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菱冷笑了一声:“她自然是要上心的,毕竟这也是她房里出去的人。”
    如素听了这话,心里明白,不敢则声。
    姜红菱步履轻快,昨日夜间一场暴雨,将这路面冲刷的甚是洁净,四下积水尚未干涸。微风拂面而来,虽带着几分凉意,却倒令人心神一爽。
    她当然明白顾王氏心中所想,李姨娘到底是她手下用了几十年的人,如今横死,她一力张罗丧事,一则是心有不安;二来也是让人看着,她顾王氏是个仁慈大度之人。
    然而这人已经死了,身后的事,还不都是办给活人瞧的?
    姜红菱想起上一世,自己身故之后,侯府中大办丧事,风光大葬时的情形,那嘲讽之意不觉更甚。
    转过街角,忽见顾忘苦迎面而来。
    那顾忘苦淡装素服,李姨娘虽是他生母,却到底是个侍妾,用不着为她戴孝。他这一身水色衣装,已是满顶了。
    姜红菱见他过来,步履只微微一顿,还是扬头走了过去。
    如今她同菡萏居已然撕破了脸,已不必再去做这些表面文章了。
    顾忘苦却驻足,一张风流俊逸的脸上神色不定,桃花眼中森冷晦暗,微带着几丝赤红。
    姜红菱擦肩而过,却忽然被他扯住。她不防如此,不觉吃了一惊,回首怒斥道:“快放开我,这成什么样子?!”
    顾忘苦冷冷凝视着她,淡淡说道:“嫂子果然好手段,往日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姜红菱冷笑:“三爷说什么话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顾忘苦切齿道:“你尽管不认,但你记着,这侯府将来必是我的。今日的账,咱们早晚有清算的一日。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那时,我必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姜红菱浅浅一笑:“三爷这话当真是唬人子,三岁的娃儿听了只怕连觉也睡不着了呢。可惜我不是娃娃,也不是吓大的。将来如何,咱们且走着瞧。”
    顾忘苦盯着她的眸子,如水清瞳之中闪烁着愤怒的光彩。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似乎恨自己。
    顾忘苦想不明白,姜红菱年初才嫁进侯府,之前也并无来往。自打三月她病愈之后,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他忽然想起坊间那些怪谈之中,借尸还魂的故事,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幅娇艳丰腴身躯之下,是否已然换了个灵魂?
    姜红菱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懒怠同他争执,将胳臂自他手中扯出,便迈步离去。
    独剩顾忘苦一人,立在原地,默然不言。
    顾忘苦想了片刻,再度抬步,慢慢走回了菡萏居。
    如今的菡萏居,只余他兄妹二人居住。
    顾婳已被他圈进了起来,李姨娘又死了,这院中便只以他为尊。
    顾忘苦回至次间,在罗汉床上坐了,想起往昔母亲在世时,也常坐在这里,同人闲话,不觉心中微酸。
    柳枝过来,跪在地下,替他脱靴换鞋,口中便说道:“姨娘去了,三爷可要预备些什么?黄纸浆饭的,也好去祭奠。”
    顾忘苦颇不耐烦,想也不想道:“这些事都有府里操持,又何必我亲自过去。何况,姨娘的尸身又不让留在府中,转眼就送到家庙去了,又忙些什么?”
    柳枝听着,便闭口不言了。她在菡萏居中虽没少受气,倒也还记着李姨娘的几分恩情,眼中便红红的。
    顾忘苦闭目养神片刻,又问道:“昨儿夜里姨娘被沉井,府里可有别的什么动静?”
    柳枝抹了把眼睛,想了一会儿,方才道:“还真有一件怪事,听闻昨夜里他们将姨娘投井之时,姨娘指着大少奶奶,喊了一句……”话至此处,她似是有几分顾忌,又不肯说了。
    顾忘苦便追问道:“喊了什么?!这话说半截,是要怎么样?”
    柳枝这才白了脸色,吞吞吐吐道:“说她是鬼!”
