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没想到,白嬷嬷抛出的问题,会把她最后一层体面都撕了。
    而更令谢氏颜面无存的还在后头。那傅萱仪似乎唯恐天下不乱,听完了白嬷嬷一席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
    “哎哟,真是天下奇闻,我倒不知八妹妹有分身术,能一边给老太太煲汤,一边分个影儿来锦绣苑胡闹?”说着竟也去瞧大太太,讥讽道:“还是母亲、三姐姐、四姐姐的脑子都糊涂了,忘记了方才是谁在锦绣苑里吵闹?”
    整个屋子里,除了傅萱仪的嗤笑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谢氏定定站着,低头不语。傅妙仪跪地求饶,床上的傅嘉仪原本那因为不甘心而扭曲的面孔,此时却写满了惊恐。
    傅锦仪仍然低着头。只是,她那低垂的刘海下头,唇角几不可见地朝上勾了一下子。
    而不远处站着的傅萱仪,几乎笑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终于笑够了。她瞥一眼跪着的傅锦仪,眉头微挑。
    傅萱仪觉得,她这辈子第一次开始对一个人心服口服了。
    她是个自负的人。从前在府里,这些姊妹里没有一个是能入她的眼睛的——大姐姐高高在上却耳根子软,空有尊贵的身份却被谢氏摆布;三姐姐、四姐姐仗着嫡出,恃宠而骄,纵然得到了地位荣华,却也不是自己的本事;二姐姐懦弱无能,被谢氏明着欺辱都不敢说一句;六妹妹则成了谢氏的狗,只能趴在地上摇着尾巴来讨一口饭吃。
    虽然,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性子凌厉,锋芒毕露,帮着自己的姨娘和谢氏打擂台。可争到最后又是什么下场?二哥哥死了,她们母女失去了希望。赵姨娘不再年轻,父亲也来得少了。她因为脾气不好,被谢氏推波助澜给她造了不少恶名,最后怕也捞不着什么好亲事。
    和谢氏硬碰硬没有好下场。
    但如果不碰,下场似乎更糟。看看大姐姐,再看看二姐姐……因此,傅萱仪咬牙想着——她就算撞得伤痕累累,也要给谢氏添堵,至少能让自己痛快!
    她紧紧抓着这个信念。
    直到……傅锦仪的出现,击碎了她的信念。
    傅锦仪,她的八妹妹,在多年前就被赶出局面的八妹妹。
    傅锦仪教给她的,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傅锦仪和她一样,又和她不一样。
    一样的是,傅锦仪也在拼命地反抗谢氏!不一样的却是,结果天差地别。
    傅锦仪做的事儿,那不叫添堵,那叫打七寸,打得谢氏和傅嘉仪几个痛不欲生。
    傅锦仪做完事儿之后,不仅能够全身而退,还能趁机捞好处。
    而更可怕的是,整个傅家上下,姊妹兄弟也好,老夫人、父亲也好,甚至被教训得满头是血的谢氏母女,竟然都看不透傅锦仪的真面目!谢氏那么精明的人,竟还能以为自己吃的那些亏是机缘巧合、歪打正着,和看起来傻兮兮的傅锦仪没关系!
    恩,现在谢氏终于看透了,不过也太晚了。
    就像今日这一回……傅锦仪屋里那个傻丫头柳儿,给她送来了一罐鱼汤,装汤的瓷罐很漂亮,上头描着桃子。
    她傅萱仪不是个傻的,她立即明白了傅锦仪的意思。
    投桃报李,这是想求她帮忙了。
    锦绣苑里的动静真不小,傅萱仪也很快知道了。她再遣了心腹去打听,就打听到傅锦仪不久之前去了锦绣苑。
    不久之前,那就是送鱼汤的时候。她去锦绣苑做什么?
    一条条的线串起来,傅萱仪就算打听不出锦绣苑里发生了什么,也能大致猜到谢氏的心思。这还多亏她在谢氏手底下受了八年的折磨,对自己的敌人,她很了解。
    对傅锦仪的算盘,傅萱仪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一个描着桃子的罐子,里头装着热腾腾的汤,送汤的人是傻丫鬟柳儿。
    其实关键还不在这锅汤上,而在柳儿这个人上头。柳儿跑这一趟,就足够证明傅锦仪出门的时间。
    而且,柳儿是个傻子呀。傻子,不可能耍什么手段,大家不会怀疑一个傻子。
    于是,傅萱仪捧着这锅汤,急急地赶往锦绣苑。
    今日傅锦仪能唱这么一出戏,都依仗着傅萱仪冒险出手帮忙。但傅萱仪觉着,这个八妹妹,值得她去冒险。
    就像赌博一样……她愿意在八妹妹身上押赌注,并相信会赢。
    果然,她们又赢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谢氏颠倒黑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傅锦仪哭着不敢说实话,又哭笑不得地看着傅嘉仪那蠢货喊着“我不服”。
    “老太太,是,是媳妇的错,您,您处置媳妇就好。”谢氏终于闭了闭眼睛,咬牙道:“嘉仪都伤成这样了,您就当她发了疯,别理会她就是。妙仪还是侯府的主母,是连皇宫大内都要进去参拜的人,没有谁比她的名声更要紧……”
    “是啊,三丫头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啊。”傅老夫人冷笑:“八丫头小小年纪,一心为着府里着想,她也是因为要顾着三丫头的名声,才愿意给你背这个黑锅的!只是可怜她一片赤诚之心,让你们给糟蹋了。也罢,也罢。”
    傅老夫人一开始就对谢氏的说辞存疑。
    后来傅萱仪闯了进来,当众说了汤的事情。傅老夫人年纪虽老,却是出身蜀州赵家望族、又在傅家掌权几十年的人物,不过一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只是在那个时候,傅老夫人却不打算揭出真相。她的心思,正是此前傅锦仪曾说过的话——为了保住傅妙仪的名声!
