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轩瞥见了,柔声道:“日后你要多思多虑,莫要急躁,也不要总是惹父亲生气,父亲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是,放日后定会多思多虑,遇事沉稳,只是父亲那里,放怕是还要兄长为放从中周旋才是。”宋放连忙说道。
    “开春了,匈奴与衍朝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你也该回洛阳了,那时候你与叶氏的女郎君就该成婚了,哪里还能处处依靠兄长和父亲?”
    “放素来愚钝……”宋放有些说不下去了,偏过头沉默不作声,半晌,闷声道:“按时间算算,也就是这两三天的功夫。”
    两三天啊……
    “院子外的桃花已经开了,推开窗吧,轩想嗅一嗅桃花的清香。”宋轩轻笑着使唤宋放。
    宋放一派沉默。
    他的兄长素来是个喜欢亲力亲为之人,能自己动手就很少麻烦其他人。可如今却这般自然使唤他,只能说明兄长现在的悠闲轻松姿态全都只是表面伪装。
    他默不作声走去窗边,将窗子支开。
    有春风穿堂而入,带来淡淡的桃花清香。
    骏马疾驰,踩踏雪水飞溅,高大的城墙逐渐倒映在瞳孔里,衡玉拉住马匹,缓缓放慢了速度。
    两日前军队抵达容城后,左军就在容城暂时驻扎防备匈奴。衡玉把事情都交付给两位副将,一个人脱离了队伍,骑着一匹骏马赶回雍城。
    翻身下马,黑色斗篷掀起飞扬的弧度,身穿玄色常服的衡玉牵着马匹,翻手向守门的士兵示出自己的令牌,很快就被迎进了雍城。
    她没有停留,往自己的大宅赶去。
    走入大门,越过大厅,穿过庭院,被下人领着来到了宋轩所住的院子。
    刚刚靠近,衡玉就听到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时光更迭岁月变迁,这一首宋轩常抚的曲子却在时光的彼岸静止。
    衡玉随手折下一支桃花,缓缓推开院门,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在廊下定格。
    她脚步轻盈走了过去,将桃花摆在了宋轩手边,轻声笑道:“轩堂兄,玉回来了。”
    宋轩琴曲已经终了,他两手抚在琴弦上,整个人苍白而瘦削,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气色,唯有那双熟悉的眉眼依旧温和。
    病痛可以摧残他的身体,却摧毁不了郎君眉眼间的矜贵自持与温和从容。
    “欢迎凯旋。”宋轩回道。
    “我们回去屋里说话吧。”衡玉已经上手去扶着宋轩了。
    宋轩没有勉强自己,进入屋内后,他倚在软榻上,轻声与衡玉交谈,半晌,他脸上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怠,方才中止了闲谈,示意衡玉拿起桌案前摊开的那几张写满字迹的白纸。
    “认真看看。”宋轩道。
    衡玉垂眸,看清前两行后,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变得郑重起来。
    “这是……轩堂兄为了一统天下而制定的谋略吗?”
    宋轩轻笑道:“这是轩的一些想法,若是玉儿觉得有用,以后就采纳了吧。若是玉儿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
    衡玉将手里的纸张塞进宽袖里,起身走过来,俯下身子握住宋轩搭在旁边的手,“轩堂兄希望的盛世是什么样的?”
    宋轩没有迟疑,直接道:“再无战乱,再无动荡,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好。”她记下了。
    听到这一声应好,宋轩彻底放下心来,心里一直提着的一口劲也松了下来,脸上的衰败之色更浓了。
    衡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拽紧了宋轩的手。
    宋轩偏头,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衡玉为他盖好被子,走出房间。推开房门,与檐下站着的宋放目光撞上。
    “放堂兄,你该宽心。”瞧出了宋放的憔悴与消沉,衡玉劝慰道。
    “放知晓了。”
    知晓又有何用,他还是没看开。
    衡玉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去演武场直接把人胖揍了一顿。
    对付这种说不通的人,她还是别用那么温和的态度对待比较好。
    第二日,衡玉上门去寻洪远,与他交谈了好几个时辰,又去寻了俪玄与傅逸两人,向他们道谢。
    之后的几日,衡玉都没有出门,而是和宋放一起陪着宋轩。
    或是闲谈,或是让宋轩旁观他们下棋,或是为手上已经失了力气的宋轩抚琴。
    在冬雪完全融化、院子桃花开到最盛的那一天,宋轩突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能自己坐起来,而且行走自如。
    宋放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衡玉是医者,更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站在檐下,静看着推开门走出房间的那位郎君。
    “去下一盘棋吧。”宋轩轻声道。
    “请。”衡玉最先反应过来,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玉棋盘上,黑子白子互相交锋,黑子棋势凌厉,白子也寸步不让。
    这一盘棋厮杀了很久都没有结局,随着棋子一颗颗落下,宋轩的精神也越发好了。
    衡玉落完手中的棋,久久没等到宋轩落棋,她抬眼望去。
    宋轩唇角缓缓勾起,那双温和的眼里盈满了笑意,“轩曾问自己,这一生为的到底是什么?”
