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发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招摇,添箱的人固然不少,但王容的嫁妆送出去也就是四十余抬,只看人脚步也知道分量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实沉家伙。而杜士仪在吩咐秋娘将嫁妆一一入库之后,方才再一次去查看了早就布置好的新房。
    明天,就是他把人娶回家的日子了!七年的等待,总算是修成了正果!
    因有婚假,杜士仪一应筹备妥当,又迎了恩师卢鸿和卢望之颜真卿到樊川杜曲老宅住下。不但如此,就连杜思温也早一日来到了这里,说是届时要厚颜充一充男方长辈。知道对方这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今年冬选方才终于得了蓟县主簿之职的杜孚,索性借口妻子韦氏身体不适,把人留在了家里没带出来,自己则笑容可掬到了这边老宅中帮忙。此外便是已经是一双儿女母亲的杜十三娘,忙前忙后张罗个不停。就连三个月前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崔九娘也跟了来指手画脚,唯有崔五娘以自己是丧夫之人为由,并没有出面帮办。
    腊月十六这一天亲迎之日,杜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出樊川杜曲老宅的家门,看热闹的乡民们几乎是挤满了道路两侧。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迎亲,而不是在宣阳坊私宅,杜士仪是考虑到长安城中显贵太多,宣阳坊更有万年县廨,届时队伍占据道路不便,而且老宅更大,来多少宾客都容纳得下。当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堆傧相并随从们进了长安城时,那些知道的长安百姓固然笑着在路边指指点点,新近进城的那些外乡人则是不解地打听。
    “是陛下赐婚!男方是赫赫有名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什么,你不知道,你是哪来的,太孤陋寡闻了吧!”
    “女方?女方是关中首富王元宝家的女儿!哎,虽说王家是有钱,可若不是陛下赐婚,怎么摊得上这门一等一的好亲事!杜十九郎可是前途无量!”
    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一对男女并肩而立,戴着风帽的女子轻轻把帽子拉下了些,随即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好不容易赶上了!一晃这么多年,杜十九郎都要成婚啦,而且娶的是那位王家娘子!”
    “杜郎君年纪本来就不小了……”一旁那男子才刚嘀咕了一句,见女子拿眼睛瞪他,突然转身径直离去,他连忙偃旗息鼓不做声,快步追上。从大道进了一个里坊,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他才连忙解释道,“五娘,我不是故意怄你的……”
    “知道了还这么多话?为了你的事,我们几乎把整个西域都转了一圈,都没给师傅和杜十九郎捎过信,他们一定都急死了,你现在还不顺着我?”见罗盈果然低声下气连连赔罪,岳五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她趾高气昂地扬了扬眉,旋即笑吟吟地说道,“不过现在,咱们先去那边看看热闹,等到跟着回了樊川杜曲再现身,也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尽管头发是长出来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但罗盈还是改不了最怕岳五娘的习惯,唯唯诺诺答应了之后,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人前往永安坊的王元宝宅,心里对于重回长安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倘若可以,他应该直接去洛阳安国寺,感谢主持对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不敢回去,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想必早就由嵩山少林寺告知了安国寺,如今好几年没音信却突然返回,他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杜士仪,看到他时也肯定不会只有惊喜,更何况他还拐走了公孙大娘的得意弟子!
    当这一男一女赶到了永安坊王元宝宅门口时,杜士仪的迎亲队伍不过是早一刻抵达。因为围观的人群太多,再加上作为傧相的几乎都是昂藏美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女郎妇人贪看不休。然而,十个人中,崔俭玄王缙窦锷姜度都不但成婚,而且有了子女,崔颢刚刚迎娶了貌美的妻子,王昌龄也已经是有家室的,杜黯之定下了婚事,王翰无妻却有妾有子,进门就得做好当人后娘的准备,算下来真正合适的就只有卢望之和颜真卿两人,后者出身世家大族,不消说也会有家里给他决定好门当户对的婚事,只有前者兴许还有些希望。
    这些都是好事者在杜家傧相名单公布之后,早就打探来的消息。于是,当卢望之出面吟诵催妆诗的时候,周围传来无数女子的喧哗声,以至于他纳闷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眼。结果,往日懒散的他今天被杜十三娘押着好好打扮了一番仪容,俊朗之中带着几分不羁,这一举动越发引来了起哄叫好。
    而看到他笑吟吟地向人群拱了拱手,怡然自得地须臾就是一首催妆诗,杜士仪不禁苦笑了一声:“大师兄知不知道,他现如今是人家眼里的香饽饽?”
