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介摸着下巴,一脸游侠儿的混样,打从金口玉牙里蹦出了两个字:“招魂!”
    谢介琢磨着吧,既然今年他不能回老家了,那就偷摸把他表哥和他爹请回来好了。这个逻辑是不是严丝合缝,有理有据?他真是太聪明了!为人还不贪心,特意留了大舅、外祖、太祖以及列祖列宗给他小舅回老家祭祖用。
    钱甲:“……”
    “不用太崇拜我,天生的,没办法。”谢介挥了挥手。不管身边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吧,反正“请鬼回家”这个事在谢介这里算是已经成为定局的,不允许反驳。
    四生子以前肯定没涉足过风水行业,但他们的工作强度一直都是迎难而上,早已经打造了一身钢筋铁骨,瑟瑟发抖归瑟瑟发抖,但真干起活儿的效率还是很高的。没多久,在经过四生子和四司六局的不懈努力下,还真就被他们从江左的传统民间风俗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给谢介找到了一个请先人回家的依据。
    完美!
    而按照这个老传统的说法,中元节的祭祀还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谢介他表哥文帝这样死在最近三年内的,就叫新亡人;谢介他爹那样已经早登极乐好些年的,则叫老亡人。
    新亡人和老亡人的归家时间是不同的,要分开祭祀,总之很有讲究就对了。正好大启的中元节一般都是七天长假的标准,这个分别祭祀的规矩,帮助谢介找到了足够多的事情做,不要太幸福。
    钱甲腹诽,怪不得谢世子之前投入的那些铺子古董都赔了呢,这样整天不务正业的,想要赚钱只能靠天上掉馅饼好吗?
    不对,天上好像真的掉馅饼了,还正好就砸在谢世子的嘴里。
    谢三儿听了钱甲的话,有些不高兴,一板一眼的反驳:“我们郎君的正业就是吃喝玩乐,副业是在家当爵爷,兴趣爱好才是赚钱。虽然兴趣爱好发展的,呃,不太理想。但郎君的正业经营的多好啊,全大启你去打听打听,有哪个衙内敢说比我们郎君玩的好?玩的精?玩的壕?都快能写本《我是如何享受生活》的书了好吗?”
    钱甲:……你在骄傲什么?
    请表哥回家,不对,是祭祀表哥那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谢介特意换上了纯素的凉衫,颇有吊孝之意。他是被四生子抬去院子里的,虽然他其实已经能没事走两步了,但并不能走太远,以免出事,这天开坛做法,还是直接抬了他去。
    院中早已经摆好了一个四出头的官帽椅给谢介坐,这是大启所有椅子样式里最适合如今的谢介的,有靠背,有扶手。其他的椅子,大部分都比较复古。大启已经开始流行垂足高坐,但在样式上还是很难摆脱之前几个朝代席地跪坐的影响。
    钱甲站在谢介的右手边,随时准备给谢世子看病,顺便的,他终于能够好好欣赏一下谢府的院子。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他随师父来谢府住了快俩月,都还不太了解这座深宅的具体结构。
    宅老对外人总有些过于的严防死守,轻易不会让他们走动,和戒备森严的大内有的一拼。
    也因此,时至今日,钱甲才看到了谢府后院的原貌。院子的占地面积很北方,有一种大到霸气的横冲直撞之感,但院子的内里却是典型的水乡园林,精雕细琢,廊腰缦回。人造的微型自然景观将偌大的宅院巧妙的分成了无数个区域,竹林,梅台,介亭水榭。更不用说肯定会有的倚假山,临细水,岩架跨洞,以及玉砌雕栏和纤巧盆栽。不管谢府的郎君本质上是个怎么样的大俗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旁人绝无办法从他住的地方看出他的本质,这里有的只是写意留白,天然雕饰。
    在斑驳的树荫下,偶有倦鸟惊飞,如诗如画。
