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载誉归来,另一些人却忧心忡忡向东而去,渤海国灭亡后,国王以下亲贵重臣尽落入右厢之手,严刑拷问后,那条隐藏在渤海和新罗之间的暗线就浮上了水面,这条线上串了一连串的珍珠,个个熠熠生辉,真是晃瞎了李茂的一双好眼。
    李茂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追随他崛起于辽东、称霸北国的功勋元老们为何忽然之间都奇迹般地站在了他的对面呢。
    李茂不想再见他们,又忍不住想去当面问问,问问他们为何这样对待自己,背叛自己与渤海、新罗搞地下交通到底图的是什么。
    好几次他都已经吩咐了石空去准备,临到走前又反悔了,他不知道自己见了他们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们对自己所作所为皆已供认不讳,又有渤海方面的口供、往来信函做印证,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问的。
    但李茂还是忍不住地想去亲口问问他们,以了却心中的疑惑,最后一次,他已经骑上马走出一里地远,随行的韦相成却忽然从马上栽了下去,躺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抽搐了两下便不治身亡,他的兄弟韦观海早在三个月前也是一头栽在幽州的街面上,一命呜呼的。
    他们都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风华正茂。他们追随李茂许多年,算不得很亲密,但一直忠心耿耿,他们不算是什么有能耐的人,却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两兄弟的英年早逝,让李茂感到了世道的无常,人生的苦短。
    田萁即将启程去渤海,她是奉命去整顿糜烂透顶的右厢驻渤海分台。李茂已经授予她全权,以她的个性不杀个血流成河绝不会罢手。
    李茂望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悲凉,不知不觉间她也成了自己的路人,旧日的那点情缘如今早已随风荡尽,剩下的只有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向坐在他面前的部属面授机宜:“要给活路,允许回头是岸,慎杀,最好不杀。”
    田萁冷硬地回道:“不杀,渤海难平,负心之人,留之何益。”
    李茂皱了皱眉头,忽然感到胸堵、烦躁,于是起身来,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亭,他裹紧了披氅,没有上马,而是选择步行回城,走了几步,又嫌这样太耗费时间,于是仍旧爬上马背,打马回城。
    回城后喝了几杯暖酒,心依旧觉得堵的慌,他忽然又念起田萁的种种好处,把他们从初见到成为夫妻中间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慢慢的心也就软了,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该把她视作路人,她所做的自己虽然很不喜欢,但说到底她还是站在维护自己的立场上,粗暴地把她只当成是合作伙伴对她来讲有失公允。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一见那些他一直回避不愿见面的熟悉的敌人,去搞明白他们为何要甘冒风险站出来背叛他。他李茂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惹得他们不惜以背叛来背叛他。
    如果他们能说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会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那些人中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莫过于赵光良。
    田萁和内保处联手查明赵光良正是撮合新罗和渤海联手的罪魁祸首,这一点也被急于和大唐恢复正常关系的金秀宗所证实,更重要的是赵光良本人也供认不讳。
    李茂提着食盒走进阴冷的大牢,掌固接到通知后,已经在赵光良的单人囚室内加了两个火盆。在这阴冷潮湿的监狱里,此处倒是一处温暖的世外桃源。
    牢子将李茂食盒打开,将饭菜和酒摆上,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随行的卫士随即接管了这一监区,防止李茂和赵光良的最后谈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赵光良使劲地搓搓手,等手暖和了,这才操起筷子来,不言不语,夹起几块鹿肉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又端起李茂给他斟的酒喝了两口。
    酒肉入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赵光良忽然放下筷子,低着头,等着李茂开口。
    李茂又给他满上酒,却仍没有说话,赵光良抬起头,强作笑颜:“堂堂的八总管之一,眨眼间成了阶下囚,给你添麻烦了。”李茂点点头:“简直是颜面扫地,连创始八元勋都不能容忍,我李茂就是个地道的小人。”赵光良道:“你不是小人,我是小人,不识抬举的小人。我一个破家子弟能有今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李茂道:“你有什么牢骚尽可以发出来,我听听有没有道理。”
    赵光良满斟一杯酒,一口饮下,嘿然笑道:“败军之将,唯死而已,还有什么好说的。”言罢撒手丢了杯子,转身去了墙角的光板床,面朝里而卧,再不搭理李茂。
    李茂起身出了监牢,眯着眼睛望着坠向西天的太阳,待得眼睛花了,这才移开,闭目养了一会,向石空道:“恩断义绝,到了到了,连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
    石空见李茂眼眶里蓄着泪水,忙招呼左右拿热毛巾来,惹得左右一阵忙乱。又安慰李茂道:“他有什么好说的?当年初到辽东,他是八总管之一,位高权重,风光一时无两。但走着走着他就掉队了,离心离德了,这能怪谁,只能怪他自己?咱们是白手起家,只能一门心思往前奔,要的是同心同德,大队向前走,你自己不跟随,还要人停下来求着你吗?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不清楚吗,初到辽东,一穷二白,你可以做总管,家大业大了,有才者居上游,大业未定有什么资格去搞论资排辈那一套?因此而生出二心,已属糊涂,吃里扒外,更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热毛巾拿来,李茂却没有接,而是用手背擦了下眼:“这么多人全部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究竟有没有失误的地方?”
    石空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说没有,那是瞎话。可若说只是慢待了你,你就勾结外人卖主,这说到哪都说不过去的。说句你不爱听也有些僭越的话,你现在有些妇人之仁,右厢东三台一直乱的很,不趁机彻底整肃,将来必出大事,我赞同夫人的主张,脓疮不剜掉它不会自己好。剜疮疗伤痛在一时,从长远看于身体大有好处。”
    李茂道:“我问你起疮的原因,你跟我说剜疮有益身体健康,风马牛不相及嘛。”
    石空笑道:“我是个粗人嘛,你问这么深的东西,我哪里能说的明白。”
    李茂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你收了田萁什么好处,最近总帮着她说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权力这个东西对人心腐蚀极大,一旦沾上了,少有人能全身而退的。他做过总管,尝到过权力的妙处,怎能舍弃的下,我不重视他,他就里通外国以自重,说到底无非是向我要权。所以我约束你们不要插手外面的事,不是害你们而是保护你们,你们一旦尝到了权力的好处,基本也就完蛋了。”
    回到辽东城后,李茂拿起了笔,在赵光良等一百三十一名叛徒的名字上画了墨叉,批了个“允”字。
    当夜,在胡南湘、秦凤棉、韦雍、蔡文才的监督下,夏忍、苏辟冒亲自主持处死了赵光良等一百三十一人,因赵光良等人身份特殊,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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