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终于惊醒了二人。
    两个齐齐转头,见到那高大身影,俱被唬了一跳。
    淳哥儿是下意识的真被爹老倌吓到了——积威甚重。江春却被冷不丁墙里冒出来的大男人吓死了——果然主仆一个样,俱是吓死人不偿命的。
    “阿爹来了,阿爹这几日去了何处?”
    元芳已敷衍习惯了的:“出门办事。”
    淳哥儿嘟了嘟嘴,在江春影响下,他已渐渐有了自主意识,好奇他去了何处,想要问,又怕阿爹怪恼,只得又嘟了嘟嘴。
    但他不想中断与阿爹的聊天,春姑姑教过他:不想中断就自己继续。
    于是——“阿爹可用过饭食了?可要与我们同用?”
    元芳望着他二人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嘴,哪里能吃?只皱着眉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莫整日吃这些,男娃儿该好生练练身子骨才对。”语气倒是难得的温和。
    淳哥儿闻此,倒是不惧他了,兴高采烈比划着:“阿爹,儿有在练,春姑姑说要儿每日都扎马步,过几日天气好了就予儿出去外头演练,日后个子长高了就能背曾祖母哩……”
    边说边真就在二人身旁扎了个马步,别说,虽然还脚软手软,但架势还是有两分的。
    两个大人都看得微微笑起来。
    小人儿见大人笑起来,这才挠挠脑袋,想起方才要说的事来,又急着问他爹“曾祖母家来了不曾?”“曾祖母这段时日去了何处?”“是哪个陪着她去的?”
    一连串问题问得元芳又皱了眉头,心内暗道:怎才一月未见,这小儿就恁聒噪?话语是真多,他那小肚子怎就装得下这多话来?莫非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想着就将疑惑眼神落到江春身上去。
    她今日穿了太医局的院服,暗室里比外头暖和多了,她就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只着了一身青白色棉衣,领口拢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儿玉颈来,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尤其摄人。
    那身院服虽是棉花衣裳,但只类似于羽绒夹袄般的厚度,倒是将她身材凸显得尤其夺目,胸前一对山丘颇为可观……元芳才从墙里出来时就见着了,闪得他眼睛发花,不好意思再盯着瞧,倒是有意无意的避开江春眼神。
    此时见他终于肯正眼瞧她了,江春嘟了嘟嘴,心内不爽,暗道:老腊肉我替你养儿子养了这久,好容易活着回来了,居然也不拿正眼瞧我……枉费我为你提心吊胆这久。
    思及他自进了门来只一味的与淳哥儿闲话,都未曾问过自己一声……这死直男眼里果然只有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想着想着就钻了牛角尖。
    其实若放平日,她也不会就这般想偏了,淳哥儿先开的口,他父子二人多久不见,一问一答聊两句是再正常不过的,但今日,连番担惊受怕令她绷紧了神经,他又突然之间冒出来,那种从高度紧张害怕到极大的欢喜……转变不过来,反倒令她生了委屈来。
    这王八蛋!
    都不问我一声!
    不问问我可用了饭食了!
    不问问我怎还不回学里!哼!他定不知我都早考完年试,早就可以回金江去了……要不是为了他儿子,她早雇到马车家去了。
    想到这处,愈发委屈来,自己离家一年,家中爹娘爷奶兄弟,就是“尾巴”和“狮子”,哪个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其实她早就思乡心切,归心似箭了,却不得不为了他不明不白的交代,替他守着他儿子……结果换来这冷待!
    她这是图个甚?
    愈想愈是委屈,委屈得她恨不得立马出了这破屋子,立马去骡马市花大几两银钱雇辆马车回金江去……回去就有热乎乎的饭食,有软萌乖巧的弟妹,更有和蔼可亲百依百顺的爹娘,哪里像这王八蛋!
    想着也就放了手中零嘴,一言不发的收拾了桌上物事,自个儿舀了水净过手,走到兀自问东问西的淳哥儿跟前来,“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淳哥儿你好生听话,我先回去了。”
    淳哥儿极其意外,忙一把拉住她手,小心翼翼道:“姑姑怎要走?还未陪淳哥儿用过饭食哩……可是淳哥儿哪里做错了,惹得姑姑不快?”
    他虽性子软乎,但小儿历来天性里就是对大人情绪极其敏感的。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色,江春|心内又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小儿,只得敛了神色,轻声道:“未曾哩,淳哥儿听话懂事,是姑姑有事要先走一步,待有时间了会再来瞧你。”到时候你家人早把你接回府去了,我也不消再吃力不讨好的操这闲心。
    淳哥儿果然当了真,乖巧的点点头:“嗯嗯,是哩,那姑姑要记得再来瞧淳哥哦。”
    江春全程低着头与淳哥儿话别,眼角都未扫窦元芳一眼。
    元芳倒是在旁瞧着她对自己避而不见了,就是再迟钝再直男,也终于觉出味道来了:她这是气恼了?
