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高级神职人员们的夹道欢迎中到达梵蒂冈。
    按照原计划,马车到达以后,让旅途劳顿的小王子稍作准备,就要去圣彼得大教堂,由教皇亲自为他举行皈依天主教的洗礼和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加冕典礼,然后教廷就能以“推翻卑鄙无耻的篡位者、帮助惨遭流放的正统王位继承人夺回王位”的名义号召各天主教国家向英格兰开战。别的人不说,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可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一直都对教皇忠心耿耿。英格兰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岛国,哪怕只有菲利普国王一个人响应教皇的号召,国力强盛的西班牙也足以碾碎整个英格兰。更不用说法国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上次法国没有发布教皇革除伊丽莎白一世教籍的教谕,可能是因为粗心大意的信使在路上把信弄丢了,回来时又怕受到责罚,所以才说是法国拒绝发布该教谕。人总是更喜欢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猜测,教皇也一样,于是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帝宽恕那个对教皇撒谎的孩子,依然坚信法国方面对教廷的忠诚。罗马教廷不是要灭亡英格兰,他们不是人民的敌人,而是藐视神权的篡位者的敌人。听说伊丽莎白一世的母亲安妮?博林王后是个女巫,而且女巫的罪名是由她的丈夫、英格兰的老王亨利八世亲自定的罪,那么安妮?博林的女儿伊丽莎白女王肯定也是个女巫。把伊丽莎白一世拉下台以后,教廷有充分的理由把她处以火刑,然后扶一个年幼无知的傀儡国王登基,教廷则在背后纵这个傀儡,英格兰就能恢复“纯正的信仰”了。
    迪特里希枢机主教认为谨慎起见,应该先说服爱德华?达德利皈依天主教、同意继承英格兰的王位,然后再举行洗礼和加冕典礼,结果被教皇训斥了一通“你们年轻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所以远不如老人懂得节约时间的重要性。凡事都宜早不宜迟”之类的话。教皇认为他的建议是多此一举。就算爱德华?达德利的天主教信仰不是很坚定,谁会拒绝从流亡的政治犯一下子成为国王的机会?而且他年纪还小,登基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接受教廷的教诲,慢慢坚定他的天主教信仰。更何况还是由教皇亲自给他施洗和加冕。要知道连西班牙国王都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迪特里希主教觉得教皇说得也不无道理,更何况对方是教宗,又远比他年长,无论如何都应该比他高瞻远瞩,于是让步了。教皇还觉得太浪费时间,干脆下令爱德华?达德利的马车一到梵蒂冈,立刻举行洗礼和加冕典礼,然后就发布教谕,号召向英格兰开战。
    就这样,约瑟一下马车,就看到自己在圣彼得大教堂前面。天上纷纷洒下花瓣雨,鸽子从广场上飞过,飘落的洁白羽毛被灿烂的阳光晕染成金黄色,仿佛是天使飞过时掉落的羽毛,纯洁无垢的颜色还带着来自天堂的光辉。枢机主教们和宗主教们站在路两旁欢迎他们,整齐的红色和紫色法衣列成两队最威武的仪仗。主教们身后还站满了看热闹的普通修女和修士,以及在梵蒂冈工作的俗世工人。教皇的近卫军只拦得住人群,拦不住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教皇自己则穿着最隆重的礼服,头戴法冠,身佩圣带及饰带,手持权杖,笑脸盈盈地站在教堂门口。
    这哪里是迎接区区一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王子的阵仗?简直是来迎接罗马皇帝的。当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约瑟身上,他本能地想躲回马车里。可近卫军不会给他机会缩回去,上来就要拉人,可当他们看到马车里的情形,全都呆在原地。
    另一头灿烂的金发从马车里探出来。
    “哟嗬!”罗宾跳下马车,看了看周围,“哇列,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壮观!”
