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菱听得分明,心里不觉一阵恚怒:谁敢在我这院中吵闹?
    想着,登时醒转过来,自床上坐起,便向外呼喊丫鬟。
    如素听见,连忙进来,笑道:“原来奶奶醒了,还当奶奶要多睡会子呢。”
    姜红菱便问道:“如锦在院中同人吵些什么呢?”
    如素上前,一面跪地替她穿鞋,一面说道:“还不是李姨娘的后事,今儿一早,府里的下人就把她尸身打捞起来了。老爷说这横死的人留在家中晦气,不让在府中停灵,立时就要送到家庙中去。得亏昨日奶奶有吩咐,叫用库里的桐木棺材,不然这会子上哪儿寻板材去?只是太太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消息,使人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叫李姨娘用那口棺材。”
    姜红菱心念微转,登时明白过来,不觉轻轻嗤了一声:“人都死了,还纠缠这个做什么?生前比不过,死后定要讨回来。”说着,便即下地,走去梳妆打扮,又吩咐道:“去外头传我的话,还照着昨日一早吩咐下的办。装殓了,就速速拉到山上家庙里去。人若有拦的,便说是老爷的吩咐,不许在家中停灵了。若是误了差事,老爷发起怒来,叫他们自己去回话。”
    如素答应着,走去传了话,又回来服侍姜红菱梳头穿衣,嘴里便说道:“也怨不得合家子没人将太太放在眼里,这哪里有个太太的样儿呢?倒三不着两的,行事也是颠倒。”
    姜红菱说道:“她便是这么个脾气,不然怎会落得老太太老爷都不待见?”说着,就罢了。
    一时梳妆已毕,她也不及去吃早饭,便带了两个丫鬟出门,一路往上房馨兰苑行去。
    才走到馨兰苑门外墙下,就听窗子里苏氏扬声说道:“一个姨娘罢了,又是戴罪死的,也配用的上桐木的棺材?!”
    话音才落,就听顾婉说道:“太太也少言语几句罢,人都死了,争这个做什么?嫂子这般处置,必定有她的道理。”
    苏氏便哼了一声:“她的道理?她是越发做的了主了!”
    姜红菱听在耳里,也不言语,抬步就走上台阶,迈进了门内。
    门上丫鬟连忙通报:“大少奶奶来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不言语。
    姜红菱穿堂入室,走到日常苏氏起坐之处,果然见苏氏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五彩瓷钧窑盖碗,顾婉坐在地下一张鸡翅木拐子方凳上。
    一见姜红菱进来,苏氏脸上便有几分不好看,顾婉倒连忙起身,与她嫂子问好。
    姜红菱同顾婉寒暄了几句,便走到炕边,向苏氏道:“早起便听外头人说起,说是太太不叫姨娘用那口棺材装殓的?”
    苏氏见瞒不过去,索性说道:“是我说的又怎样?儿媳妇,我说你也忒自作主张了。老太太宠你是不假,但凡事也该知道些规矩。李桐香就是个姨娘,半拉主子罢了,又是戴罪死的,哪里就配用得上那么好的棺材?这事儿传出去,岂不叫人看笑话?”
    姜红菱浅浅一笑,晓得这太太又弄起性子来了,一字一句说道:“老太太的言语,李姨娘虽是戴罪死的,到底也与府中操劳了一世,总还有些苦劳。人既死了,这些旧账就都了了。何况,还有三爷同三姑娘在,总该给她几分体面。这身后事,就好生办一办。昨儿儿媳就打发人上街去看板材,通江州城棺材铺子里找过来,没有合适的。那口桐木棺材倒是现成,板材上好,规制又不出格。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用了也罢。老爷也有话放下,说这横死的人留在府中过于晦气,不叫在家中停灵。尸身打捞出来,立时装殓了拉到家庙里去。这一时半刻的,上哪儿寻棺材去?太太若不肯呢,我也不管了,凭太太怎么处置都好。只是老太太、老爷问起来,还请太太自去回话。”
    第76章
    苏氏面上一阵难堪, 顾王氏与顾文成都不待见她,她去不过徒惹一场是非, 白白挨上一顿训斥。
    如今她在这家中, 甚而还不如这寡媳受人敬重。
    偏生顾婉又在旁说道:“太太别弄性子了,嫂子说的有理, 这会子功夫,上哪儿另寻口棺材去?既是老太太亲口吩咐下的, 何必硬碰这个钉子去?”
