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全冒起袅袅的炊烟。
    女孩子吃惊的看着眼前的校园,高大明亮的教学楼,宽阔讲究的操场,整洁优雅的环境,这一切即出乎预料亦在情理之中,因为信中表哥都提到过。
    可是很不巧的,今日学校放假,问遍了路过的人,都说林文清先生不在这儿了。
    校园外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的蝉,在知了知了拼命的聒噪,女孩忍耐听了一阵蝉声,焦灼地东张西望了半天。
    因带着行李,她又不敢乱走。直到天黑了,有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人蹒跚的过来,见外头有人站在台阶上,远远先喊了一声:“找谁的呀?”
    女孩急忙跑下台阶,说道:“林文清先生不在这儿教书了吗?”
    “哦,找林先生的?”老头喝了酒,卷着大舌头,“他不在这儿啦。”
    女孩吃了一惊,说道:“他去哪了?他写信告诉我在学校的呀。还有,我表嫂呢?她也在这里教书。”
    “不,不清楚,你去女子师范问问吧。”老人不敢收留一个年轻姑娘,兼且醉的厉害了,东倒西歪的走进学校大门,把门给关上了。
    这下子可把女孩难坏了,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哥,写信告诉他要来找他。可是,人不在这儿了,举目无亲该怎么办呢?
    她愣愣地站在外面冷清的石阶上,望着面前阴郁的树林,聒耳的蝉声还在无止尽的嘶叫,村子已经望不见了,即使江南的景色美不胜收,也非常的富裕,但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没办法的女孩用力打了几下门,没有动静,想必老头早已进入梦乡了。
    她心里像火烧,眼里含着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校外,站着站着站了好久。
    明月升起来了,月光轻纱似的透过树隙,照着孤单少女美丽的脸庞,她突然伏在石狮子上低低的哭了。
    人在痛苦的时候,是最容易回忆往事的。林道静一边哭着,一边陷入了回忆中。
    在北平热河一带的偏僻小山村里,住着一家姓李的人家。因战乱等原因,家里只有祖父和孙女二人相依为命。祖父老了,成天病在炕上,所幸大明立国,李家分到了田地,孙女一个人靠打柴、种地养活祖父和自己。
    孙女盼儿是个又漂亮、又结实、又能干的姑娘,村里的青年小伙子都想娶她,可是盼儿二十岁了也没出嫁,原因是她刚出生时,被父母指腹为婚,后来丈夫一家人也死了。
    算是寡妇之身,兼且也为了侍养老祖父,她也就不想婚事了,起码想着再等几年。祖父因为年老多病需要孙女的照顾,也不愿意孙女离开他。
    为了叫老祖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她除了种地之外,一有空就扛着斧头上山去打柴;夜晚灯下给人做针线,村里人都赞美着这个勤劳、纯朴的好姑娘——这真是青年人梦里都想着的好姑娘。
    可是这么个好姑娘,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厄运来了:住在北平城里的林举人亲自下乡来收租的时候,盼儿忽然被他发现了。
    林举人五十出头的人,家里有好几房妻妾,太太许氏还替他买来好几个红妓。但是男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既然看上了带点野味的盼儿,那就绝不会放手。
    举人在小村子里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总之就在里长的家里,盼儿成了林举人的姨太太。她哭过,也寻死过,咬过林举人的手指头,但一切的抵抗完全无济于事,林举人捻着八字胡,笑吟吟的还是得逞了。
    两个月后,盼儿怀了孕,林举人把她带回北平的家里。而老祖父就在她离开村子的那天夜里,一个人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跳到了河里。
    盼儿到了北平的林家,昔日聪明伶俐的姑娘变成了痴痴呆呆的傻子。整日里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吃饭干活,两眼直勾勾的冲着墙壁发呆。
    太太许氏看在她有孕的份上,起初对她还不错,因许氏自己生过几个孩子,全都夭折了,所以希望盼儿能替林家传宗接代。
    等盼儿生了女儿后,精神好了一些,把全部的希望和爱寄托在了孩子身上。每当孩子浅浅的一笑,能使她暂时忘掉了刻骨的伤痛,忘掉了耻辱的生活,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常常在深夜里,林举人到别的姨娘房里,盼儿悄悄爬起身,给孩子换尿布、喂奶,亲吻美丽的小圆脸蛋,一边哽咽一边喃喃自语。
    孩子一岁了,呀呀学着说话,用小手指搔着母亲的面颊,揪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的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许氏要把孩子接到她身边抚养,为了杜绝后患,面色大变的道:“孩子是我林家的,管我叫母亲!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现在给我滚。”
    盼儿惊呆了,接着大哭着要拼命夺回她的孩子,然而已经不可能了,林举人玩腻了她,早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娘,娘。”孩子在徐氏手里张着小手,哭着要妈妈。
    盼儿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下人推搡着,驾到了停在门外的马车里,从此不知所终。
    盼儿的孩子,林举人给她起名叫做林道静。开始夫妇俩还很喜欢她,后来当她三岁时,徐氏自己也养了个儿子之后,小道静的厄运来了,不时挨打,夜晚和婆子睡在一起,不许她进上房等等。
    有一年冬天,不知为何许氏改了态度,把道静叫到屋里,耐心问了些话,看她一边呐呐的回答,一边不停的浑身乱动,许氏惊奇的问道:“怎么了?”
