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止延没跟小姑娘打过交道,至少前二十多年生活圈子里就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存在,他完全站在假设对面是我徒弟我该说什么的角度教导成悦,自然而然,语气尖酸刻薄到削一层皮下来。
    陆止延站得端正,抬手捡起一旁桌上的素描笔点在饕餮爪子上,说:“瞧见了吗?”
    成悦埋着头没吱声。
    陆止延只当她根本没理会到自己苦心孤诣的提点,轻嗤道:“好歹也算个凶兽,凶兽的利爪自当不可一世,睥睨万物,”说到这儿他又去看成悦,心想自己都提醒到这个地步了总该有点悟性,许余不至于收个榆木疙瘩来给自己找麻烦。
    他耐心等待着。
    十秒过后。
    男人平直的唇角开始往下拉,陆止延皱眉问:“许余连这些都没教?”
    成悦仿佛被定住在原地,从头到尾视线垂在画作上,不搭理他,也不说话。
    决计不是虚心求教的意思。
    很有当代小姑娘学东西的作风,半路子出家还不认真学,做什么都不长久。
    这也是为什么陆止延从不收徒弟的原因。
    眼里最后一丝性味消失殆尽,他抬手——
    画笔轻丢在桌面“啪嗒”一声响,广袖从成悦脸颊擦过去,一只素白的手把底下那幅画抽出来,“不用学了,你不是这块料。”
    成悦眼睫一颤。
    陆止延冷漠着脸毫不客气道:“为画者的十分脾性,你一分都没占着——”
    薄唇轻掀,每说一个字都像把锐利而不自知的匕首划在成悦心头,刀刀正中要害。
    她脑袋越垂越低。
    “许余这次是真押错宝了。”
    陆止延看着始终一动不动兀自站着的矮小背影,不欲多说,拿了东西就往外走。
    才走几步,手都没搁上门把手,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极小声的哽咽。
    像幼兽梗着嗓子咆哮,又压制着不让自己出声,即使身体里情绪奔腾出鞘也只咬牙忍着,任凭身体内部粉碎性消化。
    客厅里檀香袅袅,清冽的木制香料味侵袭进五脏六腑。
    这是陆止延最喜欢的一款龙涎香,定神清心作用最甚。
    他把着门身子背对画室一时没动作,下一秒,唐装下摆跟猛然飞来的一个物件撞上。
    成悦随手抓住地上的草莓尸体,想也不想就朝男人衣服上掷去,边哭边咆哮着吼——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个奇奇怪怪得臭道士!你画得好了不起啊就可以随便侮辱人了吗?你这样的人画出来的东西肯定也跟你人一样不受人欢迎!最好一辈子都卖不出去!”
    成悦哭得认真,眼泪糊住眼睛啥也看不清,但还是梗着脖子嘶声力竭地控诉,“你个坏蛋!你个王八蛋!全天下最讨人厌的东西!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听着中气十足的指责,陆止延缓缓垂眼——
    此刻自己身上那件浅灰色唐装衣角已经被摊了一堆粉色汁水,渗透进去布料,痕迹明显。
    转身,背后小姑娘哭得兢兢业业,边打着嗝儿边抽泣,“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画画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啊……”
    陆止延没法子描述此刻的心路历程,沉默再三,他重新抬脚回去。
    成悦看见身旁露出点熟悉的衣角,立马换了方向哭得更伤心了,“你走开啊!”
    “哭什么,”陆止延皱着一张脸瞥她,根本没意识到刚刚自己那番话的打击的力度,他说:“才这样就哭了,你怎么这么娇气。”
    娇气包没理,他只得走到她正面,微微俯身,极为勉强道:“好了,别哭了,我收回刚刚那番话,你画得不错,年纪虽小,但看得出基础功还是很扎实的。”
    瞥她一眼,“再哭就没意思了,你还要不要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陆止延在丧失耐心的边缘游走,他不禁开始怀疑许余让他今天来拿东西是故意在整他。
    两手拢着正想着要不就放弃吧随她哭去,哭累了自然就停了——
    身子下那颗脑袋抬了起来,睁着模糊一片的水光瞧他,问:“你是在跟我道歉吗?”