    苏氏被女儿数落了几句, 心中越发焦躁起来,张口就斥道:“小蹄子, 连你也搬弄起口舌来了。我是你娘, 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
    顾婉无端被母亲骂了几句, 心中委屈, 就在一旁坐了,再不开口。
    苏氏便向姜红菱说道:“我也不去跟他们说,总之这事儿不能这样办。既然如今府里是你当家主事, 合家子人都夸你精明能干,这府里离了你就成不得了,总不至于连这点子小事都处置不好罢?”
    姜红菱也算同她打了一世的交道,熟知这太太的脾气, 面上勾唇一笑:“太太既是这般说, 我也无法可施。我是家中的晚辈,自然不能违了太太的吩咐。”说着,竟也不再理会苏氏, 扭身出门去了。
    苏氏不料她竟头也不回的去了,气的鼻子也歪了,好半日才说道:“谁家的儿媳妇,这等有规矩。婆婆跟前,要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顾婉坐在凳子上,看着她娘搬弄口舌,一声儿也不出。半晌,她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李姨娘的丧事,是老太太亲口许下的,老爷又吩咐不叫在府中停灵。太太这样拦着,只怕他二老有话说。”
    苏氏听了女儿这话,心中微有不安,嘴上还强道:“我便不信了,一个小老婆死了,还要风光大葬不成?我难道连这点主也做不得了?既然府里人都说她能干,便让她想法子去!横竖我是不答应的!”
    原来,苏氏性格懦弱,从来喜好欺软怕硬。上一世,有李姨娘压着,她便只有受气的份儿。今世,李姨娘死了,她便自谓总可扬眉吐气了。虽则除掉李姨娘一事,几乎全是姜红菱一人所为,但在她眼中,姜红菱不过是她的儿媳,自然要事事矮她一头。她被李姨娘欺压了半辈子,这会子李姨娘死了,又是戴罪而亡,她便一力要在丧事上大做文章,好讨回一程。
    姜红菱踏出馨兰苑正堂大门,遥遥便听身后苏氏的喝骂之声。
    如素就在一旁忍不住嘀咕道:“这太太也当真不识好歹,李姨娘活着的时候,老鼠见猫也似,谁认她是太太呢!若不是有奶奶,她还能有几分颜面?如今好了,奶奶收拾了李姨娘,她倒摆起了太太的架子来了!”
    姜红菱浅笑:“她自认是我婆婆,自然是要端着架子的。”
    如素也不避人,还没出院子,便啐了一口,满院子的人都看在眼中。
    她问道:“奶奶这会子去哪儿?”
    姜红菱看了看日头,说道:“去松鹤堂,老太太想必没吃早饭呢。”
    主仆两个出了大门,逶迤往松鹤堂行去。
    走到松鹤堂时,丫头春和正在院中扫地,见姜红菱进来,忙忙丢了扫把,跑回去通报。
    姜红菱在松鹤堂是走熟了的,也不问人,抬步上阶,就进了正堂。
    堂上空无一人,她心中知情,掉转步子,走进了次间。
    顾王氏一身家常旧衣,盘膝坐在炕上,手中握着一串玫瑰念珠,不住转动,嘴里喃喃念着佛经。
    炕边立着一个明艳少女,身上穿着一件粉色丝绸绣花领抹对襟单衫,下头一条百蝶穿花杭州绉纱裙子。人虽不大,却被衬的如花骨朵也似的娇嫩。
    姜红菱心知肚明,这便是顾王氏的私生外孙女儿,面上便也不怠慢,微笑问道:“霜儿跟了老太太,越发出落的好了。”
    那丫头脸上微微一红,垂首轻声说道:“回奶奶的话,老太太与我改的名儿,我如今叫婷儿了。”
    姜红菱便笑道:“老太太果然疼你,到了这儿就给你改名了,连新衣裳也穿上了。”
    婷儿那畏手畏脚的毛病尚未改过,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去接,只低头不言。
    顾王氏听见动静,便停了经文,睁眼看去,见了姜红菱,脸上登时绽出笑意:“菱丫头来了,怎么不说一声?”说着,又数落婷儿道:“你也是个傻孩子,既进来了人,怎么不通报?”
