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黑了,有风过街道,把地上未冻住的雪子吹得满天乱飞,打在咖啡厅的玻璃门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霍清珣问完话后,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青年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离他稍近些的裴励几人却觉得脖颈间凉嗖嗖的。
    “我问你,朝颜呢?”霍清珣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萧然没有回答他。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双手在口袋里摸了半晌没找到火机,只能对霍清珣道:“喂,打火机借我用一下。”
    霍清珣冷冷道:“我不抽烟。”不抽烟,没有打火机。
    萧然搭拉着眼皮子扫了一眼在场其他人,除了女人就是小孩,十有八九也是不抽烟的。
    男人颇为丧气。二楼倒是有打火机,可是司筱最近逼着他戒烟,他肯定不会傻不拉几地往女人枪口上撞。
    眼看着男人垂头丧气地窝进沙发里,裴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白色的打火机推到他面前。
    “嗯?”青年眼前一亮,再看裴励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兄弟情,“这小子谁啊?”这话是问霍清珣的,“挺有前途,嘿。”
    他点燃烟把火机还给裴励,笑道:“谢谢啊,小兄弟。”
    等他用力吸了一口香烟,霍清珣道:“他是裴琸的弟弟,陕中裴家的二少爷裴励,来黎疆找他兄长裴琸,不知你有没有见过裴琸?”
    如他所料,听到这话,萧然愣了愣,一口烟呛在嗓子里,逼得他险些咳出眼泪。
    “萧先生见过我大哥?”裴励不傻,萧然这个反应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再联想到霍清珣刚才的问话,裴励道,“难道,拐走我大哥和拐走夏家姐姐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拐走夏家姐姐?”萧然把喉咙里堆积的烟味咳出来后,没好气地说道,“人家故人重逢,叙叙旧而已,别说的好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朝颜在黎疆没有故人。”霍清珣陈述事实,“朝颜也不会任何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离开。”
    青年一把拽住萧然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拎起来,沉声道:“萧然,朝颜去了哪里?”
    “霍清珣,你清楚我的为人。”任他扯着衣领,萧然把脸侧到一边不看他,“那个人,于我有救命之恩。”
    这人重义气,轻名利,和他有过接触就会发现,他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可是越是这样简单的人,外人越是觉得他在伪装。
    霍清珣松开手,把他重新扔回沙发。
    “我听说黎疆有种蛊毒,一旦种到人身上,皮肤会一寸一寸烂掉,不过人不会立刻死去,知道心脏和大脑腐坏……”裴励把阿芜推到萧然面前,冷声道,“阿芜恰好有这种蛊毒——珣少,你这位朋友不肯说实话,我可以让阿芜……”
    “哎哟我去,你这小子是在威胁我吗?”萧然一听乐了。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威胁,而且这臭小子还说的有模有样,要不是常年待在黎疆,他只怕会信了他的话。
    “不用。”霍清珣瞥了萧然一眼,冷笑道,“堂堂白家家主,若是连点蛊毒都应付不了,怎么在西北称王称霸?”
    “白家家主?”似乎被颠覆了世界观,裴励愕然瞪着萧然,难以置信,“你说他是白家家主?”
    “嘿,小子,不认识我正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萧然得意地睨他一眼,冷哼道,“我在白家呼风唤雨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喝奶呢,蛊毒?吓唬我?小朋友该多出去见见世面。”
    “你够了啊。”霍清珣警告他——裴家这位小少爷怎么说也是裴老爷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你这么肆无忌惮地嘲讽,让裴老爷子知道了,揭你一层皮。
    “白家家主怎么是……”丝毫没有被外人嘲讽后的难堪和尴尬,裴励指着萧然,满脸嫌弃,“怎么是……这么个东西?”绞尽脑汁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裴励顿了顿,吐出极具杀伤力的一句话。
    霍清珣对这句话很是满意,象征性地斥责了一句:“……阿励,怎么说话的,萧然他又不是个东西。”
    萧然:“……”
    被小辈这么嫌弃,又被好友趁机踩了一脚,男人不气反笑,“我说今天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和我过不去是吧?故意惹我生气?怎么,以为我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就能从我这里得到裴琸的下落?”
