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的绝决岀走被悄然的压了下来,仅限于陆伯平夫妇和两个儿子以及管家李天佑知道真相,对外一致的说词是因生意外出。儿子带来的痛自己可以默不作声忍在心里,传到新过门的媳妇耳里,恐怕不只是痛,若是性情刚烈的还会招致家庭的破裂。也为避免她被闲言碎语和邻里的蜚短流长中伤。
    毫不知情的梅月婵单纯的享受着进入陆家后最幸福快乐的这段时光。大嫂为人不易接近,整天呆在屋里沉默寡言,只有回娘家的时候,她穿过院子的身影晾晒在阳光下面,才能看到她的寡白的脸上略微泛出淡淡地笑意。反道是不谐世事体弱多病的陆珍,经常去她的屋里玩耍,亲热的喊她三妈。为了打发闲暇无聊的时间,在水月央求下,李旦到养公鸡的邻居家借来颜色漂亮的鸡毛,梅月婵和水月两个人在屋里摆岀针线一阵忙活,然后两个人牵着陆珍,神神秘秘地偷笑着溜到了后园……
    这十多天来,每天早上和下午,浓浓的中药味充斥着整个院子挥之不去,像沉重的云层笼罩在陆家上空,陆伯平眩晕乏力的症状,在苦涩难咽的草药和每周一次刮痧得调理下日渐好转。
    李玉小心翼翼地端着枣红色的托盘,刚熬好的半碗中药冒着氤氲的热气。正屋门口,小翠已经翘首而立。后园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让她有些魂不守舍。趁机悄悄地指了指后院,用口型加动作向李玉发出询问。李玉立刻做出几个踢毽子的动作,两个人神秘会心地一笑。
    服待陆伯平喝完药,小翠接过薛凤仪递过来的空碗,脚下不停急不可耐地送去厨房。小翠前脚刚走,碧桃提着点心盒子,在门口轻声问:“太太,我家少奶奶给让我给您送些点心。”
    薛凤仪循声从里屋出来,不见小翠的人影,纳闷地说:“是碧桃吧。进来吧,没瞧见小翠吗?”
    “小翠――可能,在后园吧!”碧桃看到小翠一路小跑去了后园,才趁机过来,却故意装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成功的引起了谢凤仪对后园的关注。看着薛凤仪径直朝后院走去的背影,碧桃的嘴角翘起了得意地笑意。梅月婵的到来生生对她造成排挤,让她陆家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夜之间沦落到被下人暗中指点的地位。这种女人之间的嫉妒,只有疼的人才懂。
    随着红色鸡毛键子上下飞舞,梅月婵脚上绿色的软缎锈花鞋也格外引人注目。眼底唇角灿烂的笑容宛如雨后的石榴花,琦丽风情如水流淌宛若清风徐起荷塘。几个小丫鬟全都围成一圈,每人十个,人人有份,一时间闹闹哄哄叽叽喳喳,欢乐的心情像点点流光肆意流淌。一把条帚被扔在离她们不远的地上,消了一半皮的土豆还躺在筐里,木盆里泡着没洗完的衣服,通通不管不顾被搁置下来。
    薛凤仪的岀现让几个小丫鬟顿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立在原处,她们心里都清楚,一顿训斥已经无可避免。
    薛凤仪此时心里纵是有一百个不满,也要在下人面前给自己的新媳妇留点脸面,即要立规矩以儆效尤又不能太过火当众拂面。只好垂着脸忍着心头的火气,低低的声音充满了威严:“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
    几个小丫鬟风一样仓皇逃离,热闹的后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梅月婵尴尬地立着。她喜欢这样的早晨?,风在摇树的叶子??,天空偶有飞鸟的掠影??,白云孤影重重,太阳亲吻露珠,但是此时此刻,一种乌云压顶秋风过境的沉重,让她此前所有的浪漫心情荡然无存。
    “你已经是陆家的媳妇了,不要还是做女儿家的样子,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女人做了媳妇就要循规蹈距有所收敛,言行举止合乎礼数。”对这个儿媳薛凤仪还是心生喜欢的,她开朗活泼的一面一目了然,更多时候嘴角眼底的笑欲言又止,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婉约含蓄,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薛凤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平缓:“你是少奶奶,有的是空闲,但那些下人们都有事做,不要带她们疯玩疯闹了。”
    “娘说的是,儿媳记住了。”梅月婵有些失落,但她也知道这已经是婆婆对自己网开一面了,乖巧谨慎地点头应承着。
    这是她来到陆家第二次遭婆婆责斥。第一次是因为一时顽皮,偷吃了上供的麻糖和点心。从小翠那儿得知婆婆发现供品缺少大发雷霆,梅月婵意识到自己觉得无所谓的几块点心可能惹了祸,又顾虑撞到枪口上两个人都无法下台。思来想去灵机一动躺在床上,打发水月前去,声称自己病了――
    薛凤仪听说她恰好这时身体不适,心生疑窦。自己的儿媳又刚过门,她也没打算深究,但又不得不做个样子掩人口舌,正好趁探病给她个台阶。陆伯平也再三交待她:“老三对不住人家,咱们陆家对这个媳妇要比别的多些疼惜。”
    薛凤仪进了门就看见梅月婵瞪着房顶,一脸失落和无辜。开门见山地说:“水月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你这是――”
    “我在等死。”
    薛凤仪以为她会倚乖卖巧说一些求情的话:“这话从何说起?”