    陆止延:“?”
    成悦急了,“说呀,你是在跟我道歉吗?”
    “好吧……”陆止延点头,“我是在跟你道歉。”
    “那我原谅你了。”成悦拍拍手掌心沾上的灰从地上站起来,“你好好教我吧。”
    陆止延:“?”
    这神来的后续跟反转,陆止延简直叹为观止。
    两人视线再次落在画架上安静待着的饕餮上——
    小家伙倒是不知道刚刚一出好戏,依旧伸着利爪向虚空做咆哮状。
    成悦当初画这副画的灵感全来自自家玄关处张嘉梅新买来的神兽摆件,镇污浊极为霸道,图个吉利。
    画作上成年体格的饕餮凶神恶煞,前爪飞腾好像刚从半空中撕扯下什么猎物按住,后爪蹬地,悍勇十足。
    这样活灵活现高水平的图纸,狗男人却说是个趴在地上吐舌头的蟾蜍。
    你家蟾蜍长这样吗?啊?
    陆止延扫了眼身旁忿忿不平的成悦,想尽量做到心平气和,问:“我刚刚讲得那些,有发现吗?”
    当时成悦气都要气死了哪里注意到他话语里提示的关键词,摇头,“没。”
    陆止延叹气,“好,那我再说一次。”
    他抬手点到画上某一处,“这里,爪子这里,如果换个位置是不是要好些?”他侧头去看成悦表情,见她听得认真好像真的陷入沉思,“饕餮爪子是它的武器,同整个身体相较是不是比例上失了平衡,如果将爪子拉前一些——”
    陆止延用橡皮擦抹去前爪,在更靠近观看者视角的位置重新几笔勾勒出形状,“你看,是不是违和点消失不见了?”
    成悦越看越惊讶,眼里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都快溢出来跑到画纸上。
    陆止延把笔一丢,抱臂看着她冷笑。
    呵,小姑娘倒是真实得厉害,厌恶跟喜爱教人看得分分明明,一点不藏。
    “怎么样?”他问,“现在还觉得我是个王八蛋,全世界最坏的人吗?”
    成悦耳廓子开始发红,垂头使劲摇。她把画纸小心翼翼从画架上拆下来,卷成一卷往书包里塞进去,像藏个宝贝,她小声道:“谢谢你啊。”
    虽然这人说话半点不好听,但总归是帮了她,成悦背上书包抬头看他,“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陆止延呵了一声,深邃不见底的瞳仁中闪出点笑意,又淡又冷,仿佛吐着杏子的冷血动物缠着你脖子绕上几圈,勒得死死地呼吸不上来。
    成悦看得头皮发麻。
    “陆止延。”
    画室门被推开,男人转身往外走,“这是我名字。”
    穿过客厅微袅的熏香烟火,男人到玄关处换鞋子离开,灰色修长的背影轻飘飘即将离开视线,成悦又听见一句:
    “没事多上网百度百度,还有,走时把门带上。”
    屋内重新恢复安静。
    这次是真的没人了。
    成悦叹了口气,抬手把刚刚没擦干净的眼角使劲揉了揉,然后弯腰把地上一团糟糕的东西收拾干净,最后确认无误后关门离开。
    周末就这么过去,遇见陆止延的事很快被成悦抛到脑后,她也忘了去网上查一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这么横,单忙着国庆晚会表演以及越来越近的物理竞赛,她都要忙炸了。
    上午课间休息,成悦立马翻出来物理竞赛卷子埋头狂写,阮灿正好要出去接水,从她身旁出去时顺手把她杯子一同带走了。
    回来时满满一杯温水搁在桌面。
    成悦抽空看了他一眼,“谢谢。”
    “不用。”阮灿表情酷炸了。
    后面赵嘉成呵一声,“成悦要比赛呢你个不学习的别吵她。”
    阮灿平淡接道:“是不能吵,”随后长手伸出去,从成悦桌肚子里摸出个还温热的包子,看也不看往后一丢。
    赵嘉成赶紧接住。
    “你有病啊??”
