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又上下打量汪狗子一眼,这个内侍年纪看着轻,却是个能说会道、能稳住太子的,比先前那几个跟着太子胡闹的强多了。
    可惜,稳得住一时,也稳不住一世。
    劝人好、难;让人恶、易!
    尤其是像殿下这样已经走歪了的,殿下自己不想着“好”,边上人再怎么劝着谏着,也拉不回来了。
    徐栢正思索着汪狗子,就听见长廊尽头动静,他循声看去,正是国公爷与郡主一道来了。
    辇子轻便些,一直抬进了花厅里。
    徐栢招呼人把摆在次间里的长榻挪到明间,又指挥着人手把徐简从辇子挪到榻子上。
    林云嫣与李邵问了安,道:“听说殿下到访,国公爷原想赶紧过来,没想到刚诊疗完、还没恢复,起身猛了没吃上劲儿,险些跌了一跤,不得不再缓缓,才让殿下久等了。”
    李邵抿唇。
    听听这话,谁信谁蠢!
    可宁安说的毫不心虚,李邵亦不能拿她怎么办。
    再看徐简,半坐半躺在榻子上,脸色白里带着点灰,看着精神很差。
    李邵见状,甚至弯下腰凑近了些:“你脸色够难看的。”
    说起来,倒霉的是他,牵扯进案子里被单慎追着的是他,旧事曝光被御史当朝大骂的是他,御书房里挨父皇训斥的还是他。
    他都没有这么臭的脸色,徐简摆这么一张臭脸是什么意思?
    徐简道:“腿上不适,让殿下见笑了。”
    李邵:……
    见笑?
    他能笑得出来?
    “我笑什么?”李邵坐了回去,把着茶盏耍玩,嘴上却透着不忿,“我被骂成这样,没哭就不错了,还能笑?”
    徐简佯装不解,问:“殿下何出此言?莫非顺天府又查到了什么?单大人找到了失踪的耿保元?还是知道了耿保元当初要绑的是谁家姑娘?”
    李邵的火气蹭蹭就往上冒了。
    与徐简打交道,最烦的不是事事被徐简压一头,还是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简知道他哪里痛,句句就往哪里割。
    偏还都是钝刀子,割起来不见血,旁人看不出端倪来,只有被割的李邵自己才知道,痛得厉害!
    就像现在,话里话外耿保元,一句不提流言蜚语。
    可外头那些事情,徐简会不知道吗?
    不可能,徐简心知肚明!
    汪狗子候在一旁,听殿下与辅国公这几句交谈,心就往下沉了。
    殿下不是辅国公的对手,辅国公再这么来两段,殿下一准跳脚。
    眼看着太子要开口,汪狗子捂着嘴,偏转过身去“咳咳”两声,一副天气寒冷、嗓子不适的样子,而后又平复下来,与在座的贵人们赔礼。
    林云嫣看了眼汪狗子,又看向李邵。
    果不其然,被这内侍一打岔,李邵看似稍稍稳了稳。
    林云嫣便对汪狗子道:“前几天我嗓子不好,大夫配了润喉的药材给我煎茶,我让人送到隔壁,公公别客气,坐着喝两口。”
    汪狗子立刻道:“谢郡主,小的一时没顺着气,不打紧,您不用费心。”
    “几口药茶而已,本就是我在喝的,算什么费心,”林云嫣冲徐栢一摆手,又道,“殿下如今最是器重你了,你若病了,一来殿下身边缺人手,二来、万一过了病气给殿下,那就糟了。吃茶去吧,这儿有我呢,总不至于伺候不了殿下与国公爷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汪狗子也只能应下。
    退出去时,他又深深看了李邵一眼,眼里都是提醒。
    这都是坑啊!
    殿下千万别踩进去!
    汪狗子被打发了,林云嫣便与李邵道:“殿下刚说被骂了,怎么?葛御史前次没骂完,这回又编新词了?”
    话音一落,刚被汪狗子浇灭了一点的火、又倏地烧起来了。
    “葛御史?”李邵道,“今儿是甄御史、尤御史,还有一个顾恒顾大人!徐简你和单慎往来多、我倒是能想到,但你什么时候和顾恒凑一块去了?我不好拿捏,李奋那个奶娃娃好拿捏是吧?”
    徐简脸上淡淡的,声音也平淡:“殿下何出此言?顾大人在早朝上寻殿下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就是臣与顾大人凑一块?殿下今儿说话没头没脑,臣听不懂。”
    “不是你说的,那裕门关的事是谁说出去的?”李邵问,“言之凿凿,跟亲眼看着了似的,今儿一个个的在早朝上替你喊冤,喊得真情实感,难道会跟你没一点关系?”
    徐简皱了眉头。
    李邵见他不语,气势更盛:“说不出来话了?父皇不让你说,你心中不忿,见我最近倒霉,你就翻旧账,你怎么不想想,就因为父皇念着裕门关、这几年对你多有补偿!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占了一头的好,如今又想占另一头?你可真不厚道!”
