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娟看着眼前笑脸慈祥的老人,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下意识地望向远处梅月婵。这两个女人称呼他们爹娘,丈夫和她们又不相识,如果不是丈夫的姐妹,那她们又是谁?
    这时候,陆晨一脸笑意,热切地说:“爹,娘,晓娟,我还有一个惊喜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梅姨竟然是我曾经的一个故人。”
    “故人?”所有投来的目光带着相似的疑惑。
    此时。梅月婵的思绪已经自动忽略了他的介绍,她要的是另外一个答案。声音颤抖着:“爹,他是谁?”
    这个其他人都熟悉的称呼一出口,唯有陆晨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个女人称呼自已的父母爹娘?
    陆伯平表情很不自然,犹豫道:“他――?”
    薛凤仪拄着拐杖紧走几步来到她面前,愁容满面拉住她的手,嗫嚅着:“闺女?”
    陆晨拧紧眉头,一脸质疑,踌躇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晓娟诧异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沉默不语。
    “娘?他――”梅月婵从薛凤仪焦灼不安的目光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呼之欲出的话,竟然没有勇气说出口,但她又急于证实一个答案。稍顿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他到底是谁?”
    薛凤仪死死地拉住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难言状,浑浊的眼眶里泛起潮红,眼泪簌簌下落。梅月婵心有踌躇却不得不试探地问:“他是不是――”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
    不等她说完,薛凤仪对她的猜测已经心知肚明,无奈又沉重的地点了点头:“是。他就是陆晨。”
    陆晨的名字一出口。梅月婵复杂的目光瞬间移向那张诧异莫名的脸。因为惊讶微张的双唇,让人看一眼就能感觉到她深深的纠结和悲凉。这个名字象一种特殊的味道在她脑海中复活过来,百转千回纠缠不清。这个名字只属于一个不容置疑的身份。这个名字与她的青春,生命的某一段落紧紧相连。
    陆晨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的名字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如一朵盛开的花突然遭遇了霜雪,瞬间失去生命的颜色几近枯萎凋落。那束目光深深的疼痛,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陆晨艰难的自语:“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君默默的背过脸去,眼中泪光闪闪。
    ?紧闭的门窗关住了天地的寒凉,却无法抵御心头落下的霜雪。
    “呵呵呵呵呵。”梅月婵垂下脸转身面墙,双肩剧烈地颤抖着,没有人分得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坚强了数年的心扉,顿时支离破碎,撕心裂肺的痛楚自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久久无法平复。
    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又急又快。她吸了吸鼻子,挣开薛凤仪的手,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等她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才汹涌的悲切,疼痛和怨恨像燃烧的火和冷冽的冰交相辉映。她紧蹙眉头,重新望了陆晨一眼,突然推开身边的薛凤仪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的动作太过迅速,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近在咫尺的薛凤仪情急之下再次想紧拉住她的手,梅月婵决然地把她伸过来的挽留拂开。
    “姐?你去哪儿?”梅君望着那个沉默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喊叫:“姐?”
