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剩下的几天成悦都按时到阮灿店里去练笔,不得不说许余这个挡箭牌真的好用,张嘉梅不仅丝毫没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反而每次成悦要出门前还拉着她装上一书包的手工饼干说带给许姐姐尝尝。
    成悦没回绝,而那些每天变着花样的曲奇饼干自然全进了阮灿的肚子。
    张嘉梅的手艺很好,阮灿尝了甜头后胃口越养越刁,每次她一进门就摩拳擦掌来翻她书包袋,然后掏着一包点心安静坐在画架后吃。
    人是安静了,成悦却有点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明明不逗弄人就浑身骨头痒一刻活不下去的人像在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总之,阮灿最近怪得很。
    转眼又到周末假期,周日当天成悦很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她记得跟许余的约定。
    收拾妥帖二楼下去,她敏锐嗅见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的蒸蛋清香,而厨房里张嘉梅听到动静后探出颗脑袋。
    “悦悦起床了啊,赶紧过来吃早饭,一会儿还去许姐姐家补课吗,去的话带点小饼干过去,昨晚我打包好放桌上了。”
    成悦唔了声,走到客厅果然见到餐桌上摆了个粉色点心盒,是她之前去阮灿店里常带的那只。
    张嘉梅说:“我见你每次把空盒收回来里头都剩不了几个,许姐姐很爱吃抹茶饼?”女人语气里有准确捕捉心思的雀跃,“所以我这次多做了两份,不够你回来再跟我说!”
    成悦垂着眼帘把东西收进书包,“知道了。”
    一旁从刚开始就窝在沙发里打游戏冷眼旁观的陈驰闻言轻哼一声,借着厨房里菜品下锅的爆响嘲讽道:“没人要的小东西就喜欢拿东西讨好别人,也对,缺爱嘛,总得热脸贴着些。”
    成悦把书包拉链扯上,面无表情看过去。陈驰没半点收敛,依旧翘着二郎腿一脸我就这么说了有种你当年撕破脸皮啊的肆无忌惮。
    就好像什么呢。
    成悦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个生物颇像他此刻的德行——
    在大马路上躲在主人身后朝人使劲吠,狐假虎威的家犬。
    这么一想,倒不那么生气,反而有点同情他了,成悦平淡道:“你不用使劲招我,你知道的,只要在这个家里我都不会主动跟你撕破脸皮,而且——”
    她咧嘴一笑,表情天真,“我们回回不合,张嘉梅好像都觉得是她那不懂事的儿子在挑衅亲姐吧。”
    “你!”
    陈驰吹胡子瞪眼,气没处使最后一抬脚把面前茶几发泄似踢出去老远,在地板上拉出好长一道痕迹。
    恰好厨房里炒菜声熄了下来,张嘉梅听到动静拿着铲子就从里面跑出来,“怎么了这是?轰隆一声——”
    视线落在客厅中央移了位的茶几上,女人目光沉了沉,从成悦身上掠过去最后落在陈驰身上。
    “陈驰!你怎么又跟姐姐发脾气呢!都多大了还不懂事?”
    “妈!”陈驰眼眶通红,恨不得直接扑过去咬断成悦的脖颈泄愤。他指着此刻脸上一派茫然无措的人大声吼道:“你知道她什么的德行吗!她他妈就是个骗子!!”
    “陈驰!”张嘉梅呵斥住他。
    男生张了张嘴还欲分辨,最后却只冷呵一声,抬脚使劲往沙发上一揣,头也不回上了二楼。
    直到陈驰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张嘉梅拿着铲子颤抖的手才稍稍缓和,她抬眼满脸歉意去看成悦,语气委屈又惶恐,“悦悦啊……抱歉……”
    成悦乖巧一笑,声音又软又脆,“不用,妈妈。”
    “我……我早饭煮好了,我们一起吃——”
    “我就不吃啦,许姐姐约了我一起喝早茶,再不去要迟到啦。”成悦背起书包,朝张嘉梅挥挥手道了再见,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厅门外。
    里头张嘉梅怔怔站了许久,滚到喉咙的话再次掐灭咽了回去。
    从陈家出来到隔壁不过几秒钟的距离,成悦却像逃难似地飞奔过来,等看见院子里熟悉的野玫瑰,一颗吊着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些。
    她抬手去敲门,等三声响够了没人应才想起许余姐姐这时候应该不在家。
    正准备掏手机给人打个电话,不妨脚下踩空个台阶身子猛地失控,她惊呼着就往门上扑去。
    而这一扑,片刻前还死死闭着的门就这么被推开了。
    门没锁。
    有人在家???