    可是,傅嘉仪却不依不饶。
    她甚至不愿意从轻发落傅锦仪!
    傅嘉仪的桀骜让傅老夫人再次寒了心。她索性什么都不顾了,击碎了谢氏的谎言,也击碎了傅妙仪的尊严。这是她们母女三人应该承受的!
    “你们非要将事情闹成这样,八丫头干脆也别思过了。大房媳妇,你若是有心,就领着你的两个嫡女一块儿思过才是正经。”傅老夫人声色冷冽,旋即转身道:“白梅,回景和院。”
    老夫人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屋子里的母女几人从一开始的惊愕呆滞,渐渐地脸上都显出恐惧来。
    谢氏和傅嘉仪都意识到了——傅嘉仪因为在国公府中的祸事而即将遭受的惩处,将再也不会有宽宥的可能!她一定会被送到庄子上去,无论谁求情、怎么求情,都不会打动老夫人的!
    而傅妙仪,她的脸色更加悲切惶恐。
    这一次,她真的被傅嘉仪害惨了!她是侯夫人啊!她可不是一般人家里的主母啊!回娘家一趟,竟和妹妹动手打架,这泼妇的名声传出去了……
    或许还会传到宫里去……
    她不敢想!
    而且,她最开始的目的,她想要在合适的时机对傅老夫人提起的请求,怕是……
    那才是一件大事,是她这次回来必须要办成的事,却就这么泡汤了!那件事情,只有老夫人能帮她,谢氏这个母亲是帮不了的。她必须去求老夫人啊!
    “老夫人,老夫人!”傅妙仪不顾头上伤痛,踉跄站起来呼喊着:“老夫人,您别生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傅妙仪狼狈地奔至老夫人跟前,磕头道:“老夫人,您留步啊!”
    此时傅老夫人刚走了两步,还没跨过门槛。傅萱仪服侍在侧,傅锦仪也被白嬷嬷拉起来了。
    傅妙仪跪在众人跟前,伸手去够傅老夫人的衣裙,求道:“老夫人,孙女,孙女知道您生气了,孙女也没脸面在您跟前说话。只是,孙女实在有一件要紧事相求。”
    一壁说着,一壁砰砰地磕头。
    傅老夫人回头看着她。
    傅妙仪一下一下地磕头,很快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傅老夫人神色冷淡,蹙眉道:“将三丫头拉起来!武安侯府的主母,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两个丫鬟连忙上来扶住了傅妙仪。傅妙仪仍旧跪着,看着傅老夫人道:“祖母,孙儿想求您……去侯府登门拜访一趟。”
    傅妙仪刚闹出一场丑事,转眼竟敢在傅老夫人跟前提要求了。但傅老夫人并没有为此动怒。
    因为傅妙仪的婆家武安侯府,真的是傅家最大的依仗。傅妙仪有什么请求,她不能不帮。
    她面目平静,示意傅妙仪说下去。
    傅妙仪松一口气,同时面上浮出羞愤之色,低头道:“此事说来难以启齿。侯爷在半月之前纳了一妾室,很是宠爱。为了此女,侯爷冷落了我不说,还……还断了她的避子汤。我劝不动侯爷,太夫人又不喜欢我,我只好来求您……”
    四周几个女孩们听着,都露出惊愕之色。
    府里最风光的侯夫人傅妙仪,不是听说和侯爷恩爱非常么,竟这么快就被妾室压在头顶上了?而且,还断了那妾室的避子汤?
    避子汤是贵族圈子里铁打的规矩。好名声的人家,绝不会允许妾室先于正室生出孩子来,因为嫡长子的名头是不能冒犯的!一个大家族,将来的继承人都是嫡长子,如果有了庶出的长子,嫡出的是次子,这个庶长子因为占了个“长”字,就有可能和嫡子争夺家产,那岂不是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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