    “他知道就好了。”颜真卿有些无奈地以手扶额,想起卢望之在嵩山草堂也是这么个做派,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大师兄怎么就不好好找个心悦的女郎成亲呢?二师兄他们都把家眷接到登封了,就只有他成日里四处逛荡,以至于草堂中甚至有各种传言……”
    杜士仪不用问也知道,这所谓的传言是什么,想当初他在嵩山草堂求学的时候,那种话题就已经在私底下流传于草堂弟子之中了,其中最热烈的便是议论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如今裴宁出仕已经多年,眼下又在江南,难道大师兄又招谁惹谁了?
    面对杜士仪那疑问的目光,颜真卿见这会儿换了王缙上去催妆,他想了想就低声说道:“卢师在范阳老家有人过来探望,带了一位妙龄女郎,似乎是打算撮合她和大师兄,结果大师兄二话不说就自陈配不上人家,卢师倒没什么,草堂的师弟们却一片哗然。那位女郎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这还真像是卢望之那看似随和,其实不易接近的性子!
    “门开了,门开了!”
    听到这嚷嚷,杜士仪立刻循声望去,就只见王宅大门果然已经打开。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卢望之的事了,连忙领先而入。在门口迎接的是王容的长兄王宪和次兄王密,两人对于妹妹的这桩婚事都喜得无可不可,这会儿对杜士仪这个妹夫自然热络备至,若非刚刚在门内与杜士仪那些傧相对诗的,乃是固安公主邀来的王泠然,玉真公主荐来的苗晋卿,金仙公主则是请来了孙逖,他们恨不得一点都不难为就把杜士仪迎进来。
    这时候,王宪甚至还低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里头那三位商量着等你回去拜堂却扇时,一定要难一难你,你可千万留心些!”
    “是啊,谁知道那三位贵主竟然请来了这三位文名卓著的,分明是为难人!”王密也在旁边附和。
    听到这话,崔俭玄在杜士仪身后简直是气乐了,对着妹夫王缙直接冷哼了一声:“杜十九郎就是运气好,居然碰到这两个好说话的内兄!想当初我迎娶十三娘的时候,大师兄可是为难了我老半天!”
    是啊是啊,可那次是我帮的你!到了我迎娶崔九娘的时候,你还不是找来了崔颢和我打擂台,从催妆诗到却扇诗,何止大战了十个回合?
    王缙心里这么想,却知道万万不能和崔俭玄扛上,否则这位内兄肯定会死缠不放,嘴里自然打哈哈道:“那自然是王家这两位舅爷心疼妹夫!”
    到了王家堂上,杜士仪拜见了王元宝,须臾就只见两个婢女扶着盛装的王容出来。大唐并不流行什么大红盖头,此时此刻,除却遮掉了王容容颜的一把绢扇之外,再无别的遮蔽之物。因为百姓嫁女时也可借用九品服色,王容的钗环发簪又是几位宗室贵主王妃所赐,珠玉辉耀并不逊色于名门嫁女。随同她拜别了娘家亲长,迎了她出门上牛车时,杜士仪隐约见那绢扇微微一动,露出了那双自己念念不忘的明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
    “师傅,我上车去陪着师娘啦!”
    杜士仪低头一看,这才见玉奴今天同样打扮得娇俏可爱,此刻笑过后就迅速溜上车了,他不禁大为无奈。而随着在王宅迎了新娘,这回程路上障车索财的却是不计其数,尽管他的亲朋好友已经预先想方设法清过道,但却阻不住长安那些最喜欢借着婚礼之事捞一票的游侠儿和闲汉。还没出长安城,这障车索要喜钱的人就已经遇到了五六拨,每次都要大费周章地打发。
    游侠儿们还只是笑吟吟装风雅说上一些好听的祝福之语,拿到喜钱就让了路,但那些专门就爱挑着别家婚嫁敛财的闲汉们就不管成婚的是平民百姓,还是朝中官员了。笃定没有谁会在新婚之日为了几个喜钱而令随从动用武力赶人,更不会闹大了,他们一贯哄闹不止,这一次当然也是挑三拣四嫌弃钱少。当头前开路的赤毕在第三次看到同一拨人,面色铁青地斥了两句时,其中一个打头的大汉立时冷笑了起来。
    “哟,杜补阙都已经迎娶了长安城中最有钱的女郎,就连这么些障车钱都出不起?若是真的没钱,我们兄弟几个可以不吝赞助!”
