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君抱着坠儿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哄他入睡。薛凤仪和陆伯平听说坠儿只是皮肤烧,没有生命危险,明显地松了口气。
    两个人颤颤巍巍地推门走进病房,家豪脖子软软的歪到一边,面目全非的样子,让人心疼。两个人惴惴不安的在床边站着,担忧的目光从梅月婵脸上扫过,赔着笑向坐在床边的晓娟解释道:“这是家豪妈妈吧?她是我家大闺女,这场火是个意外,让孩子也跟着受惊遭罪了,真是对不住你啊!”
    晓娟对这番心怀愧疚的话置若罔闻,淡漠地扫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看到吴妈提着饭脚步匆匆进了门,立刻从凳子上升了起来,高声问:“舅妈,舅公回来了吗?”
    薛凤仪和陆伯平向后退了两步让开路,吴妈气喘吁吁把饭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回话说:“没有呢。你别着急,应该快了。”
    晓娟面带愁容,忍不住自言自语:“他们一定会直接来医院。”
    “吃点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吴妈小心安慰她。晓娟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重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夫人,你千万消消气儿,孩子年轻不懂事,我代她向您赔不是了。回头需要花的钱我们一定想办法。”薛凤仪历经沧桑阅人无数,当然看得懂晓娟爱答不理的样子,只是尴尬的装作无视,尽量赔笑语言妥帖。
    晓娟无言地叹了口气,该撒的气也撒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
    吴妈把饭盒里红枣鸡蛋的米酒给晓娟盛在蜜黄色的瓷碗里,回过头不悦地说:“这孩子没事儿怎么都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们小两口,我和他舅公也不会愿意。已经不是第一次出事了。”
    梅月婵上前拉住薛凤仪的袖子,几个人拿到一边。再多的错她宁愿一个人扛着,也不忍心看他们为自己的过失百般讨好低三下四:“娘,爹,医生说家豪需要观察几天,夫人身体不方便,我会一直留在这的,你们先回去吧。你们住在哪儿?”
    “邻居家有空房,我们先住着。能用的东西我们也收拾过去了,你就别操心了。”
    梅月婵点了点头:“过两天,情况好点,我就回去一趟,那个瓶子正好卖了换点钱。你们就别来回往这里跑了。”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他们能帮上忙的事,只是心里记挂着,不踏实。
    病房去往大门的两边植着几棵高大的铁树,树下的石竹花,虽然已经过了盛花期,还是有零零星星的几棵举着艳丽的花朵,像一片片滴落在草丛的血。
    薛凤仪长长叹道:“回去我得多买些香火,给老天爷上上香,饶恕我们的罪过,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今年平平安安的。??”
    梅月婵闻言,遗憾的叹了口气,忽然凌厉地扫过来一眼,眼神中有着无处安放的无奈与愤怒,有着幽深的苍凉与孤独。
    “钱用来治病,买什么香火?”??她的声音不高,却含着显而易见的责问。
    薛凤仪和梅君不由同时心中一跳。她们从未见过梅月婵有过这样眼神――锋利如刀凛冽如冰又似隐着烧毁一切的熊熊火焰。??
    她的声音悲凉更像是怒吼,被阳光拉长的影子抖动着:“上香有何用?老天有何用?老天爷若知这人间苦,哀鸿遍野为何视而不见?老天若是仁慈,又怎会忍心置众生于水火?我们有罪?有何罪?罪何来?将众生至于疾苦灾难,天才是罪魁祸首!天若宅心仁厚,又怎会计较屈屈一柱香火?凭一柱香就可以免一层灾,这私欲横行的天和邪恶小人有何区别?天本就不公,何来福祉施予众生?让她降罪于我好了,大不了打破一切,从头再来。”??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此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大家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叫喊,看着她歇斯底里。每个人都知道,长久以来憋在她心里的东西太多,总需要有个出口和时间,让那些溺亡的尸体顺流而下,才能还原最初的澄澈。
    梅月婵发泄完,气喘吁吁仰头望着远处昏黄的天空,久久无语。风摩挲着滑过脸庞,时间一点点消失,她觉得整个身体被一种不明的力量掏空,但并没有因此变轻反而觉得沉重难行。那种沉重来源于悔意和焦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大发雷霆,像是有一头自己无法控制的兽,突然从心中跃笼而出。