    “我不该一时贪嘴吃了祭祖的东西,我等上天向祖先们赎罪,请他们原谅我这个儿媳妇。娘,对不起,也请您能原谅。”
    薛凤仪无奈地摇摇头,扑哧一下笑了。这种谎话被她说的煞有介事,巧妙的承认了错误给足了薛凤仪的面子,也讨巧的给她自己找了台阶。这个冰雪聪明古灵精怪的儿媳妇让她还怎么忍心埋怨:“这么顽皮!起来吧,原谅你了。你的病也该好了吧!”
    梅月婵掩着内心的喜悦,一脸宠溺又佯装不放心,试探地问,真的?
    梅月婵看薛凤仪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娘!我保证下不为例!”
    “不过我有个条件。”梅月婵一听心一下又悬到了嗓子眼,薛凤仪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丝毫不像儿戏。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猜对了我就不再计较。限时,我数三声。”
    梅月婵略微垂眸暗自沉思。婆婆说了原谅自己没有必要再出尔反尔,如果真有意故意刁难,无论她怎么猜都会不对。既然如此……薛凤仪不动声色张口刚要数三,梅月婵面带微笑,声音旖旎。
    “您在想怎么惩罚我。”
    “假如我说不对呢?”
    “假如不对,那就是您没有想惩罚我,我谢谢娘的宽宏大量。假如对了,您事先已经说了原谅我。这个问题退可守进可攻。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聪明要用在正道上。娘,我谨记在心绝不再犯!”
    薛凤仪欣然地微微点头。面前这个姑娘,尤其是那双灵澈的眼睛,就能知道她绝不是一个愚钝木纳软弱退缩的人。她的谦卑柔和像是一道自我防护的屏障,一旦有人触碰就会触生它的锋芒。
    “我只有三个儿子,没有闺女,粗枝大叶惯了,也不知道这女儿家要怎么养。你这么伶俐乖巧,娘其实是不愿意说你的。但是,就算娘把你当女儿疼,我三个媳妇,总不能予人话柄说我坦护。你要收敛着点儿,不要让娘为难。”
    梅月婵耍了个小聪明,平息了一场是非,但很快,孤单无聊日子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薛凤仪一脸疼爱,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话就被她忘在了脑后。这次踢毽子,又不合时宜的惹火上身。
    在这个家里,梅月婵总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有些压抑,她有心想问问丈夫的音讯,又觉得羞于启齿,几次话到嘴又强咽了回去。梅月婵小心搀扶着薛凤仪,俩人慢慢朝前院走着,薛凤仪忍不住垂下脸多看了几眼她脚上的绿色绣花鞋。这双绣花鞋,三个媳妇每人一双,但只有在这双脚上才看起来那么灵动,像是有了生命,真真有一种步步生莲的感觉。浮在碧波上的荷花兼有金线,晨光映照下,闪着斑斓的光彩。这时,小翠着急忙慌连走带跑来了后园,迎面与两个人撞上。话没开口,先遭到了薛凤仪地斥责:“告诉你多少遍,有点规矩。”看小翠连连点头,嘴里一迭连声的说着对不起,薛凤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二奶奶在打水月,把老爷也吵醒了。太太,三少奶奶,你们快去看看吧。”
    “娘,您先去看爹。我去就好了。”
    薛凤仪的三寸金莲,走路不稳。梅月婵疾步来到前院。还没到林妙龄的门口,就看到大家围拢在她门前的台阶下,听到水月苦苦哀求的声音。
    林妙龄昨晚摘了手镯放在桌子上,早上想起戴时却不翼而飞。平日里除了碧桃出出进进,少有旁人。询问碧桃时,说水月昨晚来玩过一阵――“你说,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没叫你,你到我房里干什么?”
