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纯白单衣,元色四镶的单裤,正在窗前的梳妆台上梳头。十四岁的小宫女海棠站在旁边看她,据说是今年落选秀女,派来服侍,她自己便改了名字,不想侮辱祖先。
    看见徐煜进房,海棠先说道:“徐少爷进来了。”
    笑春扭头一看,随手放下了象牙梳子,一手握着秀发,站起来说道:“漱洗过了没?”
    徐煜点点头,“嗯,就剩头发未梳。”笑春说道:“那我可不管,没得被人家说咱们多事。”海棠随即出去了。
    徐煜走过去在妆台前坐下,笑春也坐了下去,笑问道:“今儿早起,要去上学吗?”
    转过眼眸,对着徐煜一笑,徐煜也对她一笑,说道:“今儿不想上学去,金幼孜大人说我的文章不错,就是年纪太小。”
    笑春笑道:“老太爷发火了,二爷身为嫡孙,只怕不能偷懒呢。”
    “那倒不怕什么,祖父向来拿我没辙,再说我又没给他老人家丢过脸。”徐煜边说边看着她梳头,问道:“姐姐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睡了又起,起了又睡,多年老毛病。”笑春轻轻一叹。
    徐煜站起来说道:“那我进去瞧瞧。”
    “她睡着呢,你动静千万轻些。”
    “知道了。”徐煜走出来,仍进了春妍房里,此时春妍已经套上了裙子,脸色微红,咬着嘴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徐煜小声说道:“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怕什么呢?”
    春妍对此只笑不语,徐煜遂指着里面问道:“醒了吗?”
    见春妍轻轻摇头,他便要蹑着脚进去。忽然春妍拽了下他的袖子,徐煜急忙回过头来,见春妍对自己摇头,徐煜表示明白了。
    于是,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走过春妍的床,里面就是朱明之的闺房。
    屋子里光线暗淡,妆台上点着一盏长颈银灯台,烛光半明不灭的。床上垂着海红纱帐,微露些湖色的里帐,徐煜嗅了嗅独特的幽香,走过去轻轻的将帐子一角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衣,和合枕上安安静静躺着大明公主,一只手垫在腮下代替枕儿,脸上有些红红的。
    徐煜担心她又发烧了,伸手在她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在她额上一摸,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得差不多儿,放下心来。轻轻将被儿整了整,又将盖着的小衣往上提了提,又低头看了半天,这才轻轻地退出。
    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外屋的春妍因先前羞人一幕,不知不觉态度上起了微妙变化,说道:“鬼鬼祟祟没一丝声响儿,在里面做什么来?”
    “自然是做贼了,还是偷香雅贼。”徐煜说着靠在春妍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着她。
    春妍没理睬,自顾自的梳起头,过了一会儿,刚要对着镜子扑粉儿,瞅着徐煜的影子在镜子里看自己,她便也看着镜子里的徐煜,浑然忘了手里的粉扑儿。
    忽然徐煜笑了起来,春妍扭头问道:“笑什么?”
    徐煜轻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
    春妍嗤的一笑,“越来越轻嘴薄舌,我看你们迎春倒比我们公主还强呢,去哪都有她的座位。”
    徐煜笑道:“何苦来,迎春又没有惹你,你取笑她什么?”
    春妍扭过头去,“要你这样维护她吗?无非是个丫头罢了。”
    徐煜说道:“那是你不晓得,迎春兰春的父亲都是我爹的好兄弟,相当于我爹的半个女儿,自小比我们兄弟姐妹受宠多了。还有嫁出去的秀春姐,我娘身边的芳春,人人晓得。”
    “哦。”春妍这才知道原因,“好羡慕,我自小没了爹娘,从来没人疼过。”
    徐煜情不自禁的挨着她坐下,春妍忙让出了椅子,低声道:“这成什么样?我不是迎春。”
    徐煜抬手拽着她的手臂,说道:“你爱做迎春,我明儿就回太太,也叫你做迎春,你说好么?”
    “我不配。”春妍用力甩着手臂,笑道:“快放手,被人瞧见怎么得了?”
    “就不放。”徐煜笑道。
    “松开呀!”春妍连笑带嗔的夺了手,“堂堂爷们,对我们丫头没个规矩。我身子低贱任你轻薄没什么,连累公主失了体面可就罪该万死了。哎呀,我不是斥责你,你愿意与我亲近,我也巴不得。咦,你姐姐醒了。”
    徐煜不信,春妍说道:“听呢?”徐煜侧耳倾听,果然有些瑟瑟的声响,此刻的春妍心里怀着憧憬,催促到:“快去快去。”
    徐煜对她一笑,起身走了进去,隔着帐子问道:“可醒了么?”