    哪个才是爱德华?达德利?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差不多年纪,深浅不一的金发一样灿烂,俊美的容貌各有千秋。而且看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态度,俨然是平起平坐的身份,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小王子,哪个是侍从。前来迎接的近卫军向送他们来的罗威烈宗主教投去求助的目光,可罗威烈主教实在是爱莫能助。正因为“人鱼号”上有两个完全符合对爱德华?达德利的描述的年轻人,抓到他们的那不勒斯总督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才是爱德华?达德利,才把两个人都送来,还让他把范一起带着。罗威烈主教原本想先把他们带到梵蒂冈,然后再慢慢审问出谁才是爱德华?达德利,不料一回到梵蒂冈,就是眼前的情形。
    包括罗宾和约瑟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教皇,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该怎么办。
    “欢迎来到梵蒂冈,爱德华?达德利。”教皇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威严。他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代表着世间最高的权威,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教皇故作镇定,走到两个年轻人面前,向他们伸出手:“可怜的孩子。虽然那个可恶的新教徒私生女剥夺了你的继承权,什么都不能抹杀你的高贵血统。我在此为你施洗,让你皈依正教,膏你为王。从此以后,所有天主座前的仆人都是你的兄弟,我们会联起手来,做你的盟友,帮你夺回本该属于你的英格兰王位。还有忠诚的侍从。虽然主人惨遭流放,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这样的美德是天主所喜爱的。忠诚善良的孩子,为了表彰你高尚的德行,我也将代表上帝赐予你让世人所羡慕的一切,不论是俗世的名誉地位,还是侍奉于天主御座前的荣幸。”
    教皇从头至尾都同时看着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确切地和某一个说话,用的第二人称却始终是单数,镇定而自信的口吻也好像他本来就知道他们两个的真正身份,说完以后便不再做声,等着约瑟和罗宾自己承认哪个是小王子,哪个是侍从。
    平心而论,教皇开出的收买条件十分丰厚。就算英格兰的统治权本来就属于爱德华?达德利,他可能认为教皇帮他夺得一个内忧外患的小岛国的王位不算是恩惠,对另一个而言,教皇可是许诺了一个平民想都不敢想的好处俗世的高官厚禄,或者圣职的位高权重,只要有教皇帮他,都唾手可得。没有贵族血统又如何?凭教皇在天主教世界的威信和号召力,他说谁是贵族,谁就是贵族,他说谁是国王,谁就是国王。
    罗宾有些担心约瑟会被教皇开出的丰厚条件收买,结果约瑟只是迷茫地看了看罗宾:“他说什么?”
    “我看起来像是牧师或者医生吗?”罗宾双手一摊,“难道你指望我听得懂拉丁语?”
    他要是真的不懂拉丁语,怎么会一听教皇说话,就知道他说的是拉丁语?约瑟想。
    可惜教皇不是约瑟,没发现罗宾的破绽。爱德华?达德利从小生活在民间,没什么机会受教育,伊丽莎白女王肯定也不会养虎为患,给爱德华?达德利请教师,让他具备篡夺王位所需要的知识和能力。一个无知的孩子更容易当傀儡国王。事到如今,教皇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梵蒂冈有的是学识渊博、懂多国语言的神职人员,语言不通不是大问题。
    教皇向旁边的主教们招了招手,想从他们中间找个翻译。
    主教们互相看了看,都上前来,枢机主教的红衣和宗主教的紫衣在马车周围汇成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海洋。欧洲通用的语言是法语,神职人员的必修课是拉丁语,主教们大多来自意大利、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各个天主教大国,自然也懂得各自的母语。因为教皇庇护五世一心想把天主教撒播到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大明国,作为自己在位时可以流传后世的丰功伟绩,为了他的宏愿,梵蒂冈甚至还有人专门研究过汉语。可英国本来就是脱离整个欧洲的岛国,往来比较密切的只有苏格兰和法国,又是新教国家,根本不买罗马教廷的账,所以梵蒂冈没有出生在英国的高级神职人员。英语也不是什么使用人群很广,或者有什么宗教意义的语言,一点也不实用,所以没有人会特意去学习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岛国的生僻方言。梵蒂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高级神职人员们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怨恨不自量力地建造巴别塔的祖先们。要不是他们的自大惹怒了上帝,上帝也不会变乱世人的口音,让不同国家的人言语彼此不通,才造成眼前的窘况。