    “二少奶奶,是碧桃姐姐找我去的。”
    “她找你,什么事?”
    碧桃抢先承认有邀约,但因为二少奶奶想吃鱼自己当时去了厨房,李旦李玉可以作证。相比碧桃的振振有词,水月则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难免更加引人疑心。林妙龄找来管家李天佑当场作证,带着碧桃气势汹汹闯进梅月婵的房间,竟然真的在水月床下发现了那只丢失的镯子。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水月百口莫辩六神无主,只能一味地哭着否认和哀求。林妙龄不依不饶扬言要告诉老爷,水月一时情急抱着她的腿求情,谁想到,反而因此致使林妙龄当场跌倒,在台阶上摔破了手掌和手肘。林妙龄众目暌暌丟了丑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对水月大打出手。
    看到梅月婵来,水月一脸的无辜和委屈,双膝代步爬到梅月婵身边,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少奶奶,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少奶奶!”
    梅月婵见她哭的可怜心生怜悯,况且平日里规规矩矩老实巴交,不像心存歹念奸佞小人,于是婉言相劝。
    “我不在场的情况,你们怎么能随便进入我的房间呢?这个暂且我不计较,就算她是一时迷了心窍,教训一下,以后不再犯糊涂就是了,二嫂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弄的鸡犬不宁惹邻里笑话。”
    “哟?你的房间怎么就不能进了?”林妙龄傲慢的吊起眼角不屑地冷笑。如果不是大清朝气数终尽,林家可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八旗弟子,在红砖碧瓦的皇城根也算是人上之人。旗人四散流落大多纷纷改汉姓,但尊贵风光的身份为他们积累下的家底,让他们的生活仍比普通百姓富裕阔绰。虽是过气的皇族,在这个家里,老太太老爷子也要让她三分,对她高抬偏宠另眼相待。
    在林妙龄看来,这个刚过门的三少奶奶敢同她拗理,的确有些不识相。下人们也都众口一词维护偏袒林妙龄,李天佑作为管家深谐陆家人情事故,虽不能说什么,在心里不禁暗暗为梅月婵捏了把汗。
    “这只镯子,可是我祖母当年参加慈禧太后生日宴时,慈禧太后当众所赠。说得轻巧,她这样的身份,也配摸吗?”林妙铃恶狠狠地瞪圆了眼珠子,咬牙切齿不依不饶地质问。
    看到薛凤仪随后过来,林妙龄立刻扑上前向薛凤仪展示着自己摔破的手肘,一副义愤填膺为民除害的样子:“娘,人赃俱在!你可要为儿媳做主,这奴才非但不承认还出手伤人。”
    水月眼巴巴地望着薛凤仪,啜泣着辩解:“太太我没有偷,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偷。”
    “都回屋再说!无关的人散去吧。”
    围观的下人稀疏散去,梅月婵才发现,平日一言不发的大嫂带着陆珍甚至李天佑刚过门的媳妇魏敏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并且一声不响随着进了屋子里。
    薛凤仪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沉着脸淡淡地问:“东西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下搜出来?”
    水月哭丧着脸,顿了一下,为难地摇了摇头。万般无助的目光重又望向梅月婵:“三少奶奶救命,我真的没有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林妙龄得意地插话道:“妹妹,虽说她是你的丫鬟,你可别怪嫂子。人赃俱获大家亲眼所见,可没有半点冤枉她。”说着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人穷志不能短,这世上的好物件多了去了。不是你的拿了也没用,婆婆你可要给儿媳妇做主,这奴才敢偷主子的东西,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留她百害无一利,有辱咱家清白干净的门风。”
    薛凤仪沉重地叹了口,不无痛心:“水月,我平时待你不薄,你怎么――”
    “太太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我水月可以饿死、冻死、穷死、也不会去偷人钱财为非作歹。太太把我买了才不至于被卖进窑子,我感激太太一辈子,绝不会如此知恩不报。三少奶奶,太太,我真的没有啊!”