    “这东西味道大会影响她做题,下次别带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成悦耳边就像飞了两只不停打闹的虫子,才心算好的数字眨眼忘了个干净。
    她扭头警告,“都别吵了啊,算题呢。”
    赵嘉成做闭嘴状,“行,不吵,不吵,赶紧去做题,要比赛呢。”
    阮灿没吭声也转回去,翻开一本杂志来看。
    没人说话成悦的速度就上来许多,没多久整张物理卷子就做完大半。
    视线转向最后一题,前面都不假思索写得飞快的笔头到这里却意外停住了。
    成悦把题目又默读了一遍,眉头越蹙越高。
    她看向斜前方位置,小声喊道:“陈一航。”
    戴着眼镜的男生回头,没什么表情问:“什么事?”
    成悦说:“物理竞赛卷第五套最后一题,你写了吗?”
    陈一航也正写着卷子,闻言去翻桌面上压着的纸张,过了会儿转过来,“没写,那题不会,你做出来了?”
    “我也不会。”成悦皱着眉摇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点头绪也没有。”
    看着她愁眉不展,陈一航想了想道:“偶尔遇到一两道难题是很正常的事,先放着,等交试卷时问老师。”
    成悦点头。
    中午到点吃饭,她把卷子往桌面上一压人就走了。
    等吃完回来坐下继续写,目光一顿,成悦发现一直空着的最后一题上多了点东西——
    那是道几何证明题,此刻上面图形中部多了条轻描淡写的划线,像被人不小心撞了下笔尖擦上去的。
    可就是这神来之笔,成悦封闭了一上午的思路豁然大开!
    明明可以在中部做条辅助线啊!
    为什么一直没想到呢,把力解后处理简直不要太简单!
    灵感一来像开了闸的水坝止也止不住,阮灿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对着卷子一脸痴汉笑的成悦。
    他在位置上坐下,取笑她:“怎么?卷子上跑出来个潘安?”
    成悦忙着写过程头也不抬,“可比潘安有意思多了!”
    阮灿笑笑,继续去看上午没看完的杂志。
    笔走龙蛇,写完最后一笔,成悦满意地在空白处填上最后的答案。
    不用去问老师,凭借自己的能力解出来题目是最享受的事情。
    她勾着唇畔微笑,目光再次落在那道不经意的划线上——
    真的是灵感的来源啊……
    她小声感叹。
    可盯着从天而降的缪斯女神看了太久,成悦又渐渐生出几许微妙的疑惑。
    为什么位置就那么巧呢?就好像谁故意在上面划出这么明晃晃一条横线出来似的。
    越想越奇怪,她去推身旁安静看书的阮灿,“喂,中午有人来我位置过吗?”
    阮灿正看到精彩处被猝不及防打断,抬眼懒洋洋一瞥,“我刚回来。”
    对哦,那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在她前面回来的那群人中间,成悦环顾一圈。
    除了陈一航,还有几个平时成绩也挺不错的男生,可那些人压根儿没理由帮她啊,而且她有自信,连她和陈一航都不会的题目那群男生们肯定也不会。
    这就奇了,难道还真从卷子里跑出来个贤惠潘安不成,成悦忍不住想。
    这事就这么没结果地揭过去。
    下午跟陈一航去物理办公室交卷子,老师拿着成悦卷子上下扫了好几眼,特别是到第五套最后一题的位置明显多留了几秒的时间。
    最后放下,舔了下嘴角感叹,“真的是天生学习的料子啊!”
    男人打量着成悦说:“你知道这道受力分析高三竞赛组都没有一个做得出来的!成悦,今年的物理竞赛我有信心,你拿个全国奖回来根本不成问题!”
    陈一航闻言也朝女生看过去,对于物理老师如此之高的褒奖,他之前也从未听过,现在整个人震在原地。
    全国奖什么概念,跟一群比他们年级大资历深的学长学姐们比赛,还能一马当先。
    成悦心里五味成杂。
    那题确实难,事实自己确实也解了出来,但,她心里清楚其中存在的侥幸因素。
    如果没有那无巧不成书的一条辅助线在,就算写一天她也摸不到门边。
    是巧合也就算了,如果真是谁有意提醒她,那这人的水平——
    成悦咬牙。
    不失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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