    顾忘苦浓眉微抬,眸中精光一闪,将身子仰靠在软枕之上,心里暗自琢磨着。
    姜红菱才走回洞幽居,院中已有十来号人等着回话,因有李姨娘的丧事,事情便比平日更多添了一倍。
    好在苏氏已被顾王氏斥退,丧事已无人敢拦,姜红菱吩咐人将李姨娘的尸身穿了衣裳,装殓入棺,随即便点了府中四个大仆人套马拉车,将棺木送往山上家庙中去。至于余下的事情,因是个姨娘,也就无需那么多礼节,凡事能省则省,倒也便宜的多。
    打发了这些人,她才到屋中炕上歇下,便听门上人说春燕来了。
    姜红菱知道是顾王氏打发来说那姑太太一家迁徙之事的,连忙命请进来。
    春燕快步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丝绸扣身衫子,下头一条同色的绣花裙子,正是青春年华,更显着娇俏动人。
    她上前行礼已毕,姜红菱先不问话,倒同她说笑:“春燕出落的越发好了,这打扮起来,真是俏丽的很呢。”
    春燕是个乖觉之人,晓得姜红菱如今是府里的第一红人,连忙奉承:“我不过随意穿穿罢了,哪里就及的上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是江州的第一美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姜红菱于这等话,听得委实多了,也就一笑了之。
    那春燕却又道:“说起打扮,老太太可当真舍得打扮那个婷儿呢。才过去的小丫头,论年纪论资历都小人家一截子,偏生老太太就拿她当宝贝。昨儿便逼着我们,翻箱倒柜的,把二姑娘以前穿不上的衣裳,都翻腾出来,一齐给了她呢。也不知怎的,她就这等得人疼。这样的好彩头,我们一年也等不到一次呢。”
    姜红菱心里知道其中关窍,也不好对这春燕说的,晓得她心中嫉妒,有意调唆,便笑道:“想必也是个人的缘法,她投了老太太的眼缘,那也未必可知。老太太打发你来,可是说姑太太一家子的事?”
    春燕见她不接话,只得罢了,回话道:“正是,老太太说,姑太太来信上说,要带着哥儿姐儿一道过来。老家因还有间房子,几房家人都留在那边看房子了。来江州的,只带了三房,病没那许多人口,倒也无需多少房舍。”
    姜红菱听着,如素在旁递了一盏六安茶过来,她一面拨弄盖碗一面问道:“这姑太太有几个哥儿几个姐儿,都是多大年岁了?”
    春燕便回道:“姑太太膝下有一子一女,哥儿今年十六岁了。姑太太这夫家姓吕,表少爷大名叫做仁辉。姐儿过了今年的生辰就十五了,也是及笄之年,闺名唤作云露。”
    第78章
    姜红菱耳里听着, 心中盘算了一回,面上浅浅一笑:“这倒也不是难事, 府里东北角上的秫香楼倒是一向空着, 外头一座院落,四面竹篱相围, 小巧清静,给姑太太一家子住, 倒是合宜的很。这底下的家人便更好办了, 除却他们贴身服侍的,余下的便同旁的家人一道住在外头街上便是。”
    春燕闻言, 笑了笑, 说道:“奶奶倒是爽快利落, 前几日老太太将这事儿嘱咐太太的时候, 瞧太太犯难的样子,东也不行西也不是的。”
    姜红菱不接这话,勾唇一笑, 心里却有几分诧异。这事儿上一世并不曾有过,不知为何那位姑太太今世却要回来投奔?