    “痒,痒。”道静只有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一副要哭的样子。
    想不到许氏大发慈悲,替小道静脱下破棉袄一看,只见套在棉袄里面的小褂子上长满了虱子,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
    许氏赶紧将衣服扔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里,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无数的虱子连同衣服一齐被消灭了。
    许氏扳过小道静冻得紫红的面孔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对一边的林举人说:“这两天看出来,这丫头长得怪不错的。叫她念书习练琴棋书画吧,等她长大了,我们总不至于赔本。”
    从此,小道静陪着弟弟去了私塾念书,识了字就可以自己摸索着练琴、下棋、写诗、作画了。在私塾里,她喜欢读书,人也聪慧,天分才情远高于一干男生,就是因小时候的遭遇,人显得非常的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弟弟仗着母亲的娇惯,常故意欺负她,打她,道静也不哭远远躲着不理他,任他打,有时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呢,就狠狠的揍弟弟几下子,然后弟弟跑到母亲面前哭诉。
    许氏打她不喜欢用板子,也不用棍子,喜欢用手拧,用牙咬。有一次夜里,道静已经在厢房里睡着了,弟弟打破了一只母亲心爱的花瓶,却诬赖在了她身上,结果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过来,她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咬紧牙关,死死的忍耐。
    许氏边掐边咆哮道:“狗娘养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赔我的珐琅花瓶。”
    双腿被拧肿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个个红血印,但是道静从来不哭也不求饶,像个木头似的忍受着不公平的对待,夜深人静时会哭一场,哭母亲为何这么厚此薄彼,父亲为什么无动于衷?
    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就像小狗似的活下来了。家里上上下下,只有一个年老的王妈妈关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却又不能被别人知道。
    道静把王妈当成了母亲,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总是去找王妈撒娇,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人流。
    再后来,林家有女初长成,林道静的才情被几任先生交口称赞,公认为是难得才女,而且已经长成为一位身段欣长,明眸皓齿的俊美少女,许氏对她的态度,突然间有了显著的好转。
    她的脸庞是椭圆白皙,晶莹剔透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
    林道静秉承了小时候的性格,不爱讲话,不爱笑,不亲近人,不爱理人。对这些许氏满不在乎,她只在乎姑娘相貌上的变化和具有上佳的才华气质,这是能嫁给达官贵人所必备的条件。
    十四岁的时候,林道静通过在辽东念书的表哥林文清,考上了位于大连西郊的贵族女子学校,这是徐灏最初试点的女子学校,后来才有了金陵女子师范。
    因校长是北方大名鼎鼎的辽东郡主朱巧巧,学生中有多位皇族贵女,热衷于攀附权贵的父母亲,在她第一次离家去上学的时候,高兴的亲自送道静到了大门外。
    林举人穿着纺绸长衫,摸着胡子站在口外的玉石台阶上,对着即将启程的女儿笑吟吟的赞叹道:“哈哈!上了学,等于中了秀才。”
    林举人一辈子没考上进士,此乃他一辈子的痛,当年靖难之役期间,吓得带着全家人跑到了西北避难,也因此错过了最佳机遇,没能捞到一官半职。
    一辈子熟读四书五经,也研究过新的学问,不过最使他醉心的还是两榜出身的翰林学士,他认为女儿相当于考中了秀才,假以时日毕业的话,兴许还能进宫做个女官,甚至进而被皇上看中,成了贵妃娘娘呢,不然为何要成立什么贵族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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