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廷之听着,又岂能不明白?
    他注视着陆锦惜,良久埋头下来:“是廷之欠了考虑,往后事无巨细,必先叫母亲知道。”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出来。今日的事,连着那个给你留门的管事,我便都当不知道,不追究了。”
    陆锦惜笑了一声,才重新将目光放到了他提着的药包上。
    “发烧也不是小事,你这药哪里求的?”
    “回母亲,是在回生堂求的。”
    薛廷之并未隐瞒。
    这大半夜还开着的药铺,也唯有回生堂一家了。
    在这件事上撒谎,回头被查出来,就不好玩了。只是回头怎么通知鬼手张,把口径给对对,却成了问题。
    陆锦惜听了点头:“我猜也是。只不过鬼手张那个性情,实在是蛮横,没为难你吧?”
    “廷之乃是第一次去回生堂,倒不知有此事,只听说他宅心仁厚……”
    薛廷之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眸来看陆锦惜。
    “不过在抓药的时候,倒是有想回生堂的大夫,提及母亲曾给回生堂送了许多药材,乃是菩萨心肠。兴许,他们是看在母亲的面儿上,并未为难。”
    陆锦惜顿时一挑眉,不置可否,只道:“你腿脚的病疾,可也曾请过鬼手张?”
    那一瞬间,薛廷之的手轻轻颤了颤。
    打着的灯笼里,火光也是一晃,像是里面的灯芯烧得并不很稳定,随时都要熄灭模样。
    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沙哑:“……回母亲,不曾。”
    “那也正好。”
    陆锦惜掐着那一只海棠,略略在手中一转。粉红或者深红的花朵,在薛廷之灯笼光的照耀下,平白多出了几分雍雅。
    她声音平静,像极了吹拂过的风,很飘然:“你虽说,你这毛病请遍名医也不能治。但鬼手张不同于寻常人,明日一早,我遣人去请,看他来是不来。或许,未必没有痊愈的希望……”
    听上去,很像是关心庶子。
    可这一番话落在薛廷之的耳中,却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到底是因为关心庶子,还是想要验证什么呢?
    他悄然地警惕了起来。
    年轻的面孔,轮廓还显得青涩。
    尽管他看上去似乎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可年纪依旧不很大,此刻,只露出了几分错愕,或者不安的表情。
    “廷之的病疾,乃是胎中所带,怕不好医治。张大夫会不会……”
    “试过才知道。”陆锦惜笑起来,“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个万一。这事我已拿了主意,你但管回去定等消息就是了。如今你手里提着的药,既是从回生堂来的,应该妥帖。一会儿我派个人过去,夜里生火熬夜,总不能你自己亲手来。”
    “……”
    那一时的薛廷之,并没有想到,她这样好说话,还要在这大半夜里,派个人过来照顾,竟然失了言语。
    边关的日子,本就苦寒。
    在那儿的两年里,他忘记了他短暂童年里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能唯一能下咽的东西,一开始只是后来胡姬端来的羊乳,后来才是那些在他看来很粗糙的食物……
    他变得面黄肌瘦,几乎没怎么长过。
    所以,即便后来薛况待他回京,也没有人怀疑他的年纪……
    谁会怀疑一个胡姬的儿子?
    谁会怀疑那样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儿?
    至于到了将军府之后,日子相比起边关,已经好了不少。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这一位“嫡母”的态度,也从来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只是他年纪毕竟渐渐大了,也有很多自己的考量和计划,才不得不想要接近她。
    如今,她竟然主动提出要治他脚伤。
    薛廷之眨了眨眼,过了好久,才强行将心底微微泛上来的一些东西,压了下去:毕竟,她怀疑这个庶子的可能,比关心他的可能更大,不是吗?
