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梅君,神情恍惚坐在草铺上发呆。??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毕竟女囚不多,背负人命的女囚更是少之又少。??
    平时这个时候,她会抱着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渐渐黑下来的街道,披着夕阳若有若无的光晕,听着坠儿的笑声,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值得。回到家她就开始洗米切菜忙碌晚饭,而坠儿一定是坐在楼梯口,带着小黑一起玩。??
    通常门是敞开的,梅君抬起眼皮就能看到他们玩耍的样子,直到听见开大门的声音,坠儿先冲到屋里向梅君大声喊,娘回来了。然后雀跃着扑进梅月婵怀里,小手围着她的脖子。因为月婵总是会一直将他抱到屋门口,俩脚跨进门槛儿才会放他下来。梅君接过月婵手中晚上需要赶做的衣服,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说最近以及日后的生意,说坠儿的成长……??两个人也不止一次的说起,如果当年不是“千里媒”的出现,没有这场婚姻,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们的命运是否是另一条轨迹???
    梅君怅然地深深叹了口气,迷茫的双眸被暮色泅染得更加深沉与幽黑。她沉默地想着心事。
    姐姐现在在哪?生活却如此残忍,非要硬生生以无休止的挫折坎坷,想要将她们雕琢成另一副模样。梅月婵无时不在反抗这种侵袭,挣扎在反抗与沉沦的交锋中,努力保存着自己心中向往的样子,正是这一身风骨的魅力让她光彩无限与众不同。然而谁明白她们扛着多少沉重与苦涩,抚摸往事,无论是梅月婵还是梅君,孰不是有着深重的怅惘。??
    或许梅月婵更深重些。??
    也很难说梅君的确轻些,因为某些伤痛有着不同的颜色。??
    比如坠儿。??
    坠儿永远是梅君心头一根滴着血的刺,而这根刺在她皮肤中时间久了,和着她的心跳,流过她的鲜血,在无可奈何无法剔除的时间里,他竟然煞费苦心化成骨肉组织的一部分。??
    黑色的血和痛竟然缔结她们的母子之缘,坠儿的笑声是她生命的空气和阳光!??
    想到坠儿,梅君麻木的目光中泛起了一层湿润心酸的光泽。??
    她知道自已杀了人。当时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如何害怕,如何愤怒又如何被逼无奈不顾一切的抢去荣二发的枪。想起那张无耻,狂妄恶心的嘴脸,她怎能不恨之入骨。??
    梅君甚至恨那个人死的太过容易,恨子弹太少了。她从来没有碰过枪,本能地扣了一下,这个陌生不了解的东西竟然在她手上发挥出了它该有的特性。
    老天是不公平的。梅君一向这么认为,可现在她相信老天爷的眼睛不但没瞎而且挣得大大的,在云端看着这些凡人。??
    梅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快,长长舒了口气。然而这种舒坦并没有长久的给她以安慰,很快,深深的郁闷又涌上心头。??
    夜色如墨看不出时间。
    今夜,坠儿可睡得安稳?有没有醒来?
    今夜醒来怎么办?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自己哭闹不止。
    想到儿子,泪水顿时涌满了梅君的眼眶。
    她放得下世上的一切诱惑唯独舍不下儿子。儿子还没有长大,他需要母亲的关爱照顾。想到这些梅君自觉肝肠寸断。
    “妈妈对不起你。”梅君哽咽着:“妈妈舍不得你。”
    “有人见你。”静如死水的牢房内,随着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女狱警打开牢房的门,不耐烦地扔来一句话。
    梅君止住抽泣站起来愣在原地。与世隔绝的日子度日如年,每次只有提审的时候她才能见到别人,才会觉得自己仍然活着,而这次狱警说的是有人见她。梅君有些难以置信。是姐姐吗?除了她又有谁会来看自己呢?
    “有人见你,没听见吗?”
