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李天佑较五年前变化不大,五年时光已然褪色也流逝了许多东西,两个人怔在原处,相视无语,像是搁浅在时光的两端。
    这时,突如其来的闪光灯在梅月婵身后闪烁不止,也惊动了每一个人。几张陌生的脸孔紧紧追问:“这是梅君的孩子吗?”
    “他真的是日本……?”
    淬不及防的一幕,让屋里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梅月婵转过身一看正是刚才在旅馆门口的几个人,瞬间醒悟,本能的拿手挡在镜头前。姜少秋己经闪身上前护住坠儿,气愤地指着不断企图涌入的陌生人:“不要拍,你们这些记者还有没有良心?”
    郑功成也已经明白过来,疾步上前将他们向门外推搡:“出去出去,没什么商量的。”
    李天佑在和对方争执的过程中手疾眼快一把扯过相机:“再拍,砸了你们相机。”
    姜少秋把坠儿递给梅月婵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门外不断传来隐约的争执声,坠儿紧搂着梅月婵的脖子,一脸惊惶,屏住呼吸用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三个人依次回来,满脸地义愤和无奈。
    “没事,都走了。”姜少秋走到跟前轻声安慰她。郑功成随声附和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病房地方不大,几个人勉强找地方坐下来,刚才的一幕谁都不再提起,梅月婵知道大家是怕引起她的恐慌和担心。
    “月婵。”李天佑喃喃地问候,依然明亮而温暖的眼神中波动着关切与忐忑。
    梅月婵一下子不知该怎样梳理纠结的心绪。事过境迁,时间的隔膜连同纠纷的往事,让她一时语塞,置若罔闻的样子,转过身去。
    屋子里弥散着淡雅干燥的苿莉花香气。郑功成正低头往杯中添加茶叶,见状连忙搁下手中的事,放下撩在膝盖的蓝色长褂起身解围:“都怪我,先解释一下再让他来,大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姜少秋诧异地望望两人,又看向郑功成,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梅月婵把坠儿放在床上,摸了摸坠儿的头,目光柔软怜爱:“明天娘就接你回家了。”
    虽然只有短短两三天没有见到坠儿,起伏的风浪让人觉得时间己老去很久。
    梅月婵打开手中的盒子,坠儿一看,满满一盒鲜嫩的草苺,两眼放光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拿。
    “吃吧,娘在家洗过了。”说着,梅月婵心底涌上无限的愧疚。幸亏只是虚惊一场,坠儿若有个好歹自己怎么对得起梅君。当年跟着自己一起漂泊遭遇羞辱,这次又为了解救自己再次落难。想到这些不由动容的在心中喃喃自语:“幸亏你没事,这辈子和娘最亲的人就是梅君,娘最对不住的也是她。”
    坠儿一边吃着草苺一边好奇地问,娘,你去哪了。??????
    坠儿还惦记着几天没见到月婵的事。??
    梅月婵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淡淡苦笑。必竟坠儿还是个孩子,脑间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三秒即忘并不做深究。看着他津津有味的吃相,梅月婵有逃过一劫的心虚,暗暗松了口气。??
    岂止是她,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
    “娘,我妈呢?”坠儿又问。这次他认真地望着梅月婵,甚至对美味也失去了兴趣,把咬了一半的草莓放回原处,站起身上前搂住梅月婵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蛋紧贴在她额头。
    坠儿还小,她仍然需要妈妈的怀抱。
    梅月婵紧紧将他搂在怀里,顿了一下,违心编造了一个谎言:“你妈妈去给人做衣服,给咱家挣钱了,很多人的衣服,要很长时间才回来。”
    坠儿什么也没再问,肉肉的小胳膊更用力地搂紧梅月婵,将身子紧贴在她怀里,一声不吭。
    “别怕,还有娘在呢。”
    虽然这么安慰坠儿,但梅月婵知道,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无法代替妈妈的怀抱。即便那个怀抱只是贫穷的依偎。
    梅月婵心中一度无措的念头更加坚定,必须要救岀梅君。她是坠儿的整个世界。
    李天佑告诉过郑功成,他和梅月婵之间有误会,相见不如不见,今天一看果不其然。不过,梅月婵虽然没有以想象中恼怒怨恨他,李天佑地忐忑并不会因此释然,她的冷淡与客气更显疏离。
    郑功成不明究竟,一看并没有水火不容的危险,放下心来,转而拉过一边的姜少秋:“姜少爷,我们外边说点事。”
    郑功成的用意很明显,想支开姜少秋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姜少秋迟疑了一下,询问地望了望梅月婵。
    “不用岀去,没有什么秘密。”梅月婵对郑功成的意思了然于心,坦然地说。
    李天佑站在原处没有吱声,背过身望向窗外。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右手习惯性地去理额前的头发。
    盛夏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味道,白云亮得让人心颤,天空蓝的澄澈,风吹在发际、脸颊,柔软如丝。
    “我知道你在上海。”梅月婵开口道。
    “是吗?”李天佑疑惑地望向郑功成。郑功成立刻发蒙,暗暗摆了摆手,撇开自己的嫌疑。然后找借口说,出去看看陆恒怎么还没回来,推着姜少秋两个人一起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魏敏去过我家衣店,我想你也会在上海吧。”
    魏敏到过梅家衣店的事,李天佑不知情。李天佑在桌边的一个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陆家当年的事,你还在怨恨我吧?”
    梅月婵拿了一粒草莓,掐掉根蒂递给坠儿,顿了顿幽幽地说。
    “对于一个落井下石推波助澜的人,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合适?”