    她想追过去,可能声音太大,怀中的坠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
    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倾刻把各种各样的声音甩在身后。陆伯平也急急的冲出病房,其他人紧随其后涌向楼道。
    “闺女,你回来。”薛凤仪哭泣不止,脚步蹒跚向前追着,不小心踉跄一步摔倒在地,脱手而飞的拐杖向前滑出好远。
    “闺女,你先别走。”薛凤仪顾不上伤痛,胳膊长长的伸向即将远去的背影,哀伤地恳求。梅月婵听到身后摔倒的声音,心头一惊有些不忍,停了下来。目光触到停在脚边的拐杖时,她的目光迟疑了一下,狠了狠心,终究没有弯腰去捡拾,头也不回,转身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拦住她,拦住她。”薛凤仪泣不成声,哭喊着:“闺女,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陆晨追了两步,眼看着那个身影一转,消失在空空的走廊尽头,痛楚地皱着眉头,捡起拐杖,一边向回走一边焦急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娘?――快点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凤仪哽咽道:“快去把她追回来,她是你媳妇,梅月婵。”
    “梅,梅月婵?”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空裂锦般被撕开,混沌一片的天地瞬间闪亮。陆晨惊愕得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他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但理智告诉他这一切真实得毋庸置疑。
    “你先去把她追回来,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快去呀!”陆伯平焦急的声声催促中,陆晨刚抬起的双脚又落回原处。有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晨。”
    陆晨回头,面色顾虑的望向同样惊诧的晓娟。两束目光交错,有着同样的痛楚和难言。不用问,看到他拧成疙瘩的眉头,晓娟巳经懂得他心里复杂难言的纠结。
    她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她知道,必定有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而他们三个人早已被命运悄无声息的绑在一起。
    晓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安慰他:“注意安全,先去把她追回来吧,外面下那么大雨。”
    陆晨点了点头,焦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薛凤仪悲伤焦虑情绪过于激动,突然晕倒在地,无措的众人再次手忙脚乱。
    梅君追到走廊尽头,迷茫的雨雾中已经不见了梅月婵的身影,雨滴落在身上,坠儿嚎啕的啼哭牵扯住她的脚步,她为难而焦灼的冲着雨地哭喊:“姐,你回来,你回来。”
    陆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她失望的情绪再次明亮起来。她冲着擦肩而过的身影大喊道:“三少爷,我姐姐,不远千里就是为了寻找你。你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呀。”
    陆晨顾不上多想,仓促地点了点头,径直冲进迷茫的雨雾里。
    冰凉的雨水浇在陆晨的身上,流淌进他的心里,茫茫的烟雨像重重迷雾遮挡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的脑子里想起远去的那个午后,想起那个提笔写字的少年:――
    ‘你好,不知道你否能看到这封信。这个书房是我经常来的地方,从你的名字觉得你定是一个知书达理,灵动聪惠的女人。如果你也来到这里,你一定会想象我每天坐在这里看书的样子吧!我被关在家里七天了,说实话我是恨你的。因为要娶你,我被限制了自由,度日如年,几天以后就要娶你过门,我心有不甘。没有人能懂我现在的纠结和苦闷,所以只好写信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这封信,体会和理解我现在的痛苦、焦虑。我不止一遍在脑海里想,陌生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长什么样?什么样的性格?这是我唯一打发时间的方法。这封信很长……’
    一字字一句句,不断的在他耳边回荡,陆晨闭上眼,双手抹去脸上流淌的雨水,颤抖的双唇强忍着无限的悲戚。
    漫天雨雾中,另一幅场景又在他眼前出现:晨光浅照的涧水旁,她巧笑聘婷眼神清亮,无边的细雨仿佛变成她周围坠落的桃花和远处葱绿的山峦。他皱起的眉头拧得更紧,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幅画面,‘我是新来的,夫人去接老爷了,您是――’
    两个命运交织的人,跋涉万里就这样淬不及防的相遇,却丝毫没有重逢的惊喜,只有被命运捉弄后的狼狈和深不见底的疼。
    “梅月婵?”他从雨地里呼喊。冷冰的雨水淌过嘴角,陆晨禁不住凄楚地冷笑:“你竟然是梅月婵?”