    但在谢介的眼睛里,却只有椅前不远处的供桌香案,红木打底,金线勾边,通体彩绘,纹路复杂,却不失大启传统家具样式的那种清新淡雅。桌上摆着祭祀所需的全部用品,香炉蜡竿,瓜果点心,以及最重要的,他表哥的牌位。
    这牌位是谢介自己私下命人做的,合不合法不一定,但谢介有底气让不管在位的是哪个皇帝都不会追究此事。他私刻表哥排位,只为了图个念想,刻着的文字没帝陵里那么一长串的花里胡哨,就只是“家兄闻受益”这五个大字,简洁明了,直达本质。
    四生子着天仙洞衣,各持法器,站在祭台的四角,按照三天速成的口诀,开始了仪式。他们双目紧闭,念念有词,配上袅袅的龙头香,做的还挺像那么一会儿事的,至少庄严又肃穆,认真又严谨。
    谢介看着牌位阵阵出神,就好像真的再一次看到了文帝,霞姿月韵,卓尔不群,他从烟雾缭绕中踏出,像极了小时候奉命来接谢介入宫长住时的样子,哪怕不笑,都是温柔的。
    文帝这个人,就如他的名字,满招损,谦受益,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仁善纯孝,又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礼贤下士,简直就是照着明君的模子刻出来的。要不然他的谥号也不会是文。除了死的太早,别无缺点。
    再有如今皇位上的神宗作对比,文帝都快成为全大启的朱砂痣了。所以,在新亡人归家的这天,其实不仅谢介在招他哥,其他人也在招。
    仅江左一城,私下祭祀文帝的人就不要太多,再加上这年又是文帝新丧后的第一个中元节,挨家挨户对此都很重视,连不少小商小贩都打破了夜市传统,早早的收摊不干,自发自觉的回家祭祀起了文帝。
    但在这些人中,谢介依旧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他表哥一定只会来他这里,因为只有他准备的东西才是他表哥真正喜欢的。
    谢介别出心裁的多搞了些古籍的手抄本、古画的拓印版给他表哥烧下去。
    比起那个众人所知的被拱上神坛的文帝,谢介了解到的表哥更像是一个文艺青年,一身的艺术细菌无处发挥,总在琢磨一些神奇的东西,好比给自己的姑母起个独一无二的称号,也好比当了皇帝后未免同辈的人因为要避讳皇帝的名讳而改名,兀自决定从他之后,谁当皇帝,第一件事都是先给自己改名。
    改一个人,总比劳师动众的让整个宗室都跟着改要轻松,不是吗?表哥是这样和谢介说的。
    “你高兴就好,毕竟你想当个好皇帝嘛。”谢介是这么回答的。
    文艺青年,总是有那么一点过于理想化的热血,文帝也不能免俗,他的热血表现不是青春期叛逆,是比那危险的多的御驾亲征。
    而大概好人总是没有好报的,文帝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昔人乘鹤,斯人乘风,再不入梦。
    谢介突然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澄明,清可见底。他想着,其实他宁可他表哥是个坏皇帝的,荒淫无道也好,贪生怕死也罢,至少那样的话,他表哥此时还能安安生生的坐在龙椅上,受万人敬仰,而不是倾城祭祀,得一句敌国国君轻描淡写的“可惜了”。
    但这事谢介说了不算,那些把他哥教成了一个圣人的名臣大儒才说了算。
    一直到睡前,被允许多喝了点杯中之物才被扶回房中的谢介,还在念叨:“我要涨价,我要往死里涨价,那些什么老,什么翁的一个都不放过!要是有人敢有异议,就说我说的。不掏钱,就给爸爸滚蛋!我这里一点都不欢迎他们!一!点!也!不!”
    宅老和四生子对视一眼,心中早有默契,自文帝死后,谢介早晚是要发一回疯的,拖了这几个月,心中的那股邪火总算是发出来了。发了好,总比憋着强。
    “是是是,老仆明天就派人去说。”
    “一定涨价!”
    “狠狠涨价!”
    “吓死丫的!”
