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谢过他,将南瓜灯提在手里,乐呵呵地说:“小时候家里不让出来看灯,我爹就把花灯买回家,让我提着满院子疯跑。”
    秦笙笑道:“还小时候呢,现在也没长大啊,等长到十岁才真正算大。”
    杨萱刚才想起了前世,自从成亲,她就再没点过花灯。
    时隔多年,再度提着花灯,不免心有感触。
    可她却无法解释,只笑着狡辩:“我也只差半年就十岁了,说小时候也不为过。”
    秦笙笑笑,“你倒是喜欢说话,你不知道阿筝,她最是沉闷,可以呆呆坐上大半个时辰不开口,我跟她在一起要憋闷死。”抬头,忽然指了上空,“看,好漂亮。”
    杨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却是路旁搭的竹架子,上面挂着一盏约莫半人高的走马灯。
    走马灯用极轻薄的素绢做成,里面绘着穿彩色纱衣的绝色女子,走马灯缓缓转动,那女子或当风而立或执扇掩面或者花中扑蝶,就像活了似的。
    恰有北风吹来,走马灯摇摇晃晃,灯内女子也随之摇晃不停,引得众人惊呼不已。
    杨萱莞尔一笑,无意中回头,正瞧见灯市入口处那座两层楼高的灯塔被风吹着,也是摇晃不停。
    而且随着北风渐急,那硕大的巨龙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似的。
    杨萱大惊,连忙扯扯秦笙衣袖,“那灯塔会不会倒了?”
    秦笙不以为然道:“不会,灯会年年搭建灯塔,工匠都是做熟了的,非常有经验,肯定倒不了。”
    “可是看着挺吓人的。”杨萱紧紧皱起眉头。
    好在,没多大会儿,风渐渐小了,灯塔随之停止摇动。
    杨萱长舒一口气,可马上就想起,前世,灯塔是倒过一次的。
    而且就是被风吹倒的。
    她记不起具体是哪年了。
    好像是因为辛氏生病,杨修文在家里照顾辛氏,没有人带他们兄妹三人出来。
    灯塔倒塌引起火灾,灯会上烧死以及踩死许多人,还有不少伤了胳膊伤了腿的。
    此时的夏怀宁正站在灯塔下面,一面摆了个卖笔筒、笔山等竹刻的小摊位,一面耐心地等待着灯塔的倒塌。
    他比杨萱年长,有些事情记得更加清楚。
    前世,就是在启泰十九年的正月十六,因为灯塔底层毛竹断裂,也因为当时北风太大,灯塔轰然倒地。
    当时司礼监的行走太监范直正在灯塔下面,是萧砺一把将他推开,救了他一命。
    后来,范直成为权势滔天的御前大太监,而萧砺从此平步青云,从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校尉一跃成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一世,夏怀宁也想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第22章
    自从上次夏怀宁跟夏太太借银子没有成功, 他心里就惦记着赚点零花钱花用。
    毕竟他有许多事情想做,有许多人想要结识,单靠每天的十文八文钱根本不够,何况过了腊八书院休沐,夏太太连这八文都省下了。
    夏怀宁跟杨桐借了五两银子, 加上平常自己攒的约莫百八十文, 到了后面胡同的老匠人那里。
    临近年根,人们都忙活着置办年货, 没几个人愿意到他这里来买玩物。
    加上天气冷,手拿不住刻刀, 老匠人又舍不得生火, 索性不再刻新东西, 而是披件破羊皮袄,蹲在南墙根晒太阳。
    夏怀宁买了三套十二生肖的桃木刻, 十几只竹刻的笔筒、臂搁以及镇纸等物, 又央及老匠人做出十几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
    盒子底部铺上姑绒, 将桃木生肖放进去,就是件既不贵又雅致的见面礼。
    正如他先前送给杨萱和杨芷的一样。
    而那些竹刻笔筒笔山等物, 他找一块蓝布包裹包起来, 打算拿到庙会上转手卖掉。
    一进一出, 每样物件差不多能赚三四文钱。
    在庙会上摆摊是要交摊位税的,夏怀宁不打算交税, 瞅着两家摊位间有个空隙, 挤进去将包裹解开, 铺在地上,再铺一层蓝色绒布,将十几样玩物整整齐齐地摆上去。
    旁边摊贩不乐意了,虎着脸道:“兄弟,这是我的地界。”
    夏怀宁拱手为揖,“大哥,我并非有意抢您的地方,实在是家里窘困,我娘又卧病在床,我抽空刻了几样小物件,想换几文钱给我娘看病抓药,请大哥通融一二。”
    摊贩见他说话客气,生得白白净净的,看样子像个读书人,而地上包裹只两尺见方,占不了多大地方,便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往旁边闪闪,别碍着我的客人。”
    夏怀宁忙往旁边挪开半寸,袖手站定,心里暗自得意。
    本来他想若是摊贩不通融,就送他一只生肖木刻,可见摊贩应了他,便绝口不提,正好又省下七文钱。
    夜色渐浓,北风时续时急。
    因灯市上点着许多花灯,加上行人众多,人头攒动,并不觉得冷。
    夏怀宁生意不错,接连卖出好几样,赚了将近二十文钱,可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急躁。
    按往年的惯例,这个时辰范直早就应该来了。
    启泰帝是个爱热闹的,因为不满足御花园里窄小的地方,有年突然起意要与民同乐,到东华门观灯。
    御辇刚出宫城,百姓们就一窝蜂地簇拥过来,想一睹天颜。
    启泰帝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毫发无伤。可百姓却因为拥挤推到了不少摊位,还有人被踩踏在地,伤了筋骨。