    “不,我就是心情不好,想讽刺你几句而已。”霍清珣看了眼手表,道,“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萧然警惕——想想觉得不对啊,自己的宝贝女友失踪,霍清珣的反应太奇怪了。
    他一开始的确表现得很愤怒,也很担心,可是那也只是一开始而已。他如果真的担心,哪会有闲工夫和他在这里东扯西扯?
    他到底在谋算些什么?
    霍清珣随手拎了把椅子到他对面坐下,抬了抬下巴,淡淡道:“说说吧,你和那位万俟先生,怎么认识的?”
    “你有兴趣听故事?”摸不透他的想法,萧然静观其变,“不抓紧时间去找夏朝颜和裴琸吗?”
    “急,不过不急在这一时。”霍清珣从他口袋里摸出烟塞到他嘴里,亲手帮他点了火,“说说呗,你和那位万俟先生的缘分。”
    “别说的这么肉麻……”叼着烟,萧然含糊不清地说道,“搞得好像那是我男人一样。”
    “不是你男人,是朝颜那位外婆的男人,对不对?”霍清珣似是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居然还记着一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女人——也是痴情。”
    “你……”好友聪慧过人,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那人还保留着青年时的模样,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那是祖辈的老人家,这人不仅相信,还知道了他的身份。
    “我随便猜猜。”霍清珣道,“我了解朝颜,也了解你。”
    “如果那个人对朝颜有敌意,以你的性格,以我和你的交情,哪怕那人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也不会让他把朝颜带走,还给他打掩护?”萧然重义气,所以为了还救命之恩,他不会把那人的消息告诉他。可也正是因为重义气,他不会明知有危险,还把夏朝颜一个人扔下。
    “你还真是……”他和他的交情?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这人还真是信任他,而他,偏偏是个无法背叛这种朋友的人,萧然认命地说道,“她的确没什么危险,我已经说过一遍。”
    “朝颜没什么危险,带走她的那人身份也就不难推测。朝颜唯一和黎疆扯上关系的是她外婆万俟兰……万俟兰当年跟着闻家那位私奔,和整个村子里决裂,十四年前回村子更是不欢而散。这种时候,黎疆还有什么人既念着万俟兰,又对她没有敌意——除了那位可怜的未婚夫,我想不到第二个人。”霍清珣道,“虽然,那位万俟先生的外貌让我感到惊讶,可是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这么想,也还可以接受。”
    和夏朝颜的“死而复生”、看见“平行时空的自己”这样的经历相比,这位万俟先生的容颜常驻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先生是万俟兰的未婚夫。”萧然道,“六年前,我被人算计,逃命的时候误入了葛月一族的村落——你们能够想象吗,整个村子荒草丛生,房屋破破烂烂,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所有的村民都搬离了,只有那个男人还在那里待着。”
    “他救了我——他说从我进村子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我,看我被敌人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做困兽之斗……他就站在这边冷眼看着,只等我死后,那些人快点离开,还他一个清净——如果心情好,他不介意帮我收尸,免得魂魄无家可归。”
    “他这么说,可是还是出手救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些追我的人突然间全部疯了,互相撕打着从我眼前离开。”
    “是蛊术吗?”半夏低声道。
    “我不知道。”萧然道,“我也没有问——他愿意救我,是恩惠,我记住这个就好。至于他用什么手段,我并不关心。”
    “你们六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
    “算是吧。”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萧然双手枕到脑后,看着天花板道,“他那种人,不管我再怎么劝说,也是不肯离开村子一步的——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已经破掉的村子,留在里面有什么用?村子里其他人全部迁走,就剩下他一个人……”
    “你有问过他原因吗?”
    “有。”萧然低声笑道,“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去村子寻找他,不管是仇人还是亲人,他总是要等着的。”
    “裴琸,或者朝颜?”霍清珣叹了口气淡淡道,“仇人倒是真的,可是亲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难道不明白吗?”
    夏朝颜是万俟兰和闻家家主的后人,是他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的外孙女,不是他的亲人。
    “你这么说,可真是残忍。”
    “事实很可能比我说的更加残忍。”霍清珣道,“十四年前,万俟兰带着丈夫儿子回来黎疆,和村子里的人不欢而散,在回槿城的途中飞机失事,机毁人亡——这件事,那位万俟先生知不知道?”