    春燕传了话,见左右无事,便告退出去了。
    苏氏被顾王氏斥责了一番, 李姨娘的丧事便再无人敢拦。棺材立时便拉到了家庙之中, 自有庙中女尼主持接洽,后续事宜则再不必姜红菱操心。
    侯府事大,死了一个姬妾算不得什么, 不过往官府里报了个暴病身亡。那衙门自也不会派仵作到侯府去验看,便写了个销户文书,不了了之。
    倒是李姨娘的娘家人,原本倚仗着女儿妹妹,自封了丈人舅子,平日里在邻里之间作威作福,又时常得李姨娘的接济,猛然间听了这个消息,顿时如晴天霹雳。李姨娘的父兄,闻说丧事如此潦草,棺木亦不准停留在侯府,便猜测其中有些蹊跷。带了几个家中的叔伯兄弟,跑到侯府门上,坐在门槛上大骂,满嘴嚷嚷,只说李桐香死的冤屈,要侯府给个说法,不然便要上官府打官司。又指着顾忘苦兄妹两个,要他们出来为生母讨要公道。
    顾婳是个女子,又被圈进起来了,是不当家的。
    顾忘苦满心盘算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这会子只怕被李姨娘连累,任凭外祖舅舅在门上叫嚷,只缩在后宅不肯出去。
    李姨娘既已身死,又遭了老太太、老爷的厌烦,没人肯管这闲事。那些下人们,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原本于李姨娘这些娘家人是巴结的很,满口爷的叫着,到了这会儿也就掉转了脸孔,一声声的无赖地痞的喝骂,斥责他们上门讹诈,一顿棍棒打将出去。
    这些人本就是一班乌合之众,见了这等情形,登时作鸟兽散去。
    李家父子两个,好处没讨到半分,反倒落了一身棒疮,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的到家,各自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医药银子却花了不少。虽是骂不绝口,却也晓得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兄妹两个也是指望不上的,就此断绝了往来。
    李姨娘的棺木在家庙中过了头七,便由那主持主张着,草草下葬。一场丧事,无论是顾文成,还是顾忘苦兄妹两个,皆不曾来看上一眼。
    李姨娘争强好胜了一世,也风光了半辈子,临了来却落了个这般下场,当真是令人不胜唏嘘,连着侯府里那班子整日盘算着跳高枝儿的女人们,也将这争荣的心思暗淡了几分。
    这些芝麻小事,传到姜红菱耳朵里时,也不过一笑了之。才了毕李姨娘的丧事,那女学的事已迫在眉睫,连着姑太太一家子回迁之事,诸事叠在一起,还有侯府日常流水琐碎,她当真忙碌到不堪的境地。
    苏氏被顾王氏训斥了一回,倒也识趣儿了,当真便在馨兰苑中当起了个清闲太太。外头人说起,便讲如今府中唯少奶奶是大,凡事只她说了算,更是没人将这太太放在眼里。这话传到她耳中,她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忍气吞声。
    姜红菱甚有才干,即便忙至如此地步,亦是有条不紊,条理分明。甚而忙中抽空,打发了几个善言辞、性子稳重、极妥帖的家人并族中的长辈,上宋家去回定亲那事。
    宋家这边,因是最小的嫡孙亲事,宋家老太太格外看重,亲自见了顾家打发去的人。
    来人甚是巧舌如簧,将这件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掰开揉碎,又是两家情意,又是家孝难违,又是诗书礼仪,讲了大半个时辰。
    说至最后,竟是宋家绝不能在此时定亲,亦不能退亲,不然便是无情无义之徒。
    宋家老太太无可奈何,这事本就是试探之举,在人姑娘戴孝期间上门定亲本就惹人诟病,如今被人捏了话柄,那还能说些什么,只好含忍下来,好声好语的将顾家人打发回去,只说等顾婉除服之后,再行商议。
    宋夫人自老太太处回来,当真怒不可遏,无处发火,竟将个上好的汝窑梅子青美人耸肩瓶砸了个粉碎。
    宋明轩闻得消息,心里倒是宽慰不已,他同顾婉情深意笃,怎么也不肯黄了这门亲事。见母亲这个样子,不由劝解道:“母亲还是罢了,我同婉儿是打小定的亲事,现下退亲实在过于无情,人前也说不过去。何况,婉儿又有什么不好?人虽不大爱言语,也是温柔和顺的很。母亲跟前,从来是恭敬有礼的。将来她过了门,孝敬母亲不在话下。”
    宋夫人怒斥道:“糊涂攮子!那么个破落户家的女儿,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只要花前月下,全不管前程?!娘娘在京里替你寻了上好的亲事,那姑娘我也见过,论人物容貌,顾婉给她提鞋都不配!你是吃了迷魂药了,一心只在她身上!”