    成悦扶着门框稳住,探进半颗脑袋喊:“许姐姐?”
    静悄悄,除了客厅中央还静静燃着的檀香之外没人应和她。目光逡巡一圈,成悦视线突然定格在门口鞋架上不动了——
    多了双男人的鞋子。
    许余家怎么会有双男人鞋子?
    成悦愣住了。
    看尺码,好像还挺高。再一细看,茶几上摆着的杯盏里还注着新鲜茶水,正袅袅升腾着热气。
    她小心翼翼进来,在沙发上放下书包。
    以往许余用来画画的画室此刻门半掩着,站在客厅里能瞧见原本收起来的画架已经重新支起,地上散落颜料盘跟几支毛笔。
    乱七八糟,完全不是许余爱整洁的作风。
    成悦怀着疑惑走近。
    抬手一推,随着“嘎吱”一声轻响,什么东西哗啦啦立马摔了一地,其中有几个还滚到了脚边。
    低头——
    是一堆红艳艳的草莓,此刻砸在地板上摔得稀巴烂,粉色汁水蔓延出好大一块污渍,空气里顿时被水果甜腻腻的清香注满。
    成悦蹲下去,皱眉去看不经她同意就集体自杀的小东西们,苦恼极了。
    陆止延不过上了个洗手间的功夫,推开门出来就看见这么副没头没尾的车祸现场。
    小姑娘撅着屁股对着他这个方向埋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还一脸专心致志对着地上的草莓汁碎碎念,压根儿没注意背后已经站了个人。
    陆止延冷酷无比站了会儿,见要等到她自个儿发现估计是没希望了,慢腾腾俯身,哑着嗓子道:“赔吧。”
    成悦被吓得一激灵,怀里攥着的书包都差点飞出去。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躲开,神色警惕地打量身后突然出现的男人。
    真的跟幽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人背后,太惊悚了。
    可很快,成悦就发现这男人不仅行动像幽灵,连一身的打扮都有点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感觉。
    陆止延刚从画展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灰色中式唐装,长度到脚跟,衬得身形提拔修长,可也不正常到了极点。
    至少,在成悦的认知里,她身边的人平时没一个这么穿的。
    陆止延瞧着小姑娘眨巴着杏目防贼一样防着他,嘴角抿成条直线,透着不耐,“你就是许余新收的小徒弟?”
    听到许余的名字,成悦神色动了动,却还是警惕着什么也没说。
    陆止延继续道:“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成悦:“……”
    有生之年还从没被人指着鼻子叹息般说你不太聪明这种话,成悦一个暴脾气立马窜上来,拿眼睛瞪他,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出现在别人家里还对人人身攻击,小心我报警抓你啊!”
    边说边往后退,脚又踩到颗孤零零躺地上的草莓,立马又炸出一地汁水。
    成悦:……
    陆止延目光落在成悦脚下,半晌,喟叹般缓声道:“警察不管这个,倒是你脚下的东西,能不能赔给我?”
    成悦又下意识退了一步。
    自长袖下伸出只手,苍白到隐约能瞧见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是那种长期在房间里不见阳光的病态,不过指骨头匀称又修长。
    陆止延好心劝她,“别退了,再往后又得多赔几个了。”
    说着,他俯下身把被撞到在地的水果篮子捡起来重新摆上桌面。
    成悦这时才注意到画架上摊着的画作是幅还没干透的静物图,不同于许余教她的中式风格,有点西方油画的浓郁烂漫。
    成悦指了指,“你画的?”