    他一面说一面故意从怀中掏出了刚刚那装满了喜钱的红锦囊,正要打算将里头的铜钱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的时候,猛然间只觉得腿上一疼,继而双膝更是不知道被什么给重重击中了,骤然为之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竟是标标准准一头磕在地上。面对这般情景,刚刚险些勃然大怒的赤毕陡然间清醒了过来,知道必是有人相助。可还不等他往人群中寻找那个出手的人,就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算什么障车,都给新人磕头了!”
    “这不是那个专发人家婚事之财的徐老二?”
    随着这些哄笑声,赤毕敏锐地捕捉到了又是几个尖锐的破空声,不一会儿功夫,就只见那大汉左右几个愕然失神的汉子也都不由自主地软了膝盖跪倒在地,甚至还有人抱膝痛呼。面对这一幕,有人哄笑有人狐疑,赤毕趁机支使人下去把这些家伙挪到了一边,自己则拨马到了杜士仪身侧低声提醒。
    “郎君,从前障车时虽也有坊间登徒子借故敛财,但绝不会如今天这些人般明目张胆地勒索数次,应是有人故意支使他们。刚刚既有人仗义出手,不妨让队伍行进得稍微快一些,不知郎君意下何如?”
    “那就听你的!”
    前头哄闹杜士仪也看在眼里,不过见这么些障车的恶徒全都扑街了,他也猜测是有高人相助。即便不知道是谁,可他也不想喜庆的婚事节外生枝。于是,等到赤毕带头,一行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尤其出了长安城后,更是顺着官道前往樊川杜曲的老宅,职业障车族就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说着贺喜话讨要喜钱的乡民。对于这些人,赤毕的出手就利索大方多了。最终把迎亲的牛车停在老宅门口时,恰恰是黄昏时分。
    随着不断把竹节丢入了门前的火堆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响起,而白姜和另一个侍婢小心翼翼地搀扶了王容,一步步跟着杜士仪进了喜堂。在他们身后,门前围着的乡民们久久不去,意犹未尽地议论不止。
    混在人群中的岳五娘悄悄退了出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见旁边的罗盈东张西望,她便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刚拦住你,你是不是打算出去把那些家伙都打跑?都多少年了,还是改不掉你这鲁莽的习惯!”
    “我一时没想到五娘你这种好方法嘛。”罗盈尴尬地挠了挠头,再次领受到了一个大白眼,他方才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小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悄悄翻墙进去观礼,还是……”
    “翻什么墙?你是做贼做出瘾了么?”岳五娘恨铁不成钢地在罗盈头上重重敲了一记,见其压根不敢回嘴,她方才无奈地说道,“真是服你了,除了武艺大有长进,其他的全都原地踏步,甚至还更笨了!哪有翻墙进去参加人家婚礼的?到门前通报说,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前来贺喜,然后送上我们从西域带来的礼物就行了,难道以杜十九郎的驭下有方,别人还会把我们拦在外头?”
    “啊?”
    “别啊了,快走!”
    岳五娘这一拖一拽,罗盈不得不紧随着他。果然,到了门上虽有人问名阻拦,可当岳五娘报出是公孙大娘的弟子,然后又拿出了一对剑器,杂耍似的玩了两招时,门上的人立刻放行,收下礼物后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可罗盈进了里头,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却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
    “我还想是哪来的公孙大家弟子,原来是岳娘子!”赤毕一直都在琢磨路上解围的人究竟是谁,此刻一见便把岳五娘给认了出来。然而,他上下打量着旁边的罗盈,却是怎么看怎么陌生,最后还是岳五娘扑哧一笑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当年的小和尚!”
    “什么?”
    赤毕这才真正大吃一惊。他自然认得罗盈,可印象中,那还是个光着头憨态可掬的小和尚,可如今岳五娘身边的青年男子却身高七尺,不说剑眉英目,可也是相貌堂堂,几乎看不出多少当年影子。直到他定睛瞧了再瞧,这才总算是发现这青年男子的神态举止和当年的小和尚仍有相像之处,顿时为之莞尔。
    “一别就是快七年,我真的要认不出他了!郎君常常因为二位杳无音信而担忧,难得你们赶上了郎君的婚礼!里头应该正在挤兑郎君做却扇诗呢,你们也赶紧一块来瞧个热闹!”