    第119章 “尾巴”
    江春与淳哥儿话别两句,转身欲走。
    元芳心内着急,又是说走就走,这性子怎就这般刚烈?也不对,该说她这气来得没头没脑才对,他又未曾怎的,她就气恼得拔脚欲走。
    眼见着她就要走到那堵墙边了,窦元芳忙两步追上去,拉住她胳膊,皱着眉道:“这是怎了?饭食不吃就要走?学里事就真有这般急?”
    江春|心道:王八蛋!你现在晓得我还饿着肚子没吃饭了?晓得我学里没急事了?我就是要走,干|你何事?
    心里愈发赌了口气,欲挣脱他捏着她肩膀的大手。
    但他练武之人,不止形体高大,手上力气也比旁人重,哪是她三两下挣脱得了的?两人一个要走,一个不给走的在那墙边“拉扯”起来。
    淳哥儿眨巴着大眼睛,瞧见父亲将手搭了春姑姑肩上,姑姑都已红了脸,瞧着像是要被“打”得哭出来了,忙跑上去死命拽着元芳衣角,求道:“阿爹莫打我姑姑,要打就打淳哥儿罢,是淳哥儿不乖。”说着就小嘴一瘪,眼泪蓄在了水盈盈的目眶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元芳再是铁石心肠也只能歇了手,关键是他又没“打”她!这小儿真个没良心的,没见全程被人家摆脸色瞧的是他爹吗?他倒好,还胳膊肘往外拐了!看来两个真是“相处甚欢”胜过他这亲爹了……他心内又欣慰又不是滋味。
    江春也见了淳哥儿来帮忙,看他那小泪包子样只顾向着自己,心内颇为感动:好小子,也不枉我-日日挂着你,为你提心吊胆了,终于晓得护着我了……比你这混账爹可好多了!
    想着就笑起来,弯下腰去揉揉他脑袋,安慰起来:“哎呀,淳哥儿莫哭莫哭,还记得姑姑说的话麽?你一哭,金豆子掉了,身子就长不高了,可是?”
    小家伙点点头,抽噎着熄了哭声,只是绕过他爹去紧紧抱住她腰杆,满眼戒备又瑟缩的望着他爹,估摸着是想保护“姑姑”,但又惧怕他爹。
    江春|心想,大人置气,不能传染给小儿,又敛了面上恼怒,温声解释一番:“你瞧,咱们好好的呢,哪有打架,你爹与我是闹着玩哩,莫怕了。”
    淳哥儿见他爹也未再板着张脸,这才轻轻舒了口气,顺便打出两个刚哭过的气嗝来,惹得自己不好意思的笑出小白牙。
    窦元芳见一大一小两人又笑起来,那心才放下来,觉着两个真是脾性相投的一对人,日后倒是可省了不少麻烦……
    江春忍着气瞧他一眼,见他又不知神游去了何处,也不理他,敲了墙壁两下,窦二在上头听见,提了食盒下来放三人桌上,转身又走。
    反正肚内早就空空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江春也不再与他置气,自己拿出几样小菜,与淳哥儿坐桌边吃起来。那窦元芳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居然连用饭都不等等他这“一家之主”,她那些规矩又是白学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元芳自己刚在宫里与窦皇后议完事,才出宫就直奔了这儿来,倒是还滴米未进,她“娘两个”倒是吃得香。
    元芳正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淳哥儿见江春未再脸色难看,想到她说过的,天凉了吃冷食对脾胃不好,易生病,挨病了还得喝苦汤药,那还不如好好吃东西莫生病呢……于是自己歇了碗筷,轻轻拉拉他爹小手指:“阿爹,快与我们用饭罢,待会儿凉了不好。”
    元芳松了口气,就坡下驴,自己坐下拿了碗,自己盛了饭,正要动筷呢,却见淳哥儿看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他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了?
    淳哥儿悄悄说了声“阿爹你还未净过手。”
    ……
    “噗嗤!”
    江春憋不住笑出一声来:淳哥儿啊,你真是好样的!好小子!你爹这老古板历来只有他拿人错处训人的,哪知也有被你拿住错处的一日……也不枉我平日教你“饭前便后勤洗手”了。
    元芳见小姑娘终于笑了,那浅浅的梨涡里像盛满了春水一般惹眼,他心内也不知被什么塞满了,只觉着异常的满足,就是被儿子说教也不觉得如何了,泰然自若的去自己舀水净手。
    三人静静坐了,悄无声息的用着饭食。未时(下午一点)已过了大半,好在窦二与那妇人随时备着他们会喊饭,此时入口仍是热乎乎的。尤其那一小砂锅的乌鸡汤,肉炖得入口即化,汤色白稠,香味浓郁,江春恨不得先喝下两碗去。
    才想着,她面前就多了半碗鸡汤来,还冒着丝丝热气。淳哥儿面前也多了半碗,只是比江春的又少了些,一大一小对视一眼,晓得是元芳盛的,先抿着嘴笑,都朝着那埋头自吃之人看了一眼,见他无事人似的一本正经,江春想起剔鸡腿肉那次……还是一样做了好事却要假正经啊!