    大家都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注视着她。
    “我刚才――?”过了很久,梅月婵有些虚弱地问。
    风雨欲来的凉意带着一种苍茫,铁树硕大的枝叶在风中摇晃不定,石竹花的身体随着风向倾斜伏倒,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风雨来临的前夕,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路边走过的人竖起衣领缩紧了脖子,让自己与眼前迷茫的世界隔绝。
    “姐。刚才什么也没有。”梅君急忙岔开话:“爹,娘,你们不是要走吗?快下雨了,我送你们。”
    陆伯平和薛凤仪会意,匆匆冲她摆了摆手:“不用惦记我们,赶紧回去吧,出这么大的事,别让人家挑理。压着点火受点屈,事情过去就过了。”
    梅月婵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仿佛为刚才的事情有些惴惴不安,但最终欲言又止。
    叮嘱完,看两个人闪身进去,陆伯平一手扶着薛凤仪的胳膊,缓缓出了门。薛凤仪坐在大门旁边的石凳上歇了口气,她的脚小,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磨破的脚掌一阵阵的疼。
    陆伯平抬头望了望天色:“走吧,一会儿真下雨了。”
    两人说话的空,一辆黄包车急急的在路边停了下来,坐车的两个人付完钱扭身朝医院里快步走去。陆伯平急忙朝着空下的黄包车招了招手:“等一下,等一下,师傅。她走路慢,稍等等啊,等等我们。”
    跑过去的两个人中,穿着军装的人闻声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黄包车的方向,眼神中惊讶的色彩,让他的目光瞬间明亮如星。
    红枣木的拐杖一下下敲击在地上,牵起他一种熟悉的回忆,两个蹒跚前行的背影却是陌生的。军官的眼神带着失落黯然下来。
    陆伯平搀扶薛凤仪先上了车,自己从车后绕了过去。薛凤仪扭脸扫了一眼突然止步的军官,此刻他正要转身走开,那身威武的军装很是引人注目,使他年轻的侧脸更加棱角分明。
    “陆晨?”薛凤仪冲着那个走开的背影,突然试探地叫道。
    “哪有陆晨?你别喊,吓到人家。你别老这样看见谁都乱叫。”陆伯平刚抬脚上车,被她的喊叫吓了一跳,脱口埋怨道。
    年轻的军官闻声,竟然再次停下已经迈开的脚步,骤然回头。
    “陆晨?”薛凤仪的声音突然发抖:“陆晨?”一股温热的泪水在眼眶里回旋,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声音更大而且凄厉:“陆晨!他是陆晨!”
    薛凤仪哆嗦着,匆匆的指了下那个方向,扭身便要下车。刚刚坐下的陆伯平不得不再次从那边下车。当他从车后绕过来的时候,年轻的军官已经快步奔了过来,站在黄包车旁,伸手搀扶住薛凤仪的胳膊。
    “娘――娘!”军官颤抖的声音充满了惊喜:“真的是你们!真让人不敢相信!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千里的重逢太过突然,突然的让人不可思议。陆伯平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军官,他梦里熟悉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荡漾在水里。
    “爹。”陆晨伸开双臂把两个人全都紧紧的圈在怀里:“爹。”
    “你这个兔崽子。”陆伯平突然有些把持不住,像个孩子,吸了吸鼻子,嗔怪地埋怨了几句。薛凤仪已经情难自抑泣不成声。
    吴管家站在旁边默默拭去眼角的泪水。
    “你这个兔崽子,穿这身衣服,别说,还真是挺有气势。”陆伯平佯装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让这不期而遇的相逢充满更多的快乐而不是被悲伤淹没。
    “家里还好吗?是不是黄河发水你们逃出来了?”
    “哎!一言难尽呀!”陆伯平沉痛而无奈地摇了摇头:“慢慢再说,你怎么来医院,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好好的,孩子在这里住院。”陆晨匆匆抹去喜极而泣的泪水,忍住心里的激动,高兴地向他们介绍道:“爹、娘,我已经结婚了。”
    “好!看你好好的,娘心里就踏实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在薛凤仪脸上投下抑不住的笑意,一条条皱纹像一朵朵盛放的花瓣:“你说这时间过多快呀,你都有孩子了。”
    “走吧。先去看看你们孙子,剩下的事我们慢慢再安排。”
    命运以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瑰丽掩盖了它不动声色的残忍。
    (2)
    “你们来这里――?”陆晨搀扶着薛凤仪,顺口问道。
    “我们来看看那两个小孙子。”
    “小孙子?谁的孩子?”