    等李邵说完,林云嫣顺势想开口,徐简拍了拍她的胳膊,冲她摇了摇头。
    而后,徐简又问李邵:“殿下过来就是说这些?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次都说完,臣与郡主都听着。”
    李邵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何况今日是真的憋得狠了,逮着机会就没少说。
    言辞激烈,情绪激荡,声音响亮。
    汪狗子就在隔壁坐着,一字一字听得清清楚楚,面前的药茶一口喝不下去,几次想起身回去劝太子,却又被徐栢拦下了。
    如此几次,汪狗子也不折腾了。
    重话说到这会儿了,拦不拦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与其想着阻拦太子,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亡羊补牢吧。
    只是,辅国公和郡主既抓着了这样的机会,又怎么会不借题发挥?
    唉!
    这活儿太难了!
    那厢,李邵说得很肆意,似乎只有这么宣泄出来,心底里的不满才能减轻一些。
    徐简和林云嫣由着他说,或者说,李邵越管不住脾气、管不住嘴,对他们才越有利。
    至于用词好不好听的……
    谁在乎那些?
    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能比李邵以前掌握权势时,下旨革抄诚意伯府、辅国公府的圣旨还字字见血?
    等李邵说完,徐简看向他,道:“臣从未想过为了裕门关的事喊冤。
    臣很早以前就说过,您是太子,臣救您天经地义,无论缘由,您身陷险境,不说臣,当时交战的所有将士都会奋不顾身救您。
    当日事情不曾宣扬,亦是圣上为了您考量,您的性命是‘安全’,您的名声也是‘安全’,护您安全,臣没有什么冤不冤的。”
    一旁,林云嫣重重抿住了唇,连呼吸都紧了几分。
    诚然这一世,她和徐简没有少给李邵使绊子,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让李邵有朝一日掌权,为达目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正常的。
    可林云嫣亦知道,刚刚徐简的这几句话并非妄言。
    曾经的曾经,徐简真真切切是那么想的,君臣二字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哪怕丧身火海,在她全然不知的那些混沌时光里,徐简也给过李邵无数的机会,他的第一选择是把李邵掰回来,是肩负着圣上给他的“引导太子”的责任,试图让李邵走正路。
    只是,徐简失败了。
    李邵无药可救。
    若非失望直至看穿,今时今刻,她与徐简何至于走一条与圣上想法相背的道路?
    他们能瞒过圣上,仗着的也不过是灯下黑。
    圣上信任他们,他们与李邵的利益太一致了,不可能背离李邵,而李邵生事的能耐又着实厉害……
    只是,灯下黑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照着光,他们决不能错失这次好机会。
    林云嫣绷着脸,问:“所以,殿下今天过来,不是来关心伤势,而是来兴师问罪的?殿下这么咄咄逼人,圣上知道吗?鱼和熊掌?殿下又要寻刺激犯险、让人舍命相救,又不想被全天下知道坏了名誉,殿下厚道吗?”
    “宁安!”李邵怒喝。
    “殿下若觉得自个儿占理,”林云嫣起身走到门边,比了个“请”,“我们进宫去,去慈宁宫、去御书房,仔细说说这个理!”
    哐当——
    茶盏落地碎开,瓷片飞溅。
    汪狗子顾不得为自己的失手赔罪,飞一般从隔壁冲出来,拦在林云嫣身前:“哎呦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说到要进宫去评理了呢?”
    一面说,汪狗子一面看李邵,看得眼眶都泛红了。
    多大一坑啊!
    挖在路中央,也没拿草堆树叶遮盖,就这么大大咧咧露着,他甚至还指给殿下让认了认这坑!
    都这样了,殿下还往里跳!
    不是顺着边落下去,那真是一蹦三尺高,凌空下坠,愣是要摔个狠的。
    即便是太子殿下,也禁不住这么摔呀!
    “郡主……”汪狗子见林云嫣扭头不理会,只好又去寻徐简,“国公爷,殿下今日早朝时遇着些状况,您也知道的,御史大人们说话一套又一套,属实不好听,殿下这才……
    您帮着劝劝郡主,这些事情不值当惊动宫里,眼瞅着要过年了,是吧?”
    徐简不表态,汪狗子再劝李邵:“殿下,您是来探望国公爷的伤势的,也是想与他好好说说裕门关的状况,您……”
    汪狗子着实尽力了,在三位贵人中间来回说和,偏林云嫣和徐简是故意的,李邵又是个不听劝的,饶是他费尽口舌,依旧没用。
    如此僵持了一阵,林云嫣先开了口,她问李邵:“殿下今日到底为何过来?”
    汪狗子垮着脸转头。
    没错,郡主给了台阶,但殿下那个脾气,能说是被圣上逼着来赔罪的?
    所以这台阶只向上、不往下。
    “我就是好奇,”李邵道,“你们两人在府里待着,怎么还能生出这么多的事?”
    “那您看明白了吗?”林云嫣反问,“看明白了就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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