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郁无瑕看着菲泽塔,皇甫凌皓进了凤仪阁以后,就径直去找苏如烟下棋。
    稀稀拉拉的竹篱隔出两个世界,篱外是灯红酒绿的艳俗青楼,篱内是苏如烟大隐隐于市的小院。雅致的水榭楼台,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和梦见月如时一样的场景历历在目,只是朦胧的月光代替了梦中耀眼的阳光,墙上还多了一首貌似是诗的东西:。
    回眸顾盼娇娃俏,万夫莫敌美人笑。
    六宫粉黛无望幸,芙蓉帐暖度春宵。
    皇甫凌皓看得皱起眉头:“天下文章一大抄。”哪个不长眼的嫖客喝醉了酒,或是被精虫冲昏了头脑,以为小院真是用来金屋藏娇的,竟跑到苏如烟的雅居来撒野,还写了这么一首韵律、平仄乱七八糟的歪诗,坏了一个院子的雅致,真是比花下晒裤子还扫兴。皇甫凌皓摇了摇头,去找苏如烟。
    夏夜的闷热让湖面蒸腾起一片水雾,湖心亭周围挂着薄纱,远看只能看到一头银发的贵妇备好酒水小点,坐在石桌旁与自己下棋。听到脚步声,贵妇才抬起头,瞥见一抹鹅黄色的人影顽童般小心翼翼地踩着水面而来。石桥紧贴水面,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水里,皇甫凌皓也费了一番功夫,才安然到达湖心亭。檀木棋盘在蜡烛的映照下发出暗哑的光,粗糙的藤木棋坛子中,黑子锃亮,白子纯净,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墨金玉和汉白玉做的,棋盘旁的老美人慈祥的笑容更是一扫皇甫凌皓心中的不快。
    “真不愧是苏妈妈,我还没进门,就知道我棋瘾犯了。”皇甫凌皓坐到苏如烟对面。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猜不到?”那她就不是花街太后了。苏如烟清空棋盘:“执黑执白?”
    “让你三子。”苏如烟拿了黑子,一面下,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皇甫凌皓聊天,“年纪轻轻的俊朗公子总是来找我这个老太婆,姑娘们可都恨死我了,为何不去找年轻姑娘玩玩?”
    “你比她们美。”
    “我这老皮老肉,怎比得上豆蔻年华的姑娘?”
    “年轻姑娘长得漂亮有什么稀奇?苏妈妈这样的老美人才稀罕。”皇甫凌皓不知不觉说了和梦中一样的话。
    苏如烟不理他:“光来下棋,甚是无趣,老太婆和你打个赌如何?”
    “苏妈妈棋艺见长,若是赌棋盘上的输赢,我可不奉陪。”谈笑间,皇甫凌皓渐渐被入绝境“是你的棋艺生疏了。”苏如烟依然游刃有余,“不赌棋,赌别的。”
    “先谈谈赌注如何?”
    “也好。”免得输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输不起。
    “若是你输了,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是什么人?能让苏妈妈如此上心。”
    “她叫连若惜,是新来的姑娘,父亲是御医,因为没医好皇上宠爱的蓝贵嫔,被定了死罪,已经斩首,家中女眷皆入乐籍。连夫人不堪凌辱,自缢身亡,如今连姑娘和一个丫鬟相依为命,甚是可怜。”
    皇甫凌皓手指间夹的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与我何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独子,夫人去世后,迟迟不肯续弦,延续香火,更是罪大恶极。”苏如烟半开玩笑地责备他,“连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而且一直住在我的小院,从来没有接过客,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若是你看得上,就让她从良罢。”
    皇甫凌皓只是笑:“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苏妈妈这般为她,是唱的哪一出?”
    花街太后,在“良人”眼中,也和下等勾栏院的姑娘一样,不过是个婊子。苏如烟只是叹:“年轻时亏心事做多了,到了一脚踩进棺材的年纪,才开始怕死后下地狱,我是在给自己积阴德。”
    皇甫凌皓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为何是我?”
    “你们有缘。”
    “有缘乎?有冤乎?有怨乎?”皇甫凌皓嗤笑,“你可知蓝贵嫔是谁?”
    蓝贵嫔娘家姓皇甫,闺名妃蓝,父亲皇甫煜是正四品通政使司副使,弟弟皇甫凌靖是正五品步军校,她不是别人,正是皇甫凌皓的大堂姐。皇甫熠一直希望皇甫凌皓也能步上仕途,皇甫凌皓却不屑。看伯父一家,就知道为官的下场父亲和弟弟都是高官又有何用,皇甫妃蓝死在皇宫里,都没人给娘家报丧,要不是连若惜被卖进凤仪阁、皇甫凌皓又与苏如烟私交甚笃,恐怕至今都不会有人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
    苏如烟摇头:“孽缘也是缘,或许可以得个善终。”
    “好好好,见她一面何妨?”大不了好好羞辱她一番便是。“若是我赢了呢?”
    苏如烟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瞒你说,老太婆会点法术,让你见见你的亡妻如何?”
    皇甫凌皓根本不信:“看来怎么赌,都是我赚了。”月如已经不在了,皇甫凌皓亲眼看着她下葬带着他的骨肉一起下葬。她去世两年多,尸身早已腐烂,恐怕魂魄都已经落入轮回,再世为人。“说说,赌什么?”
    “老太婆赌你的‘飞鹰表弟’是女儿身。”
    皇甫凌皓笑得喘不过气:“苏妈妈真是老眼昏花了,飞鹰怎么可能是女孩?”