    谢小四无话可接,只能握了握拳加重气势。
    虽然服侍谢介睡下的人这样七嘴八舌的安慰着,但包括谢介在内,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文帝的死,是大启之痛,却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登基后,不改别人的名,只改自己的,这也是真实的历史上就存在的例子。不是所有朝代的皇帝都像清朝那样,非要折腾一大片宗室的兄弟,只为自己独一无二。
    第8章 第八份产业:
    第二天一觉醒来,谢介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傻笑常挂脸上的世子。他这人就这个毛病,眼睛一闭一睁,再多的烦恼,再多的难,也都留在了昨天。今天还有今天的快乐在等着他呢。
    当然,不管谢介的心情如何,租金还是要涨的,就像你妈打你,不讲道理。
    还没住稳一个月,租金就翻了倍,租客自然不可能没有意见,他们又不是冤大头。特别是当这些租客都是朝中举重若轻的大人物时,哪怕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也有他们的骄傲!
    很快,就有自持四朝元老的老臣,上书到了神宗那里,请求主持公道。
    说白了这就是告家长告。
    家长表示很头疼。
    谢介得知后,只啧了一声,看来世人对他的误会很深啊:“我能是害怕被告家长的人?我小舅连自己都管不了,就更不可能管我了好吗?”
    钱甲:……好有道理。
    这上书告了谢介的四朝元老,就是租了谢介隔壁来住的高老爷子,他是当朝执政的岳父。
    执政也就是参知政事,民间俗称副相。
    高老爷子虽然是副相的老泰山,但其实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官不大,事挺多。只因为活的比较久,同时代的人都去了,他怎么说都可以,平日里便总爱装个架子,顺便篡改历史。今天他说他曾和已逝的诤臣谈古论今,明天就可以吹曾有文坛巨豪和他讨教过学问。不过他最爱端的还是四朝元老的架子,就差扬言说是他帮助太祖夺得天下了。
    也许朝中还有不明事理的人会被他的“资历”诈唬住,但谢介这种深知内幕的就只能用不屑一顾来表达“尊重”。
    四朝元老个鬼哦。太祖去世那年,这货才勉强考上了个进士的尾巴,那时候刚建国,太祖求才若可,仅明经一科就要了三百八十四个人,他排第三百八十三。除了运气好点以外,真心没什么好拿来说的谈资。
    面对谢介的不以为意,高老爷子实在是气不顺,便不仅参了谢介,还特意写了一封信来,想要以谢鹤旧友的身份,替谢鹤教训教训这谢介这个不肖子,开口便是——【黄口小儿】。
    后面的内容,谢介连看都没看,直接就提笔,仿着他爹的字,唰唰的回了对方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太长,不看,滚!”
    谢介没什么优点,除了脸以外,大概就是字写的好看了。那还是从小被他娘叉腰执鞭、亲自监督着,一笔一划拓印着他爹生前的字帖练出来的童子功,连文帝都真心实意的夸过,书法我不如豚儿。
    “想替我老子教训我?他问过我老子的意见了吗?”谢介振振有词,“告诉那老匹夫,别乱攀关系,我爹当年那个圈子的人,根本不屑带他玩好吗?赶紧着给我收拾包袱走人!”
    是的,谢介也很生气,他不准备涨价了,他要赶人!
    谢鹤是谢介的逆鳞,触之即死。
    更不用说,当初在写契约的时候,宅老就已经为防后手的写下了“租金可随市价随时增长”的字样。而且,就以谢介这蛮不讲理的性格……他就违约了,能怎样?赔钱?他有的是钱,三倍够吗?不够五倍都可以。只求走人,再不续租!