    梅君带着满腹疑问和沉重的镣铐跟随狱警来到接见室,身着绿色朵花旗袍的女人映入眼帘。梅君对她的出现大惑不解颇感意外。
    枪击事件后,王奎的古董店被暂时查封。至于梅君的事情,王奎建议把梅君交到日本手上,以便借助自己的关系帮助梅君减轻罪行,但其他人全都与他的意见相驳,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把梅君放在日本人手中。
    丝丝缕缕的晚霞柔如飘絮,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若隐若现,有深而浅,素雅、静谧,像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喜悦。
    王奎去马天明家的半路上,临时改变主意,他决定先去见一见横山。人算不如天算,王奎中途变卦却让他阴差阳错碰见了一个人。这让他顿时陷入不安,看着她撑伞离开的背影,王奎猜测那个与她握手的熟悉的人影必是黑泽。
    王奎面墙而立歪着脸以掌遮面,暗自等待。咖啡厅里明亮橙黄的灯光,在门外的地面上投下温熏的光泽,给每一个路过的人投下柔和匆忙的倒影。咖啡特有的味道和隐约的笑谈透过朦胧的窗户,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慵懒舒适。几分钟以后,酷似黑泽的人出了咖啡店的门迅速消失在人影绰绰的黄昏里。
    虽然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西装,一顶白色礼帽低低地遮住半边脸,但他一肩高一肩低,外八字的走路姿势,瞒不过王奎的目光。
    百密一疏。竟然把这个人忽视了,没有顾及到她的存在竟然也隐藏危险,王奎暗自思付。
    她会扮演或者正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站在哪一边呢?王奎不敢贸然断定,到目前为止他们即非友也非敌。
    “王掌柜。”
    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王奎扭头一看,刚才离开的魏敏正端坐在一辆洋车上,身着朵花绿色旗袍,精良的剪裁扬长避短巧妙地修饰了她微微发福的身材,云鬓高挽,韵味十足又不失贵气,颈间珍珠项链若隐若现,一把古色古色的油纸伞恰到好处的为她遮挡了暴烈的阳光。
    王奎满面红光,细小的皱纹都堆满了笑意:“李夫人,你认识我啊。”
    魏敏微微点头:“你太太因为你想纳妾的事找过我,她的妹妹和我关系甚好,你我在梅家衣店有过一面之缘,你说我认不认识你?”
    “李夫人好记性啊。”对于一个生意人,心不在焉也能把奉承话说得极为动听。
    进入暑天,即使有伞遮阳,周围滚滚的热浪仍使人浑身浸汗。魏敏拿着一方浅绿色的小手绢儿冲着脸颊轻轻扇动着,不屑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想看大大方方的看,何必躲在这里偷窥呢?”
    王奎被当面揭穿,尴尬地笑了笑。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王奎从蓝色的绸缎长衫里摸出手绢洋装擦了擦额头的汗。于是明知故问:“李夫人想必也是为了梅君的事吧?”
    魏敏反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事东奔西走吗?”
    王奎不露痕迹,说道:“事情发生在我的店里,我是于心不安呀!”
    “你不要再去怂恿马天明把梅君交给日本人。”
    王奎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为什么马天明处他吃了闭门羹,看来这个女人背地里的人脉不可小窥。
    “这有区别吗?”王奎顺口问了一句。
    王奎自有他的打算。于横山而言,矢口事件推进了他的计划,他自然不会轻易让梅君这个棋子进入死局。??
    魏敏的动机让王奎费解。
    魏敏怪异地看了王奎一眼,义正言辞地说:“当然有!自己家地盘上的事,外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梅君一旦交岀去必死无疑,你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从这句话的意思来看,魏敏的目的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但这仅仅只是揣测,诡计多端的王奎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
    “李夫人一腔正义可见一斑!让人钦佩啊!”若说魏敏单纯出于一番好意,王奎真有些半信半疑。于是言不由衷客套两句然后步入正题:“这么说来,李夫人和梅家姐妹似有旧情?”
    “这与你无关。”
    王奎嘿嘿一笑:“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我很佩服说这句话的人。我相信每个人做事都会照顾自己的利益。我是想知道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魏敏目光懒散地投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于和王奎的较量她心里有种毫无来由的优越感,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只是盲目自大贸然轻敌。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与我作对,我们就各显神通吧。”说完,魏敏便交代车夫走吧。
    王奎一听心中越发蹊跷,连忙拦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李夫人。”其实魏敏并不是真心要走,王奎这么一栏她也就顺势停了下来。魏敏依旧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优越里,莫名膨胀的感觉使她更加轻率,口无遮拦:“我不妨告诉你,你就算费尽心机把梅君弄出来,梅月婵对你顶多是感恩,并不会倾心于你,能让她动心的得是能征服她的男人!”
    王奎一听,心中顿时有种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豁然,但老谋深算的王奎只是不露破绽一笑了之。
    王奎至此轻而易举已经摸透了魏敏的心思,既不让梅君死,并且以此有所图。自己已经成功合并了常六,如果能拉魏敏入伙化散为整岂不更好。
    王奎脑子一转故意抛出伎俩,试探道:“郑功成帮助梅家姐妹,一直声称受人之托而这个人又一直不露真容,其中必有隐情。”顿了一下又故作神秘地笑问:“李夫人一定有所耳闻也有所知情吧。”
    不用看,王奎也猜得出魏敏此时的脸色必定是秋末的树叶――有些挂不住了。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魏敏对他的煽风点火似乎并不太感冒,不动声色反唇相讥。
    “王掌柜,你只是个古董商人,不过好像你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说者无意听着凛然,魏敏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在王奎听来竟如秋霜压境,心头不由暗自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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