个关在一块儿!
    徐太后还真是个能人啊!
    她怎么想出来把这么一对婆媳冤家凑在一处!
    屋子里再也没有旁人了。傅锦仪知道,在大搜晋国公府的这场风波里,李氏所有的亲眷都离她而去,连亲生的儿子国公爷都站到了徐太后这一边。因此,徐太后需要软禁的人,只有李氏一个。
    如今李氏和林氏两个住在一块儿……
    怎么说……这对傅锦仪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林漪澜身上虽有病根,这些年好生调养着、又一直修行佛法,虽称不上康健,好歹不是个病人。而那李氏,虽称得上硬朗,却是六十五岁的高龄。
    林漪澜和李氏两人都被徐太后软禁了。
    一个是被徐家逐出门户的弃妇,一个是涉嫌谋害徐太后生母的罪人,如今都失去了自己的力量,被徐太后死死地扣押起来……这还真是公平啊!
    在这样公平的环境里,年轻的林漪澜显然不可能吃亏!
    傅锦仪有些恶意地想着,李氏这会儿肯定很不好过。
    从前能仗着长辈的身份对林漪澜随意欺辱,可现在……两个被困在同一个屋子里的囚徒,真闹起来比的就是力气了!
    傅锦仪默默想象了林漪澜翻身做主、将李氏踩在脚底下扯头发的场景。
    呃……
    不不,不对。李氏一个老迈的罪妇有何可担心的,她真正该考虑的,是徐太后。
    傅锦仪暗自咬了咬牙。
    她明白了徐太后的意思。林漪澜先她一步拜见徐太后,她在徐太后面前,应该是说出了和自己一样的话。
    而最终,林漪澜也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选择,那就是顺从徐太后。
    林氏满足徐太后心愿的方式,就是做人质,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徐太后最希望看到的。
    身在淮南的徐策如今生死未卜,安定侯府只剩下两个女主人,一个是有孕濒死的傅锦仪,一个是多病柔弱的林漪澜。在她们当中,徐太后选择将林漪澜囚禁在晋国公府,将傅锦仪放出去。
    她的选择很合理。其一,林漪澜是徐策的生母,傅锦仪只是他的妻室。妻室过世可以再娶,母亲却只有一个。想要威胁一个男人,所用的筹码最好是母亲而不是妻室;其二,徐策掌控城防营这些年,林漪澜热衷于吃斋念佛,从不插手政事;倒是傅锦仪,成为了与徐策心腹一样的左膀右臂,帮他周旋朝堂内外。徐太后想把事儿办成,理应动用傅锦仪这颗有用的棋子,而不是林漪澜这个没用的装饰。
    傅锦仪静静地望着里头的人影。很久很久,林漪澜都不曾回头,也就没有看到她。
    等她实在站不住的时候,她不得不艰难地挪着步子,在七夕的搀扶下缓缓离开。她走出一扇又一扇的拱门和高墙,当她再次从晋国公府的角门迈出来的时候,她抬头望了一眼澄澈碧蓝的天空。
    天气虽还有些炎热,倒也是秋高气爽之景。
    傅锦仪的唇角缓慢地勾起来了。既然徐太后不仁,就不要怪她不义。
    做臣子的忌讳是贪婪。其实,就算做君王,太过贪婪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徐太后想得到的太多了。明明已经是老迈的寡妇,却不肯清心寡欲;明明是先帝的皇后,却妄想延续新朝的权势。
    傅锦仪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她垂下头,平静地收回目光。
    ***
    八月二十五日的夜晚,北风呼啸而过之时,天气骤然凉了下去。
    只是,京城的时局,却已经越发灼热如火,人心躁动难安。
    而这种躁动,连佛门重地都不能幸免。
    “安定侯夫人,安定侯夫人!”明觉寺里,致远师父惊叫着,一路奔行至傅锦仪所居的竹林小舍,将竹门拍得震天响。
    她拍得手都痛了,里头的锁扣才缓慢而凝滞地滑开了。傅锦仪的头发半挽着,一身雪白的细棉布里衣,外头随意罩了一件孔雀裘,淡淡道:“我不过刚睡下——出什么事了?”
    致远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呆滞地望着眼前这位瘦弱、貌美却通身贵气的侯夫人。
    “这……安定侯夫人,您,您是刚回来吗?连发簪都……”致远一向憋不住话,张口结舌地问道。
    傅锦仪一把抚上自己发髻上插着的一支锦绣碧玉坠东珠的鸾鸟簪子。
    致远师父说的没有错,她今日一早去求见太后,在晋国公府里耽搁了不少时候,后来告辞离开,又去了另外的地方……也是一刻钟之前才回了这间竹林小舍,将厚重的朝服褪下,金冠散落,这支价值连城的、皇家作为诰命册封一同赏赐下来的簪子却还没来得及拔下来。
    “致远师父猜错了。”她随意道:“是我在挑选明日佩戴的首饰,命人将匣子拿进来挑选试戴而已。怎么,致远师父有何要事?”
    致远见她不愿意说,也就不敢再追问了,大口地喘了两口气道:“安定侯夫人您还不知道吗?宫里头……宫里头出事了!”
    傅锦仪朝她摆了摆手。
    “宫中能有什么事儿?再则,就算出事,咱们是在佛门里修行的人,怎能被那些俗务所叨扰呢。”
    致远呆愣地看着她。
    “您,您不觉得惊慌吗?”她讷讷道:“您是大司马大人的正室,是太后娘娘亲封的郡主,您……”
    “我一直都周旋在皇族和朝堂里,是吗?”傅锦仪轻声笑了:“也罢,致远师父如此兴师动众,容我换一件衣裳,随师父去前头瞧瞧吧。”
    她顺手抄起了一件摊在床榻上的外袍——那正是她方才换下来的朝服。白日里穿着觉得厚重,夜里风大寒凉,倒是正合宜。
    很快,她随致远一同穿过竹林。
    明觉寺大雄宝殿中,许多人都起来了。
    傅锦仪远远望着这座巍峨高耸、金碧辉煌的大殿。殿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傅锦仪和致远两人对视一眼,致远道:“夫人,咱们进不去了,就在外头瞧瞧吧。”
    傅锦仪自然没有进去的意思。
    不少衣冠华贵、却形色张皇的女眷从她的身侧匆忙地路过。这明觉寺既是国寺,在这个地方修行的香客们大都非富即贵。她看到了相熟的人,但大家都无暇寒暄。
    她静静地站着。
    “夫人,宫里头的三皇子出天花了!”致远师父喘着粗气道。因为身材偏胖,她疾奔几步就要喘气:“听闻,这天花的症状不是今日才有的。三皇子是当今皇后娘娘唯一的亲子,按着宫中规矩,出天花的皇子都是要挪出去的!皇后娘娘为了保住小皇子秘而不发,还请了能耐的名医来诊治,几乎看见了治愈的希望,却不料到……今日傍晚骤然恶化,皇后娘娘求助无门,只好奏禀了圣上!圣上虽没有责怪皇后娘娘违背祖制,却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思来想去将三皇子连夜送进明觉寺中做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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