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瑛没想到,首先看到的人是尚霖睿。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影子被黯淡的灯光拉长,落在绛红色的地毯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应到了她的出现,他的视线朝这边望了过来,双目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先是一怔,然后别开了眼,迅速转移了视线,她垂了头,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随意说了句打岔的话,“你怎么在这。”
    从门的扶手开始转动的那刻,他的视线就紧紧的盯着那个方向,看到她的身影逐渐落入眼底,他原本揪着的心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急切着上前几步,他高大伟岸的身形站到她面前,尽管她刻意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可他还是注意到她明显红肿的眼眶。
    皱紧了眉头,他知道,她哭了。
    他知道她在难过,她将她所有的难过都藏了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的不肯让任何人触碰到她的伤口,笨拙脆弱得只会自己躲起来偷偷疗伤。明明是最脆弱的那个,表面上还硬要装出一副坦然淡定的模样。就是因为这样,他一再懊悔自己出现的太晚。
    他伸手很小心的让她抬起了下颌。
    “尚霖睿,我……”宋瑛璃刚想退后拒绝他的靠近,抬头的瞬间却看到了他瞳孔中仓惶的自己。
    他的指腹带着温热的温度,轻轻地拂过她的眼角,仿佛是在为她拭去泪痕。抬手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动弹不得。而她,竟然在这一瞬间,眼底泛起了泪光。
    没有多说一个字,尚霖睿直接伸出双臂拥她入怀,用自己的胸膛给了她力量。他是个笨拙的人,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是让他都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戒备,她的难过,她的悲哀,她的绝望,他全部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她安慰。
    每次他看到她目光间的闪烁躲避,他就知道她放不下,那是留在心里最深的一道伤,时时存在,常常会揪得让人心疼。她常会望着腕上的那条伤疤出神,留在她腕上的伤痕随着岁月的流走渐渐地淡去,可是留在她心上的伤口却是始终没有办法愈合。她难过的时候是无声的,她会自己悄悄掉眼泪,却不会将这些讲出来,可越是这样无言,她就越是在意。
    他还记得三年前发现她落魄一身狼狈即将倒在路边的模样,斑驳的血迹落在地面上,那样鲜红的血液何尝没有刺痛他的眼。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气息微弱,连身体的温度都在渐渐消失。
    他再一次懊恼自己来迟了。
    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偏偏他没能陪到她身边,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在她的生命中他总是迟来的那一个。而当他看到医生最终的诊断书时,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没错,他先一步知道了她的情况,这样意外的伤害造成的结果成为了她一生之中最痛,也成了他的痛。而更让他无可奈何的是这已既定的事实。
    他第一次出现这样深沉的无力感。
    深深的无力。
    失去一只右手,对她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甚至他都不敢去想象她要承受的痛苦。
    明明她在这么好的年纪,可是迎来的却是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他的脑海间还会常常浮现她在阳光下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回头朝着他盈盈一笑的模样,不掺任何的杂质,清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就是一个落入人间的小精灵,轻盈的一个转身,优雅明媚,她的裙摆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身后明灿的阳光就像是赋予了她一双金色的翅膀。简单纯粹的一个笑容,轻易就点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在他的认知里,她就该是当初最开心灿烂的模样。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当时,他站在病房的门外,脚步却沉重得仿佛是被灌了铅,耳边能够清晰地听到她压抑着的抽泣声,他整个人一直僵在那里,从不过是两三寸的门缝中望进去,病房里空荡荡的,孤苦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了她一个人。他看到她缩在病床旁的角落里,整个人抱成了小小的一团,她的肩膀不停颤动,把头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膝盖,她紧紧的环抱着自己压抑的哭泣,完全被悲戚笼罩,渐渐的就只剩下了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抽泣哽咽声。
    他就站在门外。
    他就站在那里。
    手掌落在门的扶手上,却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他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让她去接受这样的现实。
    伤痛若不是真正落在自己的身上,又怎么能深切的体会。所谓感同身受的理解,所传递的不过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的难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有任何的办法来帮她分担这份痛苦。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她所有的悲伤,却没有能力去化解,这才是让他最懊恼的,他总是迟来的那一个。
    宋瑛璃被这样的突如其来的怀抱温暖,暖意在两个人之间传递,她的喉咙微涩,眼泪竟又在她的眼中凝聚了,她哭了。第一次,她伸出双臂主动靠近了他的怀抱,泪滴落在他的肩上绽开了一道泪花,在这个时候她能够感受到尚霖睿传递给自己的情绪,那种朦胧的,她不确信的,一直不敢问出口的情意,似乎在这一刻,在一个拥抱之间就要呼之欲出,伸着手臂,她环住了他的腰身,原来他的胸膛也能成为一个她能够依靠的力量。
    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窝,终于她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都想问出的那个问题,她吸了吸鼻子,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她问:“为什么啊?”她忽然笑了,很难过的笑了,眼泪顺着脸颊狠狠划过,她揪住了他身侧的西装,自己都会替他觉得委屈,她问他,“尚霖睿,你为什么偏偏要娶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要和这样的一个我在一起呢?”她想问他,她想让他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一个多么糟糕的自己,每个人对自己都是避之不及,唯独他……唯独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这样一个有缺陷的我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偏偏要对我关心?为什么啊……尚霖睿,你知不知道,在认识你以前,我以为世态寒凉就该是余生我面对生活的常态,甚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孤勇的面对残留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你要偏偏出现,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关心,为什么你……为什么你轻易就摧毁我独自面对生活的勇气,为什么……为什么……”她把头埋进了他的颈间,声音渐渐变得呜咽,泪水在她的脸上斑驳,她的心狠狠的揪着疼,尚霖睿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对我好,就会让我剩余的勇气越来越少,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疏离一些?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你让我连冷淡疏离都没有办法做到心安理得……