    最后,一个对欧洲历史比较有研究的枢机主教提出,自从十一世纪诺曼底公爵威廉入侵英国,并成为了英国国王,法语就在英国的土地上流传开来,因此现在的英语中有许多法语词汇。所谓的英语,其实就是法语和当地的方言,再加上一点希腊语和拉丁语。简单来说,英语就是以法语为主的各种语言结合在一起所形成的畸形产物,因此和法语有许多共通之处。试试对他们说法语,他们应该也能听懂。
    梵蒂冈的通用语言是“上帝的语言”拉丁语,神职人员都以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为奋斗目标,以对拉丁语比对母语还熟悉为荣,没什么人会在法语之类“世俗的语言”上浪费时间,结果就是大家的法语水平都不怎么理想。
    约瑟一开始只是装傻,不想惹麻烦上身,却不想看到了一场精彩的闹剧。
    和主教们相比,还是教皇前面亲口说的拉丁语版本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教皇的拉丁语还是不错的。而主教们的法语暂且不提每个人都说得磕磕巴巴,口音简直令人发指,还满是语法错误,让崇尚完美主义的约瑟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一个抓过来,替他们的法语老师狠狠地打他们一顿,再给他们好好地上一堂正规的法语课。更可怕的是他们都急于在教皇面前立功,你一句我一句,谁说不上了,比较有礼貌的会悄悄提醒,没礼貌的就直接在旁边插嘴,弄到后面谁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除非非常集中注意力听某一个人说话,不然就只能听到一片嗡嗡声,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主教们推来搡去,颜色鲜艳的法袍在一身洁白法袍的教皇身边汇成一片不红不紫的海洋,更难看的是他们个个都是一副急于帮忙解决眼前的难题、以便在教皇面前表现自己的猴急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应该清心寡欲的出家人。
    看到眼前的情景,罗宾很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才没有笑出来,以至于让人发现其实他的拉丁语好得很。眼前的主教们果然是只知引经据典,不知柴米油盐的大人物,只想到爱德华?达德利可能是没受过教育的贱民,却不曾想到沿海地区尤其是地中海都自古以来就是贸易繁忙的地方,汇集有各国人种。在沿海城市,街上的乞丐懂的语言比内陆的语言学家多,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罗宾和约瑟两个整天跟着海船走南闯北的水手怎么可能听不懂外语。
    不论在任何地方,不礼貌的插嘴、自以为是的提醒都很容易引起不快。主教们原本只是想在教皇面前立功,结果很快就演变成了彼此之间的争执。官大一级压死人,宗主教们乖乖撤退了,只剩一群枢机主教还围在教皇面前争论不休,谁都不服谁。无奈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地位,于是年龄、国籍、教龄、与教皇的私交等等,都成了压制彼此、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筹码,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能成为主教们在教皇面前告状、证明对方藐视自己已久、此时是在趁机寻衅报复的理由。
    五十多个枢机主教一起出现的壮观场景实在不是每天都看得到的,而五十多个枢机主教凑在一起吵得像菜场小贩的奇观更是千载难逢。总之,约瑟到达梵蒂冈以后的第一天完全成了一场让整个罗马教廷出尽洋相的闹剧。最后教皇只能给从那不勒斯来的三个囚犯安了个“藐视教廷”的罪名,全部收监“反省”才总算收了场。虽然因为是第一次进梵蒂冈的宗教监狱,难免有些害怕,约瑟觉得在自己短短十七年的生命中居然有幸能看到五十多个枢机主教在一起吵得像群刚下了蛋的母鸡,就算最后会在梵蒂冈被处死,这辈子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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