    岳五娘一听立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罗盈是否纠结着如何去见人,一把拽了他就催促赤毕带路。果然,当他们到了喜堂时,就只见王泠然苗晋卿孙逖三个挡在新娘身前,各自笑意盈盈看着杜士仪。
    “杜十九郎,之前在王家,你这十个傧相替你催妆开门,现如今这却扇的时候,你若是再不肯亲自出面,可是对不起你的文名了!”说话的人正是苗晋卿,他看了左右两个同伴,见他们同样含笑点头,他就笑容可掬地说道,“只消你做一首让咱们三个不得不退的却扇诗,这新娘的罗扇自然可以放下,立时和你拜堂成亲,如何?”
    就知道今天这种场合,免不了要做一首应景的却扇诗!
    杜士仪暗自腹诽,然而,尽管前头挡着三个门神,王容那一柄绢扇却只是把娟丽的容颜遮了小半,而且,透过她那手腕微微颤抖的动作,他也知道,平素镇定自若的王容,在离开家门即将嫁为杜家妇的时候,心里也必然紧张不安得很。因此,面对这三位进士出身,颇具文名的大唐才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王容那一身青色嫁衣,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当初她身穿大红在上元夜见到自己和杜十三娘兄妹的情景。
    “圆月风生蜡炬寒,锦帘烟散现红鸾。”
    今天是腊月十六,随着太阳落山,天上圆月已经渐渐升起,这头前两句诗一口气吟来,后头的十个傧相中间,崔俭玄当先大叫了一声好。紧跟着,崔颢和王翰亦是跟着起哄不止,连带着已经不像往日那么跳脱的姜度窦锷亦是高声喝彩,看得后头看热闹的岳五娘和罗盈全都不禁笑开了。
    苗晋卿孙逖王泠然,全都是在当年的玉真公主别业宴上和杜士仪相识,前两者固然因为前些年出外为官,和杜士仪相交不深,王泠然却因为通过杜士仪说动固安公主,最终也懒得在京应选,而是跟了去云州,这些年反而把一贯娇弱的身体给养好了。所以,此次跟着固安公主回来的他对杜士仪固然感谢,可那好胜心仍是多年如一日,此刻听完这两句就立刻高声催促道:“既是七绝,后两句呢?”
    “既知月宫素娥面,罗扇难掩卿蔻丹。”
    杜士仪和王容并非没有见过,这是天子赐婚之后就众所周知的事,甚至连当初王容曾经是被杜士仪从那些掳劫她的穷凶极恶之辈救出来的事,也早就传开了。此刻这后两句诗出口,众人见王容执扇的右手指甲上赫然是涂着鲜艳而夺目的蔻丹,一时不禁齐声叫好。在那不断的喝彩声中,苗晋卿三人相视一笑让开了路,待见王容徐徐放下手中团扇,认识她的人固然只是微微惊艳,至于没有见过的,无不为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是这位金仙公主的入室弟子,道号玉曜的王家女郎已经二十有三,可如今乍一看去,说是二八年华都无人不信!刚刚一见只觉得体态婀娜,如今那容光赫然也是一等一的娇艳国色!
    “好了好了,各位闹腾也够了吧?大好的日子不要误了吉时,赶紧拜堂!卢公,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还有人要起哄,可看清那发话的人赫然是一把年纪的朱坡杜思温,而旁边的则是嵩山悬练峰卢鸿,别说此刻在场的多是晚辈,就算是平辈,也不得不给两人一个面子。于是,众人少不得暂时息声,眼看喜堂主位再次重新安设,除却杜士仪早亡的父母之外,尚余两座便是杜思温和卢鸿,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杜士仪能有今天,在悬练峰草堂从学卢鸿那几年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若没有杜思温这位京兆杜氏的顶梁柱提携教导,一样不可能这么快官至中书省右补阙!
    携了王容三拜礼成,杜士仪顺手扶着她起身之际,却发现她已经是眼圈微微泛红,而座上的卢鸿同样满脸欣慰,眼中微微流露出了水光,反而是杜思温笑得乐呵呵的,仿佛只有高兴,没有感伤。
    等到他正打算把王容送回喜房,饮合卺酒时,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一个高声通报。
    “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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