    “老太婆是老了,可昏了眼的是谁,你自己回去问她罢。”苏如烟落下一子,“承让。”
    与苏如烟海阔天空地闲聊甚是尽兴,皇甫凌皓离开的时候,已经天边泛白,再经过那面被题了歪诗的墙,发现下面又多了两行小字,连起来便是一首七律:。
    春华殆尽夏花娆,佳人凭栏笑语少。
    但恐一朝恩宠尽,只为春去红颜老。
    “好一首宫怨,不改一字,只多加四句,就治了这诗,真是妙手回春!”皇甫凌皓一时找不到笔,便咬破手指,在上面题上“宠妃”二字,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猜测下面力挽狂澜的四句出自何人之手。
    “皇甫公子,你这是给我面子,还是想叫官府把我这凤仪阁拆了?”
    皇甫凌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欧阳妈妈。”
    欧阳凤已经徐娘半老,却风韵不减,只比她当花魁时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魅力。素雅的淡妆只有点睛之笔,一身华贵的紫红衣衫尽显雍容,头上插着一支孔雀步摇。铜胎掐丝珐琅孔雀的身体足有拳头大,蹲踞的姿势一派闲适,黑曜石做的眼睛熠熠生辉,蓝绿色景泰蓝的羽毛栩栩如生,长长的尾羽是镶孔雀石、祖母绿、蓝色猫儿眼和紫晶的细长金链,一直垂到脸颊,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流光溢彩,却只见华美,不见繁琐。皇甫凌皓一直纳闷孙氏也喜欢穿得一身浓烈鲜艳、喜欢戴许多华丽的首饰,可只有富贵人,怎么也穿不出欧阳凤的气度虽是下贱的鸨母,欧阳凤一派端庄从容、凌然不可侵犯,与其说是像大户人家的正妻,不如说是像母仪天下的皇后。
    欧阳凤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龟奴把墙上的字糊了,对皇甫凌皓盈盈一拜:“公子自便,奴家失陪。”便进了苏如烟的房。
    “凤儿。”见欧阳凤进来,苏如烟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两个人还没开始聊,就听见外面传来惊叫声。
    欧阳凤扶起苏如烟,待两个人出门,只见秦峥像见了鬼一样从隔壁的房中退出来。
    “秦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步离也跟出来,“这是新来的若惜,你不喜欢?”
    “告辞。”秦峥拉起不明就里的郁无瑕落荒而逃。
    “呸!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婊子没一个安得好心。”欧阳凤刚进连若惜的房门,就被紫菀当面一口啐在脸上。
    连若惜靠着床架,用手绢掩面啜泣。
    “哟,这都进了窑子了,还想立贞节牌坊?”步离银铃般的笑声充满整个房间,“乖乖地学学卖弄风情吧,或许以后还能找个好人家做个侍妾。找秦公子给你破身,我也是为了你好。”话没说完,就挨了欧阳凤一个耳光,头上的珠钗掉了一地。
    “谁让你把他带进来的!”欧阳凤声色俱厉。
    “哟,装得多清高啊。”紫菀嗤笑,“装吧装吧,婊子和戏子本就是一路货色。”
    “笑什么?你也是婊子!你以为皇甫家和秦家都是好惹的?还是以为你们家小姐的死鬼老爹还在宫里做御医,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呸!你打了皇甫公子,吓了秦公子,我倒要看看以后哪个男人有胆子得罪他们两家,来娶你家小姐,你们两个就留在凤仪阁做一辈子婊子吧。”步离捂着挨打的脸颊,“妈妈,我不过是教教她们凤仪阁的规矩,好让她早些开始赚钱,我做错什么了?”
    “狗改不了吃屎的!”欧阳凤抓着步离的头发把她揪出去。
    “唉”苏如烟只是叹息,“连姑娘,你受惊了,好好歇歇吧。”
    “是,谢谢苏妈妈。”即使是哭哑了嗓子,连若惜楚楚可怜的嗓音依然动人,“紫菀,扶苏妈妈回去。”
    “是,小姐。”紫菀不情不愿地抓起苏如烟的胳膊。
    “连姑娘,别担心,老太婆答应了会让你清清白白从良,一定不会食言。”苏如烟颤巍巍地步出门槛,便示意紫菀不必送了,关上门回自己的房间。
    步离跪在地上,散乱的头发披着,头饰掉了一地。若是让嫖客见了花魁这般模样,恐怕凤仪阁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光顾了。
    “秦公子想娶你个残花败柳,你还不知足,硬要留在凤仪阁。”欧阳凤气得一点风度都没有,“你自甘堕落随你,别拖着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一起下水。”
    “对,我下贱,我荡,我不下贱不荡,你们哪来的钱装好人?”步离抬头怒视欧阳凤,“他秦峥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庶出的儿子,没人把他当回事!嫁给他?就是做正妻,我也嫌委屈。”
    欧阳凤语塞:“好花无百日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风光到什么时候。你给我滚!”
    步离捂着脸逃走,欧阳凤也像被人抽空了力气一样靠在墙上:“离儿,亏心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我是怕我做过的事报应在你身上,是在给你积阴德啊。你几时才能懂我的心?”两道妆泪,花了精致的面容。
    默默流了许久眼泪,欧阳凤才去见苏如烟,却发现苏如烟带着些好笑的神情。欧阳凤愁眉苦脸,苏如烟却盯着她,越来越抑不住上扬的嘴角,终于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苏妈妈,你笑什么?”欧阳凤以为她是笑自己哭花的妆,连忙用手绢擦脸。
    “你看见刚才秦公子的模样没有?像见了鬼一样。”苏如烟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要撮合连姑娘和皇甫公子,我看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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