    “你知道六年前他为什么出手救我吗?”
    “为什么?”
    “他告诉我,那天,是他爱人的忌日。他不想让任何人的鲜血,污染了他们曾经一起居住过的村子。”萧然苦笑道,“你还觉得,十四年前闻家的意外,和他有关系?”
    萧然话音落下,咖啡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霍清珣垂着眼睑,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听懂了当年的一些因缘,裴励道:“那我大哥……”
    “你大哥的事我不清楚。”萧然道,“你大哥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先生的事,我从不会过问。”顿了片刻,他补充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这人非敌非友,如今也是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裴励没和他多做计较,转而把阿芜拉到身边,低声道:“你不是说你知道村子在哪里吗?”
    “啊?”阿芜怯怯道,“我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带我一起来?”
    “你骗我?!”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撒谎骗人了?裴励气得抬手,阿芜一溜烟跑到半夏身后,探出头看他,“裴励!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励:“……”
    “好了。”两个孩子一旦吵起来必然没完没了,霍清珣制止住两人,“你们收拾一下,我们出门。”
    “出门?”阿芜疑惑,“天都黑了,去哪里?”
    “你不是急着找裴琸吗?”霍清珣道,“我带你去找裴琸。”
    “真的呀?”阿芜欢呼道,“你没有骗我?我们去哪里找裴琸?”
    霍清珣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只见其他人也是或诧异或好奇的看着他,他解释道:“来黎疆之前,我安排人去查过,带走裴琸的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你……”萧然恍然:难怪知道夏朝颜被劫走,他还能这么淡定。
    “这次很轻易的,让我的人查到了那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一些秘密。”霍清珣道,“如今想来,必然是因为那位守着村子不肯放手的人跑到星城来了,方便我的人行事。”
    他看向萧然,平静地说道:“萧然,你该知道,我从不打无把握的仗——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绝不会让朝颜单独跟你去见任何可疑人士。”
    萧然:“……”
    “那位万俟先生外出的间隙,我让我的人,在村子里安置了些东西。我想,作为见面礼,他一定会很惊喜。”到底还是存了怒气,霍清珣说这话时,语气里隐隐染了杀意。
    事已至此,萧然没有多说。他只是倾身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阿珣,葛月是个非常保守的村子,村子里流传下来一种用来惩戒叛徒的刑罚,叫透骨钉……”
    说到这里,青年重重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大声道:“既然你已查到那人下落,我不拦你。”
    青年瘫回到沙发上,挥手道:“这种两边不讨好的事,我就不参与了,你们自己去吧。”
    眼看好友拉开大门,他又补充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事,记得及时联系我。”
    “放心。”霍清珣道,“不会跟你客气的。”
    ……
    夏朝颜是被外面的风吹木门的声音惊醒的。
    少女哆嗦着坐起身,四下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一个火炉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床——她此刻正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
    土砌的墙上破出各种形状的小洞,破旧的木门斜斜挂在墙上,被风吹的“吱呀”作响。
    夏朝颜抱紧胳膊,活动着酸麻的腿,慢腾腾挪到火炉边,用边上的钳子把炉火拨旺了些。
    然而再大的火,也抵不住四面八方入侵的冷风。青年回来时,就看到女生被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看到他后,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贴在炉子前不肯松手。
    “你这样,当心把衣服烤坏了。”青年把手里拎着的饭菜放到她面前,“吃吧。”
    “不吃!”夏朝颜颇有骨气地推开热腾腾的饭菜,道,“我宁可饿死,也不接受敌人的恩惠。”
    “敌人?”青年神色黯然,“我们……是敌人吗?”
    “你不经过我的同意把我带过来,就是敌人!要我吃你的东西,我宁可饿死!”夏朝颜气势汹汹地说完,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咕噜”两声。
    青年:“……”
    夏朝颜:“……”
    “哦,那你饿着吧。”青年面无表情地准备收回饭菜。
    “哎?”夏朝颜一把护住,“开什么玩笑?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去的道理?!”
    青年:“……”你外婆温柔刚毅的性子,怎么传到你这一代,变成这般……死皮赖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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