    薛廷之躬身拜道:“廷之替临安谢过母亲了。”
    说话还是太客气。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动,也有些复杂。
    不过,好像半点也不心虚。
    陆锦惜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也知道临安还病着,也不多耽搁他时间,只道:“下不为例,去吧。”
    “是。”
    薛廷之这才提着灯笼要退。
    他对陆锦惜行礼后,转了身。
    身量气场,却一身单薄,踩在少年青涩与成熟的交界处,气质显得极为奇异,只觉得已经有几分气度。
    只是迈步的时候,身体有些晃动。
    左足微跛,是他身上唯一的不完美。
    陆锦惜站在原地,披着厚厚的水貂披风,在眼见着他身影在夹道上渐远的时候,双眸便渐渐冷淡下来。
    这么晚了,从外面回来……
    但愿的确是临安病了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执着那一支开了大半的海棠,重进了门,待去唤青雀起来,派几个眼睛尖做事稳的丫头去薛廷之那边。
    “咔。”
    门合拢,有轻微的响动。
    夹道尽头的薛廷之,听见了,脚步便是一顿。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看不见东院,也看不见海棠,更看不见陆锦惜的身影,只有一条寂寂无人的夹道。
    两侧都是高墙,他就站在中间。
    灯笼的光,有些暗淡。
    空气里好似有着一段暗暗的、微冷的香息,萦绕在他身周,他便想起了陆锦惜执在手中的、带着露水的海棠。
    半开的一支。
    是海棠的香吗?
    他脑子里恍惚地掠过这个念头,可回头来才隐约记起:海棠无香。
    嘴上说“下不为例”“只当没发生”,行动上却要派几个丫鬟到他身边来,明日一早还要去请鬼手张……
    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
    这一位嫡母,也有些意思了。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意,便带了点冰冷意味儿。
    他无声地迈步离开,才施针不久的跛足,还有着轻微的发热和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那一个,被挑断了脚筋的、染血的夜晚……
    霜月照着他,也照着京城千家万户。
    外城东的回生堂里,这会儿还亮着灯,学徒们大多已经睡下了。
    大堂里只有鬼手张。
    他紧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清理了,放在火上烤了一遍,才收进针囊里。
    他徒弟纪五味则正在堂内收拾,把一盏灯笼挑了挂在外面,防备着深夜来求急诊的人看不见路,随后便返身把一扇扇开着的门都给关上。
    听见这一声叹,他回头看了一眼,奇怪道:“师父您怎么了?是晚上出诊,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了吗?”
    鬼手张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上来。
    他收了针囊放下,又取了一杆笔,准备把薛廷之今日施针的情况,记载下来,只回道:“疑难杂症到到处都是,行医一辈子,总要遇到几件的。你小子,别关心那么多,赶紧关门。”
    “哦。”
    纪五味吐了吐舌头,两手拉着门把,就要将最后一扇门给关上。
    谁想到,就在两扇门就剩下最后一条巴掌大门缝的刹那——
    “慢着。”
    是一道清雅的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醇香的酒。
    那一瞬间,纪五味都好似闻到了酒香。
    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伸了过来,搭在了即将闭合的门扇边。
    看似不很用力,却有一种笃定。
    纪五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再关门。
    那伸过来的一只手略一用力,门扇边开了尺来长的缝,一道昂藏清逸的身影,一张含着些微笑意的俊脸,暗竹叶纹的鹤氅,隐约能看见个角。
    “顾、顾大公子?”
    纪五味认出他来,顿时诧异不已。
    顾觉非人在门外,笑了起来:“要关了吗?你师父人在吗?”
    还在堂内记医案的鬼手张,听见这声音,险些吓得魂不附体!
    一时之间,面色大变,一骨碌地就缩到了柜台下面,大喊了一声:“不在!我睡了!”
    哼,这老家伙,还要装!
    顾觉非似笑非笑,只拍了拍纪五味的肩膀,道:“来,让个道,我今晚跟你师父,有些知心话要说。”
    “王八羔子,你跟你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鬼手张已经气得破口大骂。
    “我念在你昔日救灾的情分上,药方也给你了,你还想怎样?赶紧滚!老子跟你没什么知心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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