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地官吏出力,想把粮食从散居在群山峻岭里的山民们的嘴里抠出来,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百姓富有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坐地虎尚且常在他们面前碰的灰头土脸,高崇文这条外来龙又能奈他何?
    饥饿的阴影笼罩在高崇文部大营,梓州孤悬在外,其战略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军事意义,高崇文想到了撤军,但即便是从军事角度来说眼下撤军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更何况,当初他跃进数百里突袭梓州得手,令得朝中一片欢腾,天子深夜降旨拜其检校工部尚书,接替李康出任东川节度使的韦丹甚至上奏朝廷以东川节度使之位相让——既是为了奖赏,也是为了他能有一个可供依傍的大后方。
    庆祝宴会的歌舞尚未停息,梓州却又得而复失,却让他如何向世人交代?如何面对天子的宠信?
    有麾下大将怒气哼哼地骂起了李茂,声言若不是此人在前面碍手碍脚,他们已经打进了成都城,活捉了刘辟,何至于沦落至此。
    也有人鼓动高崇文上表弹劾李茂,告他勾结刘辟,贻误军机,致使数千大军陷入险地。
    高崇文嘿嘿冷笑,呵斥道:“胡言乱语,我高崇文岂是诿过于他人的奸佞小人,错了就是错了,我去向他陪罪就是。”
    众人皆苦劝不能向李茂低头,高崇文怒起掀了桌子,恨声而去。
    李茂已经得到了高崇文部断粮的消息,正等着他登门道歉。他表面轻松,心里其实也没底,高崇文这个人脾气很古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让人不好捉摸。
    故而一听到高崇文到访,李茂立即振衣出迎,临出门前,他还让韩义帮他看看自己的衣冠是否有瑕疵,惹得胡川唧唧咕咕说了一顿废话。
    高崇文见李茂在仪门外迎候,心中甚是感慨,躬身施礼道:“悔不听安抚使良言相劝。”
    高明文面临的窘境李茂已经知道,多余的话也就不说,高崇文虚心说出他的计划,他已决定放弃梓州城,回师剑州和严砺部会合,破绵州向南,进取成都。
    李茂道:“攻占梓州,提振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样一座城,已无军事意义。”
    高崇文大喜,他原以为李茂会像朝中的那些大臣一样,坚决反对他放弃梓州,若他不肯松口,自己这擅自弃地的罪名可就背定了,有了这个罪名在身,将来李茂想弄死他岂非易如反掌。
    “这么说,安抚使愿意帮某在圣上面前辩解曲直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圣上对如何用兵并无具体方略谕示大帅,是进是退高帅自行裁夺便是,圣上要看到的是刘逆伏诛,两川重回大唐版图。”
    李茂这句话给高崇文吃了颗定心丸,他长松了口,喜道:“圣上如此信赖臣下,臣唯有肝脑涂地,难报知遇之恩。”
    “不过梓州眼下还不能放弃。”李茂话锋忽然一转。
    “呃,安抚使有何妙计?大营的粮草只能支应不到十天了。”
    高崇文打了个小埋伏,他营中的粮草只能支应三天了,现在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行军,勉强能赶在断粮前到达剑州,再晚,形势不堪设想。
    “大帅不防再等待三天,三天之后,刘辟会遣大将刑泚送八千担米豆过来。”
    李茂说的风轻云淡,高崇文却觉得头皮直发炸,自梓州和阆州间的粮道被洞蛮和五院军切断后,刘辟就遣人来说要派刑泚押粮过来慰问。
    慰问肯定是假,趁机动手袭取梓州才是真,这是基本的军事常识。李茂竟然没能看破?
    高崇文闷声问道:“安抚使相信刘辟会有此好意?”
    “他或不安好心,但粮食是真的,送上门来的东西,高帅跟他客气什么?”
    高崇文惊讶地望着李茂,不解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已答应刑泚,要他三天后押粮进城来,我们两家坐下来共商停战事宜。”
    “他会进城来?刑泚这个人我打过交道,也算是有勇有谋。”
    “若刑泚能做的了主,他未必肯进梓州城,但刘辟则不同,他会乐意做此尝试。”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高崇文不觉心动,言道:“安抚使是说……”
    李茂止住他,不让他说下去,但高崇文已经了然,他起身向李茂拱拱手,言道:“送上门的买卖若是不做,亏良心,安抚使但安坐中军帐,看某去陷阵夺旗。”
    送走高崇文,秦墨疑惑地问李茂:“你们打了一串哑谜,究竟在说些什么?”