    “想对你好。”听着她的呜咽,他说。尚霖睿笑了笑,颈间能够感觉到她眼泪的冰冷,拥紧了她,手掌落在她的脑后,指间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抚顺她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的动作,耐心的安抚她的情绪,他微微俯下身施加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在她身上,紧紧拥抱她。
    “……”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眼泪在她的脸上泛滥成灾,她再也没有办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她发现她没有办法做到视若无睹,当他把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她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尚霖睿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能这么傻……”真的,连她都会替他觉得委屈,她一点都不好,她简直是糟糕透了,“你怎么会这么傻,一点都不值得的……你知不知道……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这样……”
    “宋瑛璃,我不允许你这样否定你自己。”即便是她自己都不能轻贱自己,他捧过她的脸让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他质问她,“宋瑛璃,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就在嘴边,可与他近在咫尺……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挥去了那样的想法,她还是选择了退缩,她开始挣扎,她在抗拒,她想要推开他,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她喝道:“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的婚姻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我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羁绊……”她没有前进的勇气,在最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今生的打算,她本就只是想和他平平淡淡地度过婚姻,并不需要激荡坎坷的爱情,她只想相敬如宾的度过,没有相濡以沫,也就不会有渐行渐远冷漠疏离,可是……偏偏他要一再的这样关心爱护,一土一寸,让她连拒绝都变得没有底气,当他在自己的生活占据越来越多的空位,她就知道,她筑起的城墙在瓦解,甚至她的心都不可控制地动摇。
    饶是他有再好的脾气听到她这样的话都会染上努意,紧紧地挟着她的腰,抬头扼住她的下颌,“宋瑛璃,难道你还不清楚我和你的关系,在你心里你想把我当做什么人?嗯?”
    “……”
    见她不言语,尚霖睿猛地抬起她的下颌,俯身狠狠地吻她,突如其来的吻带着明显的惩罚意味,身体被紧紧的束缚着,起初她还能够挣扎,可是渐渐的她就没有了抗争的力气,两人唇齿纠缠,竟然还有些许的血腥气味,分不清是谁的,他很用力地吻她,她的脸颊上还有泪渍,冷冷的,凉凉的,他捧着她的脸,吻由开始的凶狠最后渐渐变得缠绵,而她脸上的泪流得更狠了。
    他知道她在挣扎,可是这次他不想让她再轻易逃开了。
    良久,他才缓缓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指腹摩擦着她微肿的嘴唇,执起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手心里,笑着说,“宋瑛璃,你是我妻子,这辈子都是,所以,不要再有想逃开的念头。”
    “瑛璃,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变过……”
    宋瑛璃抬眼看他,隔着泪眼,他的模样在眼中变得模糊,在脑海中的印象却是越来越清晰,阖上眼,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好像问过他这样的问题,新婚的那天晚上,她努力让自己脸上保持笑容,身形却僵硬无比,她问他,“尚霖睿,你为什么要娶我?”
    当时她问他这个问题,灯光下,他的模样俊朗,一身定制的西装显得他格外的得体尊贵,他垂眸看向她,眼神中有抹淡淡的温柔,原本漆黑深邃的双眸此刻却是燃着点点的星光,他将她的局促不安全都看在眼里,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见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伸出的手掌最终是落上了她的发间,他凝视她的目光中携着淡淡的笑意,他的语气诚恳,郑重认真得更像是承诺,他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无名指上的戒指折射了灯光的光芒变得璀璨,闪烁着光芒,他摸了摸她的鬓角,说:“你是我的妻子,今生唯一的妻子,我会对你好。”
    而现在,尚霖睿轻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先对她软了口气,下颌抵着她的额头,他声音低沉,“瑛璃,你为什么就不愿意信我一次?”他说,“宋瑛璃,这样的话我可能只会对你说这一次,但是,我娶你,是想一直对你好的。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你的不确定,我也明白你不能对我的感情立刻做出我想要得到的回应,但是没有关系,真的。身为你的丈夫,我原本就是要比你多承担一些的,我愿意为你多付出一些,我可以慢慢等你,我们之间有的是余生可以好好相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否定,不要抗拒,不要对我所做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我必须要承认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所以,我是做不出什么不求回报的事来,我对你好,就是希望你能够知道,能够了解,能够看清楚我对你的心思,能够对我回应我想要的感情。”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瑛璃,你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但是我不希望你只做我的妻子。所以,能不能以后再想要拒绝我的时候,多想想我?嗯?”
    所谓的成就又是怎样,如果身边始终没有一个让自己表露欢喜的人,这漫漫的人生又该有多孤寂。
    人的心总是贪恋的,最初是期望能够在一起,当真正能够在一起之后,我就期望你能够多看到我一些,希望你可以每天都能够多爱我一点点。人生固然会有凉薄,世间万众皆为不易,可有你在身边足矣。
    我想对你好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你一直太抗拒,一直不敢相信。没关系,我就在这里,就陪在你身边,就跟在你身后,我会一直在,永远不会走开。错过了昨天,我在今天等你,错过今天,我亦会在明天等你,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我会等你回头望,等你注意我,等你愿意主动来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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