    姜红菱连忙说道:“老太太别责怪她,想是看着老太太念佛,她不敢打搅。”说着,又笑道:“这孩子也当真是乖觉,我看着都喜欢,难怪老太太疼爱她。”她心里明白这姑娘非家中丫鬟,自然要说几句奉承话了。
    顾王氏便叹息道:“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有些过于老实了。人又生的单弱,可怜见儿的。也不知怎的,就养成这么一个人前缩手缩脚的毛病来。”
    姜红菱当然晓得其中缘故,必然是李姨娘日日苛待所致,但李姨娘已然身故,顾王氏还要顾全几分颜面,她知道其中关窍,便也不会去没眼色的乱添话。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再去落井下石。
    顾王氏叹息了几句,忽然想起来,便问道:“这桐香的后事,可都备办的齐全了?虽说她糊涂,但到底跟了我一场,又是给你老爷当姨娘了十多年,身后的体面总要顾全些。”
    姜红菱等的便是这句话,连忙含笑回道:“不劳老太太的吩咐,我也晓得的。昨儿事一出来,我便打发人出去寻棺材。只是太过突然,仓促间寻不到合适的板材。这过于简薄的不成,太好的又折煞了她。正没法时,我便突然想起,咱们府中库房里倒放着一口桐木棺材,料子是上好的,规制也不出了格儿,给姨娘用倒正好。老爷也一早吩咐下了,说这横死的人,不宜在府中久留。我便说,装殓好了就送到家庙中去,不在家中办丧事。”说至此处,她便停了下来,略歇了歇。
    顾王氏听了这一席话,点头道:“你处置的很好,但怎么我听着外头人乱吵吵的,又说不能下葬?”
    姜红菱上前一步,一脸为难:“我正要跟老太太说这个事呢,早起我就听下头人回报,言称太太不准姨娘用那口棺材。我心里纳闷,便去了一趟馨兰苑,果然是太太的意思。太太说,姨娘只是个妾室,又是戴罪而亡,不配用这么好的棺木,硬叫再寻一口。我心里只是发愁,这会子功夫,上哪儿找合适的去!孙媳没法子,只好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顾王氏闻听此言,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脸上抽了两下,将手在炕几上一拍,大声道:“这个苏氏,真是昏头混脑!整日家整事不干,就晓得折腾这些没用的!”说着,更不多言,将秋鹃叫了进来:“去把你们太太传来,我有话要交代她。”
    秋鹃见顾王氏面有怒容,口气不善,晓得不是好事,不敢怠慢,连忙答应着,快步出门。也不敢再随意支使旁人,自己躲懒,亲自走了一趟馨兰苑。
    其时,苏氏激走了姜红菱,正在屋中耍性子弄嘴皮子,听了顾王氏相招,心口顿时猛跳起来。向秋鹃道:“好姑娘,你回去跟老太太说,只说我病下了,不能去罢。”
    求救哪里肯依:“太太早起还好好的,老太太一叫,这忽剌八的就病下了,谁信呢?宁可太太自己去回老太太的话罢,何必为难我这个下人呢?”
    苏氏见敷衍不过去,只得起身收拾了,跟她过去。
    一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走到了松鹤堂上,果然见顾王氏坐在炕上,儿媳姜红菱在地下一张红木镂雕桃花蝙蝠椅上陪坐。
    苏氏进来,垂首走上前,在炕边道了个万福,低低道了一声:“老太太。”
    顾王氏面无神色,一眼也不看她,手中的念珠转的飞快。
    姜红菱亦也起身,望着苏氏微微欠身,口称太太。
    苏氏心烦意乱,待理不理的,只向顾王氏小声道:“老太太,这大清早起,就招媳妇儿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这才开口沉沉说道:“你嫁到侯府,已有几年了?”
    苏氏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略想了想,陪笑道:“大约二十年了。”
    顾王氏点头道:“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你除了替顾家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什么作为?不是我这当婆婆的偏向着小老婆,你自家说说,你那些言行做派,哪里上的了台面?让你管家,七零八落。我上了年纪,没那个精力,老爷是个男人,自有官场的事,不得已,这才叫桐香管了这些年!我晓得这些年来,你心里有些气不过。但如今她已经死了,还能同你争什么?这身后事,你又计较个什么!小肚鸡肠,眼皮子浅薄,哪里像个侯爵夫人!”