    至于那位高老爷子日后要在上朝的路上多花多少时间,下班的路上又要比别人多走多少冤枉路,对不起了您嘞,那并不在谢世子需要考虑的范围内。
    要么忍,要么滚,就是如此简单。
    “狠”是只能由谢介发挥的范畴。
    谢介没打算当个好人,也不怕得罪人。因为当年文帝被救下后,一直想要多给谢介些补偿,但谢介坚决不要,文帝没辙,后来便传到了一道密旨给谢介,与密旨一同送到谢介手上的还有一块世袭罔替的免死金牌。
    宅老看着大长公主那边送来的信,朝着应天府的方向遥遥一拜,心中感慨良多。还是殿下了解自家郎君,在租房子这件事上不搞点事情,那就不是谢介了。
    但谢介想搞的事情却远不止如此。
    这就还要从谢介父亲的老家来人说起了。
    前面说过的,谢介母亲的家族打从江左一个水乡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庄稼汉,巧的是,他的父亲其实也来自江左的一个水乡。母族所在的地方叫寻山北,是村里唯一一个姓闻的外来户;父族所在的地方叫寻山南,一个村都姓谢,打断骨头连着筋。
    从这直白的地名上也看出来了,谢介他娘和他爹两家其实挨的很近,只隔着一个小山头,但乡音却已经南辕北辙,彼此谁也听不懂谁。
    可对外报地名时,他们都是江左人。
    谢介时常没事瞎琢磨,觉得江左这个地界很邪性,既能孕育出他爹家那样钟灵毓秀、芝兰玉树的耕读世家,也能创造出他娘家那样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彪炳莽夫。
    可惜,前者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后者是攻城略地,天下一统。
    纵你有经世之才,也抵不过马上一枪。但哪怕老闻家后来几代皇帝都在致力于重视读书人,可大家还是忘不了他们当年是如何抢来的天下。
    各自家族的发展方向可以说是各有好坏吧。
    谢介住在江左城的这两年,干的最多的事儿就认亲戚玩,特别是他爹这边的亲戚,三天两头就要坐着驴车进城一次,还肯定不是一个人。
    他们倒也不是来打秋风,毕竟祖上也是有过坞堡的高门世家,哪怕后来没落了,但魏晋的风骨犹存,宁可饿死,也不会吃嗟来之食。大概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环境,后来才能培养出谢介他爹那样的文人。
    毫不夸张的说,谢鹤是整个谢家的骄傲。哪怕谢鹤已经去世多年,是个不会说话的死人,但谢家里有大事不决时,依旧喜欢来谢鹤的牌位前轮番辩论。
    不是族长,胜似族长。
    在这里,谢介就觉得很有必要再吹一波他爹了。
    谢介的爹谢鹤,是大启十分有名的大文豪,书法家,不算太成功的政治家。一身谪仙的气质,君子的风度,当年高中状元、打马游街的风采,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但自古玉人如英雄,不肯白头现人间。
    谢鹤正值盛年,就溘然长逝。最讽刺的是,这样的悲剧色彩,反而再一次推动了谢鹤在大江南北的名气,据说连蛮人那边都有哭谢郎去的早的。
    作为谢鹤的遗产之一,谢介同学继承了他爹的好相貌,也继承了他爹的一笔好书法,然后,他就再没有任何像他爹的地方了。经常有谢鹤生前的故交同僚,看着谢介摇头长叹,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按理来说,在这种对比着长大的大背景下,年少无知的谢介是不太可能对他的名人爹有任何一丁点的好印象的,但大家都知道的嘛,谢介这个人脑子有坑,思路清奇,颇有点要挑战世俗底线的意思。别人爱和他哔哔他爹,他不会觉得这是他不如他爹,而是会觉得这是有人在故意挑拨他和他爹之间的关系,他们越希望他和他爹关系不好,他就越要喜欢他爹。
    不管谢介这种被害妄想症是怎么来的吧,反正他每一年的三大祭祖节都会大张旗鼓的祭祀他爹这倒是真的。其孝心,也算是感天动地。
    还因此意外得了个纯孝的名声。
    谢介不怎么在乎名声好坏,但他娘镇国大长公主是在意的,因为这样才好帮她儿子继续和皇帝要官要爵。
    说回正题。
    谢氏族人如此爱戴谢鹤,也和谢鹤一手建立的谢氏义庄有关。
    义庄,一个给谢介留下过严重心理阴影的名词。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催的人,把义庄这个词,用作了村里停放棺材的地方,各种灵异鬼怪、凶案现场轮番上演,导致谢介一度把其奉为真理,以为义庄就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等后来搬来江左,谢介才知道,义庄在广义上的意思,是用来赈济族人的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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