    “哦――”薛凤仪一时哑然。吴管家已经从医生口中打听到家豪的病房。
    晓娟看到吴管家一个人推门进来,颇感意外站了起来,急急地问:“舅公?”
    吴管家连忙冲她摆了摆手:“莫急,莫急。后面呢。”话音刚落,陆晨的身影已经在门口出现,晓娟心里所有的紧张终于风止云息,不禁喜极而泣,低低地啜泣起来。
    陆晨几步跨到床前,俯身心疼地端详着儿子,轻轻地叫道:“家豪?爸爸回来了。”
    家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爸爸。”
    薛凤仪和陆伯平进了房间,挨着梅月婵站在门口靠墙的地方,听到陆晨和家豪的对话,两个人感到不可思议,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梅月婵望着面前相聚的父子,轻轻地垂下眼皮咬了咬下唇。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们的相见不应该在这样这地方,家豪受伤,已然令她心有愧疚,何况还是故人的孩子,更是让她无地自容自责万分。
    “爸爸请假了,会陪你很长时间。家豪,不怕。爸爸今天把你爷爷奶奶也带来了。”安慰完儿子,陆晨起身面带笑意,向房间里扫了一眼。
    “对不起。”梅月婵扬眉望了他一眼,又愧疚地低下头:“没把孩子带好。等家豪完全好了,我就辞工。实在是对不住你们。”
    “你不主动辞,我也不会留你的。”晓娟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
    陆晨急忙笑着打圆场:“都是意外,大家都自己人,先不说这个。”然后眉眼含笑,冲晓娟说:“我碰见咱爹和娘了,你都想不到有多么巧。”说着,自顾上前扶着一直站在门口的薛凤仪,扬声道:“舅妈,你再去找个凳子来。”一边招呼站在旁边的陆伯平:“爹,娘往里面走走。来,看看你们的孙子。”
    陆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晓娟半张着嘴,错愕地愣在原处。丈夫奇怪的举止让她感到万分诧异,爹娘这样的称呼更是让人一头雾水匪夷所思。梅月婵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除了吴管家淡淡地笑了笑,在场的人无不是惊诧莫名。
    “晓娟,来。”陆晨牵过她的手腕,晓娟不觉一阵恍惚。面前这个男人脸上洋溢的笑意,在她们初遇之时和孩子降生时才有过,而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晓娟,我的妻子。”陆晨郑重地介绍道。晓娟勉强而客气的冲陆伯平和薛凤仪挤出一丝笑,微微颔首。
    “你们的儿媳妇。”陆晨开心地笑着,然后转过脸望着妻子:“晓娟。这是我的父母。一直以来,总想着有空了带你回去见他们,世道不太平,一误再误,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广州。”
    晓娟脸上的笑瞬间凝固,皱了皱眉头,瞪大眼睛尴尬的怔住。结结巴巴低喃道:“啊?这,这太,让人意外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手足无措,但她一向心思伶俐嘴巴乖巧。稍一反应,僵住的笑容瞬间便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亲热地喊道:“――爹!娘!”
    陆伯平和薛凤仪忙不失迭点头应承着,一时间感慨万千老泪纵横。
    “老天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其实今天是个最好的日子。这场火让我生命中最亲的人相聚团圆了。我的妻子、孩子,还有我的父母。”陆晨声音微颤,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舅公一脸微笑着适机上前劝道:“他亲家公、亲家母。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很好啦。老天安排的多好。”
    风卷,雨落。铺天盖地的雨声哗然四起,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却无法驱散内心的苍凉。??
    无边的冷意夹着雨点,从敞开的门暗自袭来,梅月婵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身体有些瑟瑟发抖。
    大家都沉浸在离奇相遇带来的欣喜时,只有梅君注意到了梅月婵轻颤的嘴唇和越来越苍白的脸。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姐。”
    他为什么称他们爹娘?难道?难道他是陆先生?一种冰凉的预感,像一块巨石淬不及防投进梅月婵心里,平静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姐妹俩蹙着眉头相视莫明。
    新婚的那天晚上,嫁衣着身的新娘孤坐床边。她浑身酒气的丈夫趴在桌子上和衣而睡,她不得不自己掀开盖头,取下头上的发饰。春夜沁凉,她拿过床上的绸缎悄悄搭在他的肩头。那个身影轻轻开门时,并没入睡的新娘微微侧目,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一道关闭的门,从此成了天涯,再没有相见之时。
    团圆的喜悦,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在狭小的屋子里荡漾。唯独她们两个像个外人,在被人遗忘的角落,见证别人的欢颜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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