    一番话,摔在苏氏脸上。苏氏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一阵红一阵青,又是当着儿媳面前挨得训斥,心里羞耻至极。强撑了几撑,方才小声说道:“媳妇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李姨娘用那口棺材,着实不大合适,说出去又怕人笑话。总归,还是为着侯府的颜面。”
    顾王氏横了她一眼,啐道:“你却说说,哪里不合适,怎么就不合适?!那棺材是镶了金,还是镀了银?!是花了你的银子置办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一辈子没成色,生了个儿子还死了。好容易讨了个聪慧能干的儿媳妇,还要这等勒掯!我晓得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儿。从今往后,侯府这边一应大小事务,皆由红菱掌管。没我的言语,旁人不许插嘴。你便安心过你的清闲日子去,再叫我听见你罗里吧嗦,指手画脚,仔细我将你送回娘家去!”
    苏氏立在地下,张口结舌,满面难看。
    她在这府中从来就不得待见,如今又被婆婆当面这等呵斥,当真是没脸至极。当下,只想挖个地缝,钻将进去,再不见人。
    姜红菱冷眼旁观,待苏氏将脸丢尽了,方才出言道:“老太太消消气,气大了伤身,太太想必也不是那个意思。”说着,便示意婷儿倒茶。
    婷儿早已看得傻了,听了少奶奶的吩咐,如梦初醒,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顾王氏倒也渴了,接过去吃了两口,又瞪着苏氏:“还不回去,杵在这儿做什么?!等我留你吃饭不成!”
    苏氏讨了一场耻辱,又气又恼,终究无处发作,含羞忍耻的去了。
    第77章
    待苏氏走后, 顾王氏兀自气咻咻的,坐在炕上, 不发一语。
    婷儿年纪尚幼, 且如今还只是个下人,不知如何宽慰, 只是立在一旁。
    姜红菱则在一侧低声说道:“老太太还是少要动气的好,这晨间气大了, 是要伤肝的。”
    顾王氏脸色沉沉, 斥道:“讨她进门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凡事都提不起来, 倒怨哪个?她自家若能立的起来, 我也不会叫桐香管家来着。这段日子, 若不是有你在, 看这府里要乱成什么样子!”
    姜红菱心觉这话倒是不好接的,便也没曾言语。
    顾王氏歇了半晌,忽而一笑, 说道:“方才让你们一闹,我倒险些忘了,有件事倒要嘱咐你。”说着却倒停了,脸上微有几分不好意思。
    姜红菱看出来, 心中有些诧异, 连她背夫偷情的事,都能交付给她,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心念微动, 便说道:“老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王氏这方说道:“前儿你姑太太捎信儿回来,言说大约端午之前就要到了。我本是交代你太太办的,然而你也知道,她倒三不着两的,凡事都办不妥帖。这些日子过去,什么事也不见理出个头绪来。你得了空闲儿,便将这事料理了。如今府里只靠着你一个,我也晓得你忙碌,但除了菱丫头你,我是再也没个可指望的人了。”
    姜红菱连忙笑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如今即将家务都托付给了我,这也都是孙媳分内之事。”说着,又问道:“不知姑太太一家几口?有几个哥儿姐儿?家人几何?孙媳倒好安排房舍。”
    顾王氏笑了笑,说道:“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扯了半日倒将这正经事忘了。”
    才说着话,外头丫头来报:“早饭得了,老太太是就吃呢,还是再等等?”
    顾王氏点头微笑道:“说着话,就忘了。这大清早起的,菱丫头想必也不曾吃早饭吧?陪我一道吃了,吃过了饭再说话。”
    姜红菱自无二话,当即起身,上前扶了顾王氏上正堂上去。
    祖孙两个到了正堂,桌上七碟八碗,点心粥饭,丰盛一如往日,自不再话下。
    吃过了早饭,顾王氏有早课要做,姜红菱亦有家务亟待处置。顾王氏便叫她先行回去,待会儿自会打发人过去说话。
    姜红菱离了松鹤堂,如素跟着,就笑道:“太太也是的,明知自己在府里是没脸的,还定要讨这一场。今儿被老太太训斥的这一通,我在旁听着都觉得臊得慌。谁家太太似她这等,一点儿体面都不顾的。人都死了,竟还要在丧事上勒掯。”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说来也是奇怪,李姨娘死就死了,老太太怎么如此上心?一个姨娘,就是草草了事,也不见得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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