    朱明之不应,徐煜便把帐子挂上,见朱明之身子转过去了,似乎还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外头,穿着一件白湖绸的贴身小衣,袖子没有拽直,露出了半弯玉臂,手腕上两只金钏儿依然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
    因手臂上隐隐有些枕痕,徐煜心说当了一宿枕头,手臂一定酸了,伸手将衫袖拉了拉,不想朱明之被惊醒了,问道:“谁呀?”
    徐煜见她一味的睡态,眼眸似开不开,“姐姐是我。”
    朱明之缓缓睁开眼帘,朦朦胧胧中见是徐煜,便把被子蒙上揩了揩眼睛,问道:“我当是春妍,你怎么来了?”
    “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你,还睡着呢,今儿身子好了么?”徐煜扶着她坐起,帮披上了衣服。
    朱明之点点头,拥着锦被出了会儿神,说道:“我要起来了。”
    “早着呢,再将养下。”
    “嗯。”
    徐煜侧坐在床头,顺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上,揉着问道:“酸疼么?”
    “怪酸的。”朱明之微微闭目养神。
    “是你自己讨苦吃,今天不要看书写字了。”徐煜又帮她揉捏手腕,将两只金钏儿摘下来,套在自己的手上。
    朱明之失笑道:“我竟忘了取下,难怪不舒服。”举起另一只空空的手臂,笑道:“我说我昨儿忘了件事,不想只取了一边。”
    徐煜笑笑,朱明之伸手推了下他,说道:“起来吧,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
    说实话,在徐家的这些日子实在令德庆公主受宠若惊,不消说徐家人的态度,题中应有之意,惊喜的是徐煜的亲昵。朱明之自有记忆以来,还从未有人如此待她,皇族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一向很淡薄,每个人身边一大群人,彼此离得很远,父皇对她们姐妹一视同仁,皇后虽比旁人亲切了些,可也没有民间母女间的亲热,总之金枝玉叶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贵,可也永不能拥有平民习以为常的亲情。
    今年恩科诞生了新科状元,使得因先帝驾崩而沉寂多时的京城重新热闹起来,炎炎夏季,金陵处处游人如织。
    吕震见儿子的对头成名,担心被他们知道自己做过手脚,将来必成隐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参了一本。
    “国家取士,首重品学,新科状元孙曰恭,名字不雅;庶吉士邢宽,有足疾,此二人学问有余,品行不足。臣与彼等同籍江南,见闻较确,彼等专以眠花宿柳,虐善欺良为能事,居乡若是,居朝更不可问矣。
    庙廊之上,焉容此病国蠹民之流?臣忝列朝官,不得不据实直奏。若此二人,臣亦羞与同列。”
    非小钗杜撰,当然略有些出入。历史上这一次科举是在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驾崩的那一年,朱高炽仅仅做了十个月的皇帝,朱瞻基做皇帝后便没有开恩科,宣德二年开的科举。
    孙曰恭是永乐二十二年,宣德元年的状元,因名字不为皇帝所喜,遂改取了邢宽,而记载邢宽腿脚有些毛病,别忘了朱高炽的腿脚也有毛病。
    奏折一上如期引起轰动,却也激怒了一个人。徐煜马上求兄长帮他,徐烨过来询问父亲的意见。
    徐灏淡淡的道:“你已经成家立业,年纪也不小了,这些事自己看着办吧。”
    徐烨马上暗中调查,很快查到吕震在考房将二人的卷子批抹,要耽误他们的前途,后来亏得熊文元大搜遗卷,未使明珠暗投。第二天也上了一折,这还是徐家第三代,未来的英国公首次参与朝政。
    奏折里直指吕熊仗着父亲吕震的势力,在金陵诸多不法的证据,吕氏父子在场内如何如何的详情一并写了出来。
    朱瞻基对此很意外,徐烨的身份非同小可,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反应,故此下旨命金幼孜、熊文元二人据实禀奏,毋许袒庇。
    二位大臣因事情重大,连着自己身上的干系,事涉英国公,自是不敢隐瞒,只得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的公开。
    于是天威震怒,年轻帝王在朝堂上怒斥吕震以私废公,吕熊劣迹斑斑,着永不登用。吕震教子无方,罢文渊阁学士,降三级调用。而孙曰恭、邢宽虽系吕震趁隙发私,亦屑咎有应得,着交掌院学士臣严加申饬,记大过一次。
    有意思的是,宣德皇帝当场褒奖徐烨遇事敢言,着用鸿胪寺正卿,并加恩三品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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