    她心内气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好容易吃饱了饭食,窦二才来将食盒收拾好,淳哥儿就迫不及待拉了江春的手:“姑姑,现天黑黑的,没人看得清咱们,咱们出去耍罢……我保证不出声,咱们静悄悄的,还似上次那般。”
    现在正是大中午的,虽有雪,外头却也艳阳高照,他偏以为是夜里……只因关在屋里太久了,令他分不清昼夜。
    这小可怜样儿,她怎忍心拒绝他,正要遂了他的意应下,却见元芳对着窦二使了个眼色,窦二就牵了淳哥儿手,嘴里说着“二叔领小郎君出去耍吧”,两息功夫就不见了人。
    江春愣在墙边,摸不着机关所在,又不想理会窦元芳,只望着屋内发呆……却未曾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的嘟着嘴巴。
    窦元芳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想起最近两次二人见面都分外亲密和睦,这怎个把月时间又变了?女人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怕是窦家不明不白将淳哥儿丢与她藏匿,无名无分的冒着恁大风险来行事,定是委屈她了罢?况且,淳哥儿的性子……他这当爹的都头痛,更何况她个清白小姑娘了。
    于是试探着开口:“辛苦你了,淳哥儿不太好带吧?他性子是有些不甚好,倒是委屈你了。”
    江春一听他说淳哥儿的不是,就不乐意起来,要不是记着自己已经中年妇女的年纪了,还真恨不得翻个白眼皮,嘴里却已忍不住嘟囔了句:“他性子比你好哩!”
    元芳不留神,只注意着瞧她那口小白牙咬红樱桃了,未曾听清楚她说了句甚,只问:“嗯?”
    “我说,他性子比你好多了!”欢喜就是欢喜,不乐就是不乐,不像你,板着张脸,甚也瞧不出来。
    “哦?我哪儿不好了?”他面上一本正经,眼睛却仍只盯着她红樱桃,寒冬腊月的竟然也觉口干舌燥。
    江春又想起他一进门就不正眼瞧自己的委屈来,不再与他搭话,只转身坐炕上去,拿起淳哥儿的九连环翻玩起来。
    这九连环乃铜丝制成九个圆环,一环套一环的套装在片横板上,并贯以环柄。玩耍时,按照一定的程序反复操作,可使九个圆环分别解开,或合而为一。顽这游戏得有耐心与注意力,按照后世数学算法,要全部解开至少得花三百四十一步,再一一套上还得九九八十一步……素日淳哥儿静得下心来,两三日里总能解出一回来。
    江春却是无法的,手里乱拨着,将那铜环晃得叮当作响,心内横七竖八想些。一会儿想问问他皇帝如何被刺的,可会与窦家扯上干系,一会儿又想问问他这整个月都哪里去了,可有受伤,当然也想问问窦老夫人如何了,那串钥匙捏手里她终究不踏实,想着还是早日物归原主的好。
    “想甚呢?还在赌气?”元芳冷不丁已来到了她身旁。
    江春终于肯将眼神放他面上,见他面颊又瘦了点,本是个方正的国字脸,面上肌肉平整,但现在颧骨高突得尤其明显……眼窝倒是与上次差不多,都是一般的深陷,居然还生生折出三眼皮来……可谓疲态尽显了。
    江春又不忍心再赌气,心内暗暗给自己打气:江春啊江春,你都多大年纪了,怎还使这小儿女情态,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却不知男女无论多大年纪,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有似孩子的一面。
    调整了心态,江春望着他眼睛问:“你……你几时回的?”
    元芳不回答她问题,只皱着眉望她,眼里带了不满与固执,似乎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令他忍受不了。
    江春睁大眼睛望着他,学着他对淳哥儿一般,以眼神示意:又怎了?
    元芳仍不说话,只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仍然无知无觉,只睁了同样黑亮的眸子回望着他,她已经是第二次未……
    “为何不唤我元芳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原来他不言不语是在纠结这称呼问题,上次也这般。江春想不透他在意这称呼问题的症结所在,但看着他憔悴得不行,面上仍不屈不挠,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唤“元芳哥哥”。心内却道:这家伙怕是当长辈当上瘾了,以前是“窦叔父”,现在又要不断强调“元芳哥哥”,总之就是得承认他比她大?
    因着她声音实在太小,又是低着头不看他,从他角度看过去,像是在害羞。
    大底男人无论多正直,都有女子愈是害羞愈要逗惹的恶趣味。元芳也不例外,见她低着头“害羞”,他就按捺不住想要逗她的想法,故意一本正经问:“嗯?没听清你说甚。”
    江春从不怀疑他会故意这般说,只以为是自个儿声音太小了,加大声音又唤了声“元芳哥哥”。
    窦元芳心内憋笑,面上仍一本正经“嗯?”了一声。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听清,他又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过去道:“你说甚?”
    江春就坐在炕上,隔着他才三四步的距离,正常人哪会听不清?心内暗道:戎马在外,刀剑无眼的,不会是伤到耳朵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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