    命运不动声色的玩笑,何尝不是早有预谋的伏击,让人寸断肝肠欲哭无泪。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我心中的女人是这样的,而不是别人安排的。你呢?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想必也有吧。这封信罗罗嗦嗦写了好几天,但愿在日后你抱怨愤怒的时候,它能给你一个解释,当然前提是你要看到它,我挑选了一本我喜欢的书放这封信,如果冥冥之中我们还算有点缘分能心有灵犀的话,你会在别人发现之前亲自拆开它。命运既然让我们有所交集,这只金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了不多说了,我还是劝你早早离开陆家,不要耽误自己的青春年华,给自己寻一个幸福的归宿。至于我,实在抱歉。’
    雨滴像散落天地间的羊群,被强劲的风驱赶着,忽左忽右身不由己。梅月婵怔怔地望着空旷无人的十字街头,湿冷的雨让她有些头重脚轻。那封信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找到这封信的时刻仿如昨日。一路走来,那封信和金钗是她最为宝贵的财富。凄凉的雨水和温热的泪水混淆在一起,象是从心底某处涌来的猩红的血水,让她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天地之大总有她可以容身之处。可是此刻,前所未有的迷茫让她觉得,天地再大而她却真的无处可去。
    她只是不停的走着,任凭倾泄的雨将她埋葬。方向和眼前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她只有不停的走着,才能驱逐内心的不堪,没有尽头的脚步,就像她突然熄灭的希望。其实,从当初被抛弃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已成了一片荒凉,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服输,守着这片荒凉执迷不悔。千头万绪在她的脑中混搅不清,只觉得一切都是个梦,而现在如梦初醒。
    稍稍停留片刻,她就会感觉自己像一堵摇摇欲坠的泥墙,雨水不停的冲刷下,随时都会坍塌。幸好有这雨,倘若不是这雨,阳光下她将情何以堪,如何遁形。她渴望这场雨不要停止,哪怕带着她一起毁灭。
    有人从后面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般惊诧地回头。
    “梅月婵。”陆晨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的温柔已经迥异。蒙着水汽的眼睛,凝望着她。???那年的阳光不复存在,那年的桃花也已经凋落,只剩下冷冷的雨将两个人隔在时光的两岸。
    “跟我先回去好吗?”陆晨哽咽着,看她愣着不动,小心的商量:“所有的事情慢慢解决,先跟我回去,好吗?”
    急雨之中,两个人毫无遮蔽,像两棵赤裸的树,浑身淋漓。近在咫尺,只不过他一低头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又远在天涯,仿佛这雨,下在她那里的与下在他这边的,各有冷暖,互不相干。
    梅月婵拧紧眉头,目光躲闪着不愿再去注视他的眼睛,望了一眼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痛楚地摇了摇头,使劲的挣扎着。低沉的声音像冰冷的雨滴:“放开我。”
    陆晨握在她腕间的手更加用力,另一只手上来握住她的手臂:“事情太突然,我们都需要点时间,先回去好吗?”
    他想用固执坚持让她明白,他和她有一样的痛,他们在同一个世界,至少从现在开始,可以彼此体谅,互相取暖。她随时可以将头深埋于他的臂弯之中,大哭一场,一切就成为过眼云烟。
    难以言说的悲伤,让两个人的心被割裂一般。??
    “放开我。”梅月婵骤然变得愤怒,声音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声音仿佛嵌在每一滴哗哗的雨声里:“放开我,放开我。”
    雨水从两个人的脸流淌而下,每一滴雨带来的冷穿透皮肤直抵心里,仿佛全世界的雨此刻都倾泄在她们身上,连同心中的城池和草地也因此溃不成军摇摇欲坠。
    “那我陪着你走。”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僵硬。握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要动摇的迹象。
    梅月婵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怨恨的撇了他一眼,使劲的想甩开他的手,但每次都力不从心,任凭她挣扎,他只是死死的握着一动不动。曾有一刻,他想放开手,他不忍心看她眼睛里燃烧的焦灼怨恨。尽管只是这短暂的接触,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任由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在伤害自己她却毫不在乎,而她伤害自己的起因与他有关。
    情急之下,梅月婵举手捶打在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她企图掰开他钢钳一样的手指也以失败告终。不得已,竟然淬不及防趴在他手臂上使劲咬了下去。陆晨的胳膊哆嗦了两下,皱了皱眉头,浓艳的血顺着手臂留下来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变得浅淡直至消失。
    梅月婵的身体和理智已到了行将崩溃的边缘,目光触到他手臂艳红的血时,整个世界开始从眼前抽离,意识陷入了巨大的空白,突然双膝一软瘫软下去,人事不醒。
    陆晨急时横臂将她抱起:“梅月婵?梅月婵?”
    凄冷的雨滴,砸向她苍白冰凉的面颊,任凭他怎么呼喊,她却紧闭双目毫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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