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一年,真是很邪乎。
    东三省已经丢了,眼见北边的长城也不保。
    开春后,全城的蚂蚁大搬家,从各巷各街到四门,牵出一条条长长的黑线。
    大家都心想,踩死一只蚂蚁不算事。有个老婆婆拉住一个行人:“它们好歹也是命,又没有招惹谁,是不是?”
    天生万物皆有命,蚂蚁虽小亦勤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大家只好是绕道走。
    02
    滚地龙,不抬头。
    从记事开始,我的爷爷就在城南的华西坝吃万家。后来,也算混出了一个名号,人称刘滚龙。
    有人说:“牛不喝水强按头……”
    爷爷沈之昂心想,滚龙也是一条龙。他更愿意相信刘幺爸的说法:英雄本无主,富贵险中求。
    民国十五年,刘幺爸入驻成都,做了省主席。爷爷和几个兄弟打出了一段莲花落:“莲花开,莲花落,桃园结义写风流。猛张飞,义关公,天下英雄归曹刘!”
    眨眼间,他们几兄弟就都背上了枪,看到了自己的前程。
    03
    乱世英雄出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
    当时的四川有出尽了风头的武备系、有刘幺爸和邓猴子的保定系,有以刘湘和杨森为核心的速成系,还有以李家钰和罗泽洲为马首的军官系,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城头变换大王旗。
    有人说:“马跑逆风,人走背了字,喝一口凉水都塞牙!”
    刘幺爸与侄儿刘湘撕破了脸,闹了一出二刘争川。打了半年,爷爷所在的团连吃好几场败仗,从前线撤往成都的龙泉驿,又拉到叠溪古镇上,改编整顿,补充新兵。
    叠溪位于岷江的上游,古人称江源。黄帝的正室叫嫘祖娘娘,就生在这里也安葬在这里。在江岸的石壁上有幅斗大的摩崖,上面写着:“西陵古镇,嫘祖始蚕。”
    04
    团部设在城隍庙,爷爷的任务是养好腿伤。
    当时的团长是利用茶马古道求财的山大王,人称胡三刀。他喜欢听戏,看到女戏子吃亏受罪就两眼放光。
    到了三月底,团长找到一个走村串乡的草台班,要在四月初四给当地人办庙会。这个草台班只有七个人,当家的花旦叫红樱桃,能唱三审刁刘氏。还是一个小青衣叫水七妹,能把苏三起解唱得唯妙唯俏,楚楚可怜。
    团参谋向草台班的交待说:“你们不想让琴师的闺女红樱桃打情骂俏,就让水七妹光着膀子背绳子,披枷带锁上刑场。”
    “这水七妹还不满十七岁,也是一个闺女。”
    “不是团座希罕,能给出双倍的价?”
    都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草台班答应让水七妹唱刁刘氏,加演一段游四门。
    05
    出会那天,城隍庙前锣鼓喧天。
    披头散发的水七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罪衣,上身是五花大绑,裸脚上挂着铁镣。
    “骑木驴,倍受煎熬,挨过了一街又一街。好悔呀!我不该……”
    刁刘氏的故事源于咸丰年间的唱本,屡禁不绝。基本内容是这样:刁刘氏与王秀才勾搭成奸,不慎被刁妾王氏发现。王秀才让她毒杀王氏,又偏偏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只好嫁祸王氏。后来,丈夫的义弟做了巡按,查明了这段扑朔迷离的奇案……辗转于民间底层的草台班都得带点粉色的内容,又演绎出了游四门。包括:骑木驴游街和上法场受剐。
    爷爷知道胡团长和参谋已经安排妥当了,要整治草台班和水七妹,理由是有伤风化。
    当时,有淫妇作奸犯科犯,都得去衣受笞。参谋长专门去了一趟县衙,将一副厚实的皮掌和一串杨木拶指拿了回来,以示儆戒。
    皮掌有一点像鞋底,用来掌嘴。拶指是一串指头粗的细木棍,用来夹指根。还可以又敲又撺,让受刑的女人痛得死去活来。
    06
    最后,坠入狂欢的民众向水七妹的身上泼脏水。
    有个老道从团部门前飘过,说了一句:“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十分奇怪,爷爷仿佛看到一团白光就像是两条盘龙,把他缠到了两条光带中间……
    事后,爷爷只得向绕道而来的刘幺爸反复解释:“哎,纯属鬼使神差,这个被捆得肉嘟嘟的水七妹让我做了傻事。”
    “喜欢就喜欢,多大的一点事?你失手伤了人,还得给我蹲几天禁闭。”
    不管怎样,爷爷的开枪之火还是打乱了胡三刀的安排,也就让这个草台班和可怜的水七妹全身而退。
    07
    叠溪呆不下去了,爷爷出了禁闭室就回到成都。
    刚进西门,有好几百人扎断了街道,仰头望着高处。
    只见有个穿着青衣黑裙的女学生站在石阶之上,紧攥着小拳头,激愤地说:“同胞们,凶狠的日寇已经踹开了我们的长城!我们的政府,依旧是卑躬屈膝……”
    这时,天上飞起了红红绿禄的传单。等我听清楚警笛声,人群大乱。那个眉目不清的老道,又出现了。他用一团白光裹住女学生,再一次步云而去,还留下了四句偈语:“荡荡中原,莫御八牛。泅水不涤,有血无头。”
    爷爷看到两个警察提着粗木棒扑了过来,刚刚弯下腰抓住半截砖头,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闷棒。两耳轰鸣,接着是天旋地转。
    08
    这是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石室,又黑又臭。
    墙顶上有一个巴掌大的牛肋窗,斜着一枝梧桐带着星辉。
    爷爷摸了一摸脑后的血痂,依然头昏脑胀。肩背上以及腰间也都有伤,痛得要命。这帮裹一身黑皮的狗下手真狠,那几个女学生能扛得住才怪。
    其实,爷爷的斜对面还锁着一个人。头勾到了胸前,左肩上挂着一小块又破又旧的红袈裟。右腿已断,左腿屈膝收到胸前,就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石雕,背靠着斑驳的红沙石墙。
    天快亮了,断脚苦僧抬起了头,两眼死死地盯住了我的印堂:“你来做什么?西陵老道可好?”
    “他?他……他出了西门。”
    “那是要南下!”
    断脚苦僧接着又自言自语:“南北路,东西走,出门就见人咬狗……骑了轿子抬了马,吹了锣鼓打喇叭……”
    爷爷有些发呆,又觉得在黑白颠倒和是非不分的世界里,出现在什么样的怪事都不算稀罕。
    09
    过了一会,两个狱丁拉开了笨重的木栅门。
    “滚吧!别在我们这里混吃喝!”
    从地上拣起一块瓦片状的东西,苦僧把它轻轻扔到了爷爷的胸前:“拔根鸡毛当令箭,你可以去找老道讨个说法,或者悟一悟空空如也!”
    “滚!”
    两个狱丁把我踢到了街上,就像是打发一个讨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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