    “如今可有了答案?”宋放头死死垂着,颤着声音问道。
    “轩这一生,到了最后时刻,终于可以说出一句不负家族不负朝廷不负天下,更不负自己。”
    “抱歉,该属于轩的责任,以后好像就需要你们两个人去负担了。”
    话音未落,坐在她对面的郎君,已经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怒放到极致的桃花瞬间盛极而败,被突然大作的狂风挂得落起一阵桃花雨来。有一瓣桃花被风吹着,吹到了宋轩的眉心处。
    衡玉抬手,轻轻摘掉了眉心处的那瓣桃花。
    两年前的一天,桃花初绽的庭院里,温润如玉的郎君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举到眼前,俯下身子与她见礼。
    “轩,见过玉儿堂妹。”
    一幅水墨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及至今日,这一幅足以让世间诸多人魂牵梦绕的画卷,在她眼前,缓缓落下尾篇。
    衡玉抬手,颤抖着,覆上了宋轩的眼睛。
    世有郎君,举世无双。
    第202章 风流格调
    桃花雨落在棺木之上, 春风萧索穿堂而过, 经过狭窄的空间时传来阵阵呜咽之声,恍若是天地间吹奏出的一曲悲歌。
    车队自雍城起, 趁着天气还寒冷的时候出发赶赴陈平, 将宋轩的遗体送回陈平, 入土为安。
    衡玉还没收到旨意, 作为左军的主将她暂时不能离开北境,傅逸与俪玄也不急着离开雍城,宋轩由仅宋放领着队伍护送回去。
    相比起来时的热闹, 如今的别离分外萧索。
    今日就是启程之日。
    衡玉站在长亭内, 车队就在长亭外不远处停着,宋放沉默着负手站在衡玉对面。
    仅仅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往日年轻骄傲又张扬肆意的郎君憔悴了许多,只有细细端凝眉眼时才能看出那让不少洛阳女郎倾慕的容色。
    长亭内的气氛安静得很, 片刻,衡玉转过身来面对宋放, 轻声问道:“放堂兄, 玉曾问过轩堂兄一个问题,今日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听到宋轩的名字,宋放眉眼间才多了几分鲜活, 他抬起眼, 等着衡玉的下文。
    “你所期待的盛世,是什么模样的?为了这个世道达到你所期待的模样,你要怎么做?”
    宋放沉默, 在衡玉冷静又温和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崩溃道:“放从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玉儿别问了。”
    有兄长在,无论是家族还是宋放个人,对自己都没有太大的期待,他所想只是平安富足潇洒一世。这段日子宋放一直在想,若是当初他能更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兄长就不用一直拖着这样孱弱的身体为家族千百般谋划了,最后更是身丧雍城,死前除了他与衡玉,再无一位亲人在身畔。
    现在衡玉这一句问话,就好像是将一切赤裸裸撕裂开,摊放到他面前,让他避无可避。
    即使理智告诉他兄长做这一切已是求仁得仁并不遗憾,但他自己,却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衡玉没说话,静待片刻等宋放情绪冷静下来后,她再度开口道:“放堂兄,那我们先来说第一个问题。”
    知道衡玉是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宋放把手放回到腰间,沉声道:“太祖曾说过,所谓盛世,就是人人得温饱。”
    衡玉轻声道:“太平之世也多有贫寒之人,乱世也多有富贵安稳一世之人。太祖说的盛世就是百姓想要的盛世,他们所想,的确只是顿顿温饱,可放堂兄自幼出身富贵,得权势与财富供养,是不是,能看得更远一些?”
    “……轩兄长的回答是什么?”
    “再无战乱,再无动荡,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宋放有些诧异,“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
    怎么可能做到。
    历史之上有多少圣贤之人改制革新,一路走来,就算是被史册所称盛世的那些时代,也都没办法达到这样的目标。
    “是的,做不到。”衡玉点头,并不否认。
    这样的目标啊,即使再过一千多年,也都还在奋斗之中,凭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及社会环境,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
    瞥见宋放脸上显出几分沉思,衡玉接着道:“可这依旧是轩堂兄的目标。明知不抵,明知力有不逮,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这么远的地方。我辈之人,拼尽全力也达不到如此目标,可若是你我苦苦坚持,是不是就能缩短抵达这样目标的时间。历史长河埋葬了多少英雄冢,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塑造着今日的时代。小到火的发现与运用,大到文明传承交流的语言,这些东西全都是先辈留于我们的财富。”
    这样的情怀……这样的情怀……
    宋放不得不承认,他钦佩于拥有这般情怀的人,但他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成为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就像是乱世中的理想家,为了自己所想的美好,砥砺前行,纯粹至极。
    然而有几位走在时代最前列的“理想家”得到善终呢?
    他们的末路即使是后人透过史册去看,也显得格外悲哀。
    宋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也带出来几分异样,衡玉瞧出来却不多言,只是道:“放堂兄且好好记下今日这番话,日后若你能成为玉话中这等人,此亦是我陈平宋氏之幸。”
    多年之后,在宋放接过父亲手里的职责担起陈平宋氏重任时,时不时都会想起今日衡玉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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