    “人不可貌相,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嘴巴还这么硬。东西摆在面前都死不承认,真是无可救药。”碧桃一脸鄙夷,适时的煽风点火。
    “行了,我做主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念你平时乖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家就不留你了。”
    水月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很快她将重蹈被卖的命运。万般不愿却也无奈。
    “太太,我是清白的,我这样走了,我的名声已经毁了,一辈子都会背负骂名。”
    梅月婵来到桌前,拿起那只翡翠镯子看了看,问道:“是谁捜出的东西?”
    “是我,三少奶奶。”碧桃依然是一副甜笑的样子:“不过,好多双眼睛都在场看着呢,真是家贼难防啊!三少奶奶你可别护短推卸责任啊?”
    “有谁亲眼看见水月偷吗?”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谢凤仪面色平静端过小翠递上来的茶杯,轻轻抿了口。深邃的目光早已经看到了风雨尽头唯一的结局,而且深知,风雨平息还不是时候。
    梅月婵的话引来林妙龄极大的不满,歪着脖子扬起下巴,没好气地质问。
    “妹妹,你可不能强词夺理不分是非颠倒黑白。”
    梅月婵淡淡一笑:“二嫂放心,她若有错实属自作自受,任凭处置。只是没人看到她偷东西,又怎么能妄下定论一口咬定?这事下断论为时过早也过于草率,不能服众。慢慢查清再说不迟。”说着,缓缓走到门外的花盆前,把手中的镯子放在盆中:“如果是从这盆里找到的,是不是就该断定是这盆花偷的东西呢?”
    林妙龄被呛的面红耳赤,一时理屈词穷无语以对。极不甘心地唠叨一句:“你这是强词夺理。”
    薛凤仪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仍然是一副高深莫测无动于衷的样子。碧桃恼怒地剜了梅月婵一眼,恶毒的目光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一直在旁边低垂着眼皮沉默不语冷冷观望的李天佑,这时,轻轻地挪了挪麻木的双脚,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
    “二嫂,我看这件事还是查一查再做结论吧。”梅月婵语气缓和温软。
    一边是牙尖嘴利的主仆咄咄逼人,一边是名声扫地百口莫辩。魏敏明摆着一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架势。
    碧桃极为不悦地小声嘟囔:“这件事情,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有什么好查的,不过是为你自己的护短找借口罢了。”
    林妙龄有些反感地瞪了碧桃一眼。碧桃识趣地把脸别到一边,不再插话但是心里却极不舒坦。凭什么?比她丑,脑子不如她的女人都可以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享尽荣华富贵,,而她却要看人脸色低三下四。她当然不服,更不甘心认命。
    “好,这件事情你来查,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下人的错主子也难逃关系,必须和恶奴同罪,否则没完。”
    薛凤仪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都不要在争强好胜,我来处理”。这样的结局在她的意料之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儿媳同样亲,眼看着事情一步步赶潮似的朝着这个方向,必须出头强行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薛凤仪话音刚落,林妙龄突然拧着眉头躬着身体手捂小腹,嘴里发岀痛苦地呻吟。薛凤仪见状立刻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我肚子疼。”
    薛凤仪稍微愣怔一下,面色凝重立刻果断地吩咐:“李管家,快去叫医生。”李天佑快步出门,薛凤仪又急急地招呼碧桃:“快,扶你家少奶奶回屋躺着,给她盖暖和点。小心,手脚轻点。小翠,快去厨房煮点老姜红糖水揣来。”吩咐完一切,薛凤仪似乎仍不放心,由小翠搀扶着,跟随在后缓缓来到里屋,耐心地安慰卧床的林妙龄。
    “大夫马上就来,你再受点委屈,忍一会儿。”
    “娘,你可不能偏坦护短,一定要给我做主。”
    薛凤仪尽量让自己平静,但是地上一路延伸到床边的血迹,让她感到触目惊心坐卧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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