    宋明轩也赌起气来,说道:“那姑娘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婉儿是真的好,我要同她一起。明明是母亲当年许下的婚事,如今却要反悔。除了婉儿,我哪个也不要。何况,京城的千金小姐,脾气想必大的很。娶回来,不是娘子,倒要当菩萨供起来,我可不受那个气。”
    宋夫人越发恼怒不堪,直骂儿子糊涂不知事。
    宋明轩心中有气,也不好同母亲吵嚷,顿足出门去了。
    宋夫人气哼哼的在堂上坐了半日,心念转了几转,暗自思忖着:既然儿子如此看重那顾婉,话又被顾家说死了,自然不好明着来了。但若是顾家先行失礼,或者顾婉没了贞洁,自然也就没脸再提这亲事。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畅,那口恶气也消了十之八九。
    宋夫人一心只要给儿子寻一门好亲,好提携他将来前程,竟而全然不管人家姑娘的死活了。
    忙里易过,眨眼便是四月底了。
    这日晌午时候,姜红菱才吃了午饭,正在屋中的湘妃榻上闭目养神,就听如素进来报道:“胡家小姐到了,这会儿正在门上下车呢。”
    姜红菱一听此言,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起身,口里说道:“她这就来了?”一面就忙忙的吩咐穿衣梳头。
    如素晓得自家主子同胡家小姐的交情,替她收拾着,便笑道:“可不是怎的,奶奶这些日子连日的念叨,如今可把人念来了。”
    姜红菱穿了衣裳,又在菱花镜前照了一回,见衣装齐整,便要出门。
    如素连忙拦了,笑道:“晓得奶奶急着见她,然而谁家主人是亲自出门迎的?奶奶还是在屋里耐着性子等等,大门到这里不过几步的路途。”
    姜红菱听了,笑自己糊涂,便也依了她的话。
    侯府大门到这洞幽居,满共不过盏茶的路途,姜红菱却在堂上等的焦躁不堪。
    好容易听门上人的通报,她立时便站了起来,就见一素服美人手提包裹,踏进门来。
    但见那人与己年岁相仿,一张容长脸面,淡妆素服,双眉弯弯,一笑脸上两个酒靥。一袭浅蓝色印花细布单衫,水波纹的竹青色细布裙子,头上扎着一个随云髻,首饰无多,只斜插着一根银簪。容颜秀美,虽是一身寻常衣着,举手投足,却透着一股子诗书气味。
    这人,便是姜红菱曾经的闺中蜜友,如今顾家重金聘来的女塾师,胡惠兰。
    胡惠兰与姜红菱未嫁之时,相交甚笃,往来密切,如今见她虽是美艳依旧,却是一身缟素,面上脂粉不施,头上簪环不挽,也晓得她如今的处境。
    这两个异姓姐妹,相别数年,如今再见,一个是家道中落,竟寄宿尼庵;一个被迫冲喜嫁入侯府,却青春大好就守了寡。再度相逢,只觉世事无常,感慨万千。
    两人见面,才互称了一声姊妹,眼中便泛起泪花,竟致哽咽难掩。
    倒还是如素如锦两个丫头劝着,这才强忍了。
    姜红菱同这胡慧兰交情极好,也不分什么宾主,拉着她的手就在圆桌前坐了,吩咐丫鬟上茶。
    姜红菱先笑道:“早先听闻你家中出事,我本是要去探望的,至不济将你接到家中,咱们一处也好。然而我哥哥那人,你是知道的,生恐被这些事沾上,倒将我严加看管起来。我听说你在家中住不下去,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里去了。那尼庵的日子,难为你是怎么熬下去的。”
    胡惠兰倒是温然一笑:“也没什么,尼姑庵里清静,倒比家里好。我在那儿住着,帮着主持讲经说法,有时教教那些财主员外家的女儿,日子倒是舒心的紧呢。”
    这胡惠兰是个洒脱女子,家中出事,清点了家财便搬了出来,又见那些下人整日蝇营狗苟,吵吵闹闹,她不耐烦这等市侩之徒,索性同他们一拍两散,寄宿到了城郊的尼庵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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