    梅月婵并没有暴跳愤怒之态,但字字句句仿佛都浸着深深的怨恨。
    “对不起。”说完,李天佑垂下脸无比愧疚,深深地长叹。然后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两个人尴尬地坐着。
    李天佑沉痛的声音充满了惭愧:“总觉得对不住你和陆家,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都很自责。”
    时间洗去了很多东西,连兴师问罪的冲动也被磨平。梅月婵沉默了片刻,低声叹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李天佑目光探寻地望向梅月婵。他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微微闭着的唇,面色微沉却有一种心无杂骛的平静。
    李天佑一直以来担心的风雨并没有出现,怎么可能?她是那么一个要强,敢爱敢恨的女人。
    “当时的确很恨你,这么多年熬过来,我已变了很多,许多事情在我心里都变得很淡了。”
    梅月婵悠然的话语如点点微雨裹着清风落在李天佑的心头,化解了他胸中的阴霾。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还在恨我。”
    “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遇到许多可恨的人,有些人他自己并不以为然;有的人你不必恨,他自己已经心有愧疚,何必再去互相撕破伤口。”
    李天佑释然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感动,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她知道他这么多年心里的感受。什么叫缘分?什么叫心有灵犀?都是很奇妙的东西无法言喻,恰似故人,你懂她的孤独、她懂你的欢喜。
    “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你也不至于――”。话到此处李天佑有一些沙哑,顿了一下,重新稳住情绪,深深叹道:“对不起。当年如果关键的时候我能帮你一把,事情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你肯定会过得很好。我一直都想你平安幸福开心,真的,但最后却是对不住你。”
    旧时的伤疤被撕开,仍然会有很深的隐痛。
    梅月婵听着听着鼻子徒然一酸,低下头。
    李天佑迅速站起身,两个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兜,却没有摸到他想要的手绢。他甚至激动的走到梅月婵跟前想帮她擦去泪水,双手在裤子边上捏了又捏,最后只能尴尬心疼又无奈地退回去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他觉得任何轻浮的动作都会亵渎他们之间的情意。她是他心中无比圣洁的所在,像知已也像兄妹。
    “别哭了,我不说以前的事了”。李天佑释然欣慰地摆出笑脸,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你知道的,我最怕看你哭了。”
    梅月婵仰起头,湿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点泪珠,坚强地笑意己抿在嘴角。
    “我没事。一切都过去了,也许那些都是我命中注定的,逃不过去的。”然后换了一种轻松点的口吻,问李天佑。
    “这几年你还好吗”?
    “还好”。
    多年不见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李天佑沉默地望着她。
    梅月婵说:“我在广州的时候碰到了陆先生。”
    这样不可思议的奇遇让李天佑深感欣喜的同时又无比惊讶:“你见到他啦?”
    “嗯。”月婵点头。
    李天佑不由会心地笑了:“你们俩其实挺有缘的,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居然能再次相遇。”
    “他父母也很好,那么多年我和梅君一直带他们在身边。遇到陆晨以后,我把公婆亲手交给他,我和梅君才来的上海。”
    “这么多年,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陆晨还好吗?”得知陆晨的近况,李天佑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破镜重圆也是天意,你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郑功成恰好推门而入,一进门就开始嚷嚷:这个陆恒,找半天也没见人影。其实他根本没去找。姜少秋紧随其后,进了门,温暖的目光先投向梅月婵。
    “谁说我没影?”郑功成刚要坐下,陆恒和阿更一前一后就进了门:“我都看见你们俩了。”
    李天佑友好地起身,注视着陆恒。
    阿更首先看到姜少秋,高兴地快步上前:“少爷。”
    姜少秋豪爽地揽过阿更的肩:“辛苦你了。”
    陆恒一扭脸看见李天佑,半张着嘴巴怔住了,随后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李天佑?你竟敢来这儿?若不是你,我们陆家不至于到今天。”
    “对不起。”
    “你走,别让我看见你,以后请你离我们陆家人远点儿。”
    李天佑立在原处,嘴唇蠕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陆家的事一言难尽,但陆恒当年的行为也让李天佑难以苟同。
    顿了一下,李天佑淡淡地说:“陆家人?你身为陆家长子,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
    眼看两个人剑拔芎张充满火药味,梅月婵抱着坠儿焦急地站起身。
    郑功成和姜少秋更不可能袖手旁观,连忙上前分别拉开两个人。
    “陆大哥消消气消消气。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大家都别再计较了。我一直跟你们说,我是受人之托才帮助梅家姐妹,你们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屋子里的人,听郑功成这么一问,顿时安静下来。
    梅月婵和姜少秋对视了一下,两人疑惑着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李天佑。他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与他有关?
    “就是李天佑。”
    陆恒歪过脸,斜撇了李天佑一眼:“他?他会这么好心?”
    郑功成一五一十说岀真相:“她们姐妹俩在街边摆地摊的时候,李天佑偶然遇见。随后就找到了我,让我处处照顾他们一些。真的是他。”
    陆恒仍然怨气未消,从鼻子里冷哼了一下,把脸歪在一边。
    “对不起,陆家的事我也确实有错。但是一场灾难中,推波助澜的不只是一种力量。”李天佑顿了一下,大家都沉默不言。“生活还要继续,我们冰释前嫌好吗?梅君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陆恒沉沉地叹了口气,陆家当年的事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摧毁的力量?他对李天佑的怨恨更多的是无法原谅自己。
    眼下梅君的事情,如果黑泽的证词不避重就轻断章取意,或许会好些。但所有人对他保持中立客观,不抱希望。因为不利的是一部分日本人以游行绝食等极端手段,逼迫警察局把梅君交由日方处置。事发后,荣二发也彻底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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