    李茂笑道:“没什么,刘辟派人送了些粮食过来,我请高帅辛苦一下出城去拿。”
    秦墨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茂但笑不语。
    刘辟派大将刑泚来给高崇文送粮,以表明自己诚心悔过,重新归顺朝廷的诚意,他给刑泚的指示是你到城下,见机行事。刑泚明白刘辟的意思,梓州已经断粮,高崇文或者会让他进城,只要他能混进城去,就有机会趁高崇文没有防备,端掉他的窝,夺回梓州,再把高崇文的人头熏制起来送去长安给李纯当年货。
    刑泚押运的是实实在在的粮草,一共八千担,川地用担做计量单位,一担米重于一石,一担豆则比一石稍轻。
    为了搬运这八千担米豆,刑泚征用了四千民夫,为了保障安全,又调用了一千兵卒护送。四千民夫中有八百人是西川军精锐士卒冒充的,这些人随身带着短刀,竹筐里藏着弓弩。
    距离梓州还有七十里时,刑泚就被告知,要护送兵卒就地扎营,接受朝廷安抚使的助手慰劳,四千民夫则随刑泚等人入城,接受高帅的谢意。
    四千民夫到达城下后,守城方请他们住进城外新搭建的营房,只允许各部首领进城参加宴会,自然留在城外的民夫也有很好的招待:每人一壶酒,一斤肉,二两酱菜,一碗豆粥和一张大面饼。
    一切都不出卢文若的预料,梓州已经断粮,高崇文不得不放低姿态迎接西川人入城,刑泚有机会偷袭得手。
    卢文若认为自己的计划算无遗策,具体执行的刑泚却叫苦不迭,梓州城的那半截城墙经过高崇文的督修已蔚然成型,自己一方纵然偷袭得手,外面大军若增援不及,也无疑是凶险万端。但事已至此,刑泚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六十名假扮成丁夫的健卒故作坦然地走进防御森严的梓州城。
    刑泚曾驻守过梓州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一边走一边四处打望,在心里默默修改着事先制定的突袭计划。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在夜半三更时举火发难,屯驻在城外民夫营里假扮成民夫的八百勇士将同时同手,里应外合攻破梓州城。
    得手后,只要他们能在梓州坚持一天时间,预先埋伏在梓州周边的西川精锐云集而至,里应外合,必可大破高崇文,即便不能在城下擒杀此贼,高崇文也无路可走,他水尽粮绝,梓州周边数百里内根本筹集不到粮料,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或者归降西川,或者困死在群山恶水中。
    “五院小儿,果然都是帮吃闲饭吧。”
    刑泚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梓州的城墙比先前加高加厚了近一倍,即便他在城内突袭得手,城外的援军又将如何增援?他们远道而来,身边没带一样攻城器械。难道靠徒手攀爬?
    刑泚斜了眼那道新修的,光溜溜夯土城墙,城墙建的很仓促,用料粗糙,并不讲究,或许一年半年后下场大雨就倒塌了,但眼下却是个致命障碍。
    “这么高大的城墙,这帮吃干饭的就能视若无睹,我真是服了他们。”
    刑泚心里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除了这个致命硬伤外,还有一个环节也出了点小毛病,随他进城的六十名随从和他自己在内,在进城时被守卒收缴了一切兵器,连修指甲的短刀也被守卒毫不客气地扣下。
    高崇文这个人不简单,表面上跟他客客气气,要紧时刻,却是一丁点儿都不含糊,反观成都那位自诩诸葛孔明转世的卢大军师总是出一些一厢情愿的馊主意,他竟信誓旦旦地跟刘辟说高崇文已经断粮,现正有求于西川,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过多计较,带几把短刀进城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刑泚在心里悄悄地问候了一声卢文若家的长辈女性,然后强压怒气思想破解之策,随身武器被收缴肯定对他们策划的大行动不利,但还不十分致命,城中的若干地点埋藏着刀枪和箭矢,这是刑泚撤离梓州时留下的暗扣,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要能拖上一天,把武器拿到手,到时候再猝然发难,依旧有取胜的希望。
    高崇文的欢迎宴会异常隆重,几乎耗去了他三分之二的存粮和所有酒肉,但他一点也不心疼,探马告诉他刑泚带来的粮草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好米好豆,虽然每个箩筐上面都涂了谎称是用来防雨用的桐油,但高崇文丝毫不担心,且不说他们有没有机会点火烧粮,就算是点了火,八千担粮食,只要他能抢下三分之一,也足以支撑他从梓州赶到剑州了。
    若连眼皮子底下的粮食都抢不到手,那他这么多年的兵岂不是白练了?
    按照李茂的规划,众人分别向刑泚等几个川军将领敬酒,高崇文虽举得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不过也毫不犹豫地参与进来。
    刑泚酒量颇豪,但猛虎架不住群狼,一时也有七八分醉了,他的副手赶紧把他扶去休息。
    宴会继续,朝廷的军将们也喝的东倒西歪,有几个现场直播,更多的是晕三昏四,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或索性醉卧酒场。
    刑泚酒醉心里明,一直在细心观察,这些人是真醉,绝不是装的。他望了眼红光满面、异常活跃的李茂,又看看了脸色发黑、浑身颤抖的高崇文,心里笑道:“且让你们喝饱这最后一餐酒,明早你们的脑袋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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