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眼睛猛然睁大,很有些意料之外。
    并且,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萧樾款款说道:“北燕方面的消息一直都是你在跟的,那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无需本王赘言。如今……燕皇已到天命之年,而燕霖连着病了两次之后,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他二人,无论是谁先有个什么,那边朝中都必然会有人抓住机会借题发挥。皇太孙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而沉樱一介女流,也没有那样的魄力和手段去掌控局面,只要契机一到,那边朝中必然要起内乱。”
    北燕皇帝还是很踏实很宽厚的人,既没有梁帝那样的野心,也没他那么多的阴谋算计,他看重燕霖这个儿子,既然下定了决心要顺了燕霖的心意扶持他,就再不会三心两意还留什么退路,以至于让某些居心叵测之人还存有幻想,所以沉樱生下了燕霖的长子之后,北燕老皇帝当即就降旨将孩子册封了太孙,算是定了储君的名分。
    虽说是名正言顺了,可北燕那边的情况萧樾又不是不清楚,当年何皇后联合魏王一党逼宫夺位,因为何家人和何皇后反目,临阵抽身,导致了魏王府一党败的太快,事情压下去的太及时,以至于有很多隐患都还没来得及露头出来作妖就又缩了回去。
    一旦燕皇驾崩或者燕霖薨逝,一个有着储君名分的襁褓里的婴儿是完全不足为惧的,如果有人想生事,就会以太孙年幼,不能拿江山社稷冒险做借口,请求令立新君。
    除非——
    有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出身北燕皇族的人站出来支持大局。
    北燕皇族之中,除了燕皇的那一支,其他旁支当然不缺子嗣,并且大家还都虎视眈眈盯着皇位……
    可是显然,无论是从燕皇和燕霖的角度还是萧樾如今的立场上,他们都想力保燕霖和沉樱的孩子上位的。
    燕北明白萧樾的意思。
    可是莫名的,他心跳突然跳漏了一拍,静默了片刻之后才无比僵硬的试着发声:“王爷想让属下回北燕去,并且认祖归宗?”
    他的身世,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当初萧樾也明确的表示过,究竟要何去何从,都由燕北自己做主和决定,他不会干涉。
    所以这一晃又是好几年,他也一直没再提过燕北的事。
    这一切,都有点来得过分突然了。
    萧樾没有否认:“你回去,这是迄今为止最能够达到两全其美目的的做法了。”
    以前他也没想过由他出面命令燕北必须回去,因为就算燕北不出面,届时只要北燕朝中局面失控……
    沉樱毕竟是以大胤皇族的身份嫁过去的,大胤是她的娘家人,有人要把她的儿子从皇位上赶下来,萧樾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以边境上的兵力压制,逼迫北燕朝中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妥协。
    只是——
    那样能解决的只是表面上的问题,北燕朝中的事他一个外人是没办法亲力亲为的插手的,可能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太孙被架空荣养起来,由辅政大臣暂代朝政,而至于北燕将来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或者会落到个什么局面,就要看沉樱母子的运气了,看皇孙长成了之后到底有没有能力夺回军政大权,并且亲政掌权。
    萧樾也不是神,他也从没想过要将这天底下的所有一切都操纵在自己手中,只能说是看着周太后和宜佳长公主的面子,他会适当的关照和维护一下沉樱母子,保全他们的性命就是底线。
    当初他的想法是这样,现在亦然。
    只是——
    他却突然明言要让燕北回归北燕皇室去。
    燕北脸上的表情不禁流露出几分慌乱,他知道萧樾这人说一不二,他既然开了口,那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也还是忍不住的开口:“王爷您知道的,属下……并不想回去。”
    萧樾对他这样的回答仿佛也丝毫不意外,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的定格在他脸上,好整以暇的反问:“为什么?”
    燕北以前为什么不肯回去,理由他很清楚的,无非就是因为他和自己生身父母之间的芥蒂,他也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更没必要认回他们。
    萧樾明明知道的,可是——
    这一次,他偏又这么问了。
    燕北被他问得一愣,脸上表情也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萧樾显然不是那种会明知故问的人。
    而这一瞬间,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燕北也在扪心自问……
    然后他自己内心的声音就清晰又肯定了给了他答案!