    好在侍卫们处置得当,并没有燃起大火。
    饶是如此,启泰帝仍是惊出一身冷汗,再没提出到灯会观灯的想法,只得仍然带着妃嫔们在御花园赏灯取乐。
    可他惦记着灯会的热闹,每年都会打发太监出来查看情况,回去后好讲给他听。
    范直身为行走太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且他记性好口才好,这些年都是他奉命来观灯。
    今年启泰帝龙体欠安,需要静养,宫里怕扰他休息就没挂灯,启泰帝一时也就忘了此事,身旁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也不会多嘴提醒他。
    谁知启泰帝喝完药准备就寝时,无意中瞧见窗外皎皎明月,竟一下子想起来了。
    司礼监顿时人仰马翻,四处找范直。
    范直年年观灯,对灯会实在没有兴趣,而且花灯年年都是这些路数,不外乎兔子灯、猴儿灯、宫灯、走马灯,远没有宫里来得精致。
    可既然圣上有令,少不得打起精神披件灰鼠皮褂子顶着冷风跑这一趟腿。
    出了东华门,范直粗粗扫几眼,没看到什么稀奇东西,先往吃食摊位上要了碗白汤杂碎。
    一碗汤下肚,范直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顺着街边溜达,一边走一边往路旁摊位上寻摸,打算挑几样稀罕东西回去孝敬给哪位贵人。
    寻常百姓观灯,大都是从东往西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搭建在灯市入口处的灯塔,而范直是从宫城出来,从西往东走,要走到入口处才能见到灯塔。
    此时杨萱已经急得不行。
    她是真真切切记起来了,就是在前世的今天,灯塔被风吹倒了。
    虽然有七八分把握,今晚灯塔还会再倒,可她却束手无策。
    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告诉他们赶紧离开,别人肯定会当成孩子的胡闹之语,或者以为她疯了。
    尤其今天搭建得是龙凤灯,诅咒灯塔大为不敬。
    而杨桐他们,老早就走散了,跟杨萱在一起的只有秦笙以及两人的贴身丫鬟。
    杨萱再没心思去逛摊位赏花灯,她全副的注意都集中在灯塔上,只要风稍紧一些,就会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正六神无主时,突然瞧见街对面的树下站着两位军士。
    左边那人高且瘦,穿件青灰色曳撒,腰间别一柄长刀,面容隐在树枝的暗影里,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那双眼眸却是锐利,幽幽地发着光。
    又有风来,数枝摇动,露出那人的面容。
    五官冷硬,眉峰挺立,眸光阴郁且藏着凶狠。
    正是萧砺!
    杨萱顾不得多想,提着裙子奋力从人群中挤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萧砺面前,福一福,“大人。”
    萧砺垂眸,冷冷地看着她。
    杨萱仍是穿着先前那件大红羽缎的斗篷,因为挤来挤去有些热了,斗篷帽子没戴,带子也没系,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宝蓝色织锦褙子和湖水绿的罗裙。
    她本就生得白净,在灯光的辉映下,更是欺霜赛雪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仿若山涧清泉般明澈,却是盈满了焦虑。
    萧砺想起来了,这是水井胡同新搬来那户人家的亲戚。
    腊月中旬曾经打过一次照面。
    小姑娘胆子挺大,又会说话,连王胖子都不忍凶狠她。
    可平白无故地,她过来干什么?
    萧砺沉声问:“何事?”
    “大人,”杨萱莫名地颤了下,吸口气,伸手指向灯塔,“我觉得灯塔好像不太结实,要是被风吹倒了怕砸着人……说不定还会起火。”
    萧砺侧头望去。
    正值北风紧,上面的龙凤花灯左右摇晃得厉害,悬垂着的九子连珠宫灯更是飘摇不定,有几次几乎要垂到地面。
    隔着十几丈,仿佛能听到毛竹“咯吱咯吱”的断裂声。
    萧砺心中一凛,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搭建灯楼的都是极富经验的老匠人,所用毛竹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儿臂粗的上好竹竿,就是给他们一百个脑袋,那些匠人也不敢敷衍了事。
    这样搭建出来的灯塔,怎可能连这点风都经不住?
    可低头瞧见杨萱眼眸里的焦虑与希冀,萧砺仍是决定走一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倘或真的着了火,这满坑满谷的人,绝非惩治一两人就可以平息下来。
    萧砺打定主意,低声跟旁边军士交代两句,军士低笑声,“别是小姑娘诳你吧?瞧着人家漂亮,骗你都信。”
    萧砺用力捣一下他肩头,正要迈步,又顿下身形,问杨萱,“你跟谁出来的,你家大人呢?”
    杨萱细声细语地回答:“走散了,现下只有我跟秦家姐姐。不过我爹说会在灯塔下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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