    “不是,”陆止延用纸巾擦着手指上沾上的汁液,闻言露出点神秘的微笑,“师父最讨厌西式的东西,只有最不懂事的徒弟才会去碰它。”
    “哦。”
    成悦没听懂,不过能确定他确实跟许姐姐认识,应该就是口里提过的那个来指教她的“别人”吧。
    见一地鸡毛,水果篮里幸存者寥寥无几,成悦才终于意识到点微妙的尴尬,清咳一声后她故作淡定问:“你草莓多少钱,我赔。”
    “拿什么赔?”陆止延抬起眼皮扫她一眼,像无比好奇似地笑道:“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哦,你谁啊?”
    毫无诚意的语气。
    陆止延笑意更浓了,端的是儒雅无比,只是漆黑如墨的瞳仁里头不怀好意更甚,他说:“就是你赔不起的那种人。”
    成悦:“……”
    陆止延是谁?这里我们就有必要说一说了。
    如今在国画一脉里蒋勇亮蒋老先生妥妥一座重量级泰斗,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而一生无一子嗣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男人却在夕阳年纪收了两个关门徒弟。
    一是中央美院毕业冉冉升起的新星许余,而另一个就是本无任何光环却在一次公益画展中凭借画作《六耳》名声大噪的陆止延。
    据说当时蔣老先生受邀去参加画展,无意惊鸿一瞥看见角落里的《六耳》,立时就不走了,死活要找出作者收为关门徒弟。
    如此一来,陆止延倒是被迫学徒的一方。
    学徒不过两年,陆止延这个名字就以极其可怕的势头占据在国内画作市场上,最鼎盛的时期一副画可卖到百万的价位。
    而这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小子,今年不过才堪堪二十六。
    出名吧,实在是太出名了,可惜成悦又完全不懂只能白瞎,唯一的感受是这男人神经得厉害。
    她想着行吧赔不起就赔不起吧,等许余回来这事再说,到时候让好沟通的那位去问下该赔多少钱然后她再转账,眼下最重要的是却是她包里那副没完工的《饕餮》。
    陆止延垂眼看着小姑娘安静下来开始翻包,左翻翻右翻翻最后从一叠书中小心翼翼抽出张被压得整整齐齐的画稿。
    她轻车熟路走过去画架把画固定住,然后转身过来,问:“帮我看看呗问题出在哪儿。”
    理所当然的语气,从未收过徒弟并笃定一生不会收徒弟的陆止延愣住了。
    男人用新奇的目光重新审视成悦,像发现个什么有趣无比的玩意儿,他温和出声:“你知道让我花时间看一副画的人能绕着上海外滩排三圈最后再打个蝴蝶结,我们熟吗小妹妹。”
    “许姐姐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成悦目光里露出疑惑。
    陆止延点头,“好字去了,她是说过,但答没答应可没应承。”
    连提起许余都是一副并不看重的语气,加上张嘉梅曾教过她看人要看气质跟气场,恍然间成悦觉得这个男人恐怕还真有两把刷子。
    她不抬杠了,老老实实点了个头,“那……大哥哥,你能帮我看一下吗?这幅我画了一个多月还一直停滞不前,许姐姐说你肯定能帮我解决的。”
    谁不喜欢听彩虹屁?至少陆止延也不能免俗。男人虽然依旧没换拿眼睥睨她的姿态,但成悦能感受到有初雪稍霁的迹象。
    陆止延往前走了几步在画架面前停下,只瞥了几秒就问道:“你画了个蟾蜍?”
    成悦:“……这是饕餮!”,怕他听不清楚还拿笔使劲点了点右下角清清楚楚标注着的两个大字。
    陆止延哦了声,“饕餮啊——”
    他说:“那还真是个蛮活泼的饕餮呢。”
    温文尔雅甚至儒雅不可方物的嗓音,吐出来的字却一个都不友好。
    成悦听出来话里满满的讽刺,只是没料到陆止延的话并没有说完。
    男人让人头皮发紧,宛如无数只小虫子在身上爬的语气再次冒出来——
    “搜过饕餮原身吗还是说拿的五毛钱泡泡糖里头附赠的贴纸直接啪叽一声贴上面描摹了?”
    “哦,忘了,饕餮长什么模样现在可能五毛钱的贴纸也不能够回答你,它们只会送你个蟾蜍让你晚上贴额头上驱驱邪。”
    一番话下来,陆止延大气不喘,波澜不惊,而成悦听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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