    他为什么不想走?以前只是因为排斥不想承认那样的父母和自己的身世,而现在——
    他不想走,却只是因为他想要留下。
    留在胤京,留在晟王府,留在萧樾身边。
    因为——
    在这里,他可以离得那个人很近。
    虽然他确实打从心底里清楚的知道武昙是萧樾女人,他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当然不会背叛萧樾,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任何一点对武昙有所亵渎的心思,他最大的念想……
    也仅仅就只是能呆在这个离着她近一点的地方而已。
    甚至——
    都不需要她看见,更别提知道他的这份心意了。
    虽然他很克制,也从来不允许自己蔓生出更过分的想法来,可是他在觊觎自家王爷的女人,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晦涩和不够坦荡了。
    萧樾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并不是在兴师问罪,也没有任何咄咄相逼的意思。
    可就是因为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太平静又太通透了,只在四目交接的一瞬间,燕北的心跳就是猛地一滞,有了那么一瞬间无所遁形的狼狈。
    他脸上明显的闪过一丝慌乱,后又飞快的垂下眼睛掩饰。
    然后,再下一刻,就硬着头皮单膝跪了下去。
    他不知道萧樾是怎么发现的,更不敢去问,嘴唇动了动,倒是想要解释的……
    可是——
    却发现连想要解释都完全的无从说起。
    所以,就只是面色微微发白,低垂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跪着,神情愧疚又难堪。
    萧樾也没动,靠坐在椅背上,一直静默的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才又重新坐直了身子,并且起身的同时顺手将摆在桌上的一个檀木盒子推到桌子的外沿。
    他绕过桌案,举步朝门口的方向走,一边语气平淡的撂下话来:“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清楚,但凡是你存了那样的心思,本王就绝对不能再留你在身边了。有些事,虽然也许不点破,一切看上去会更加的太平安稳,但是你追随本王近十年,彼此之间还是坦荡直接一些的好。本王不怪你,但也确实不能再容你。你也可以只回北境军中,但若的等到来日本王回去了,你便还是不能留。”
    说完,就径自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确实没有责问燕北的意思,燕北追随他十年,他很清楚对方的人品,也相信对方的底线,并且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也很清楚,感情一事看似简单,却是这人世间最复杂也没得解释的一种谬论。
    哪怕是他这样的人,看似是拥有一双可以操纵这天下大局的手,却唯独在感情面前,半点不由人。
    它来时,你拒绝不了,仿佛就是精准的击中在了你的软肋上,除了屈服和妥协,再无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能谅解燕北的心不由己,但是所谓的不追究,这已经是底线了,他却是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的围绕在武昙周围。
    感情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它会在无形之中教会人刻薄和小气。
    以至于,专横到容不得任何觊觎他女人的人出现在视线里。
    彼时已经是深夜。
    萧樾离开之后,燕北又继续在书房的地上跪了许久,一直到后被灌进来的冷风将衣料底下的冷汗都全部吹得冰凉,也直到膝盖都跪的有些麻木了,这才缓慢的撑着膝盖站起来。
    回头看去,院子里一片夜色弥漫,偌大的一座王府,平时看着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这一刻却也静谧的像是一座空城。
    心里很难受。
    羞愧的,窘迫的,苦涩的,纠结的……
    各种情绪混杂,燕北从来就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朝一日被这些虚妄的东西死死的束缚住了,不需要受到任何外力的摧残,只内心的这些情愫……纠缠起来就足以将他撕扯成碎片。
    他用力的捏着拳头,手臂上的伤虽然是皮外伤,但是因为削去了皮肉,恢复起来就很慢,这时候伤口崩裂,血水顺着手臂一点一点的往下滚动,直至最后,汇聚在掌心里,凝成一片。
    萧樾把话说的很明白。
    燕北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想走,但是到了这一步……
    离开,已经成了他眼前唯一的一条路。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表露心迹,或者是打扰到武昙的平静,他的所有心情和秘密都仅仅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即便掩藏再好,可是真到了今天的这一步,他也只能认命。
    桌上的锦盒里,萧樾放的是北境驻军的兵符。
    按照常例来说,各地军权都归皇权统治,兵符是要天子亲手掌控的,当年萧樾回京之后就已经将朝廷的兵符还回去了,可这些年他早就把北境边军培养成了自己的心腹,他在军中纵横,又自有属于他自己的兵符,在他不能亲自出面时,可以凭符调兵。
    他把兵符给了燕北,虽然什么也没交代,但是凭着主仆两个多年的默契,燕北也都明白他的盘算和大致的计划。
    他抱了盒子回房,甚至都没有等到天明就开始整理行装。
    这么多年下来,如今要离开了,却发现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盘缠,居然也没有其它什么是身不得必须带走的。
    角落的箱子最底层,他翻出一套早就做好了却又一直没能送出去的袖箭。
    以前武昙用过他随身佩戴的那套,可是两人的手臂粗细相差有点大,她其实用的不太趁手,燕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后来就鬼使神差的又做了一套。
    做好了,又一直没送出去,就压在箱子底。
    而现在——
    就自然更送不出去了。
    他将东西抓在手里,又静默的看了许久,然后塞进包袱里,也没等天亮,就提了包袱出门了。
    他是经常会替萧樾天南地北的出去办事的,门房的守卫甚至都没打听他大半夜出门的动向,只是好心的提醒他了两句出门在外要小心。
    燕北离了晟王府,因为天还没亮,城门都没开,他便徒步慢悠悠的朝北城门的方向走。
    其间,没有回头,待到晨曦降临之初,他一骑快马向北,永远离开了胤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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