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正主阿龙尚未开言,晴颜已是抢步上前,对这博赢深施一礼,当即展开话题:“君上明察!先君之死,与龙大将军无干。君上欲报父仇,需要另寻他路。”
    博赢大惊,继而大怒。
    他自认权倾天下,英雄盖世,神武无双,怎容一个小小提刑将他彻底否定?晴颜虽是天璇之子,也算胆识过人,却怎能不顾他的龙颜,以下犯上?
    怎奈,晴颜那双冷冷的眸子,闪着无畏的寒光,暴怒的博赢分明已经看到,那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天璇的又一个翻版。
    这着实令博赢震惊,震惊之后,想起死去的天璇,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
    博赢犹豫片刻,改变了神色,缓缓地说:“怎么,小小提刑也要说三道四不成?抑或当年你父曾经对你有过暗示?”
    晴颜淡淡一笑:“回禀君上,家父口风最紧,何况那时我年幼无知,先父决不会和我一个黄口小儿妄议朝纲。”
    博赢面上陡然一冷:“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晓?”
    晴颜依然气定神闲,娓娓道来:“君上,说来话长。这要从九年前说起,那时候先父去了一趟桂地,回来便被投入大狱。可怜我的母亲,毫不知情,也是一夜成囚。我那时年幼,对其中缘由,一无所知。自此,一家三口几近灭顶。直到先父过世前一天,我终于得见他最后一面。”
    博赢闻言,心下一颤:“哦,天璇对你说些什么?”
    晴颜依然一脸淡然:“家父临终,态度安详,含笑对我说道:‘晴颜,咱家城西尚有十亩薄地,你日后好生耕耘,只要自力更生,勤俭持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为父便是死而瞑目。’”
    别人犹可,阿龙听到此处,仿佛看见天璇闪着一双沉稳睿智的大眼睛,凝视着爱子。阿龙只觉得喉头作梗,心头作痛,刹那间泪眼朦胧。
    不仅是阿龙,连博赢都有些动容,只是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晴颜更是鼻息受阻,声音喑哑:“先父的身体,异于常人。他生来身形魁梧,体魄强健。可是临终之时,却因身中剧毒,骨瘦如柴,不盈一握。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现在想来,依然心碎。母亲与他同一日离世,幸而狱卒不许父母临终相见,如若不然,不知更要何等伤感。先父走时,晴颜痛定思痛,更是深深不解。他才高八斗,胆识过人,却心甘情愿,受屈含冤。尤其是在他弥留之际,何等淡定,何等从容?究竟是何种力量,让他心胸如此宽广?”
    此言一出,密室一片静谧。
    晴颜伤痛至极,极力稳住气息:“先父含冤九泉,母亲郁郁而终。那时的我,曾终日泣血,怨天恨地。痛到极处,我便苦思,我固然无法拥有他的大智慧,大胸襟,但是身为他的不肖子孙,定要了解他的智慧与胸襟。于是,我找出先父墨宝,潜心研读。开始毫无头绪,后来渐渐沉浸之中,终于体会一二,心绪逐渐平和。”
    博赢急于知晓下文,不由自主侧耳倾听。
    晴颜缓缓说道:“多年以来,先父留下大量游记、随笔、杂文,尤其是每逢惊天巨变,都会留下诸多随笔。晴颜全部拿来研习,这才发现,先父年少之时,文笔遒劲,意气风发;青年之时,文笔压抑,隐而不发;中年之时,文笔淡薄,颇有深意。但是,他为人慎微,很少直言不讳,更不妄下定论。是尔晴颜苦读之下,依然疑问颇多。”
    博赢微微颔首:“晴颜说的不错,这正是天璇的品格。”
    晴颜缓缓又说:“经过反复斟酌、再三思量,晴颜考入大康府,开始虽是个看管卷宗的衙役,却有机会拜读我蒹城数十年的要案卷宗,了解先父思想历程。经过反复推敲,晴颜发现,先父对于先君博桑之死、师叔天枢之隐退、君上南虞之劫难、师伯师叔桂地之遇刺,时时挂心,念念不忘,并有诸多疑点推测。”
    博赢听到此处,更是心念一动:“我这师弟天璇。乃天下断案奇才,其子晴颜说到的这四件奇案,都与我东吴国运息息相关。”他实在想要揭开谜底,是尔大敌当前,他索性不发一言,侧耳倾听。
    阿龙也是很想一探究竟,只是心下疑惑:“晴颜素不喜哗众取宠,今日却为何将自己最隐讳、最心碎、最伤情的一面公之于众?”左思右想,恍然大悟:“晴颜聪明过人,如此出语惊人,不为别的,只为给笛龙兄妹打开密室争取时间。是了,毕竟博赢人多势众,倘若他聚众围攻,轻者两败俱伤,重者我们科室在劫难逃。”想到晴颜对自己一双儿女关爱备至,心下更是充满深深的感激。
    晴颜淡然一笑,接着又说:“实际上,先君之死,先父多有所思,但并未妄下定论。先父只是推断:‘杀害先君之人,便是最终受益最大之人。’君上三思,这些年来,先君之死,获益最大者,究竟有谁?”
    博赢一声冷笑:“除了龙妖,还能有谁?”
    晴颜微微一笑:“非也!君上细细思来,先君驾崩,是在三十四年前。当年的龙帅,确实曾与君上并肩抗鞑,但是,他还尚未投身西蜀,根本无意插手吴蜀政事,怎会不利于东吴?何况,他光明磊落,从不背后偷袭,更不会毒针伤人。既然如此,君上何不换一种思路?在我东吴,却有一人,因此事受益无穷!此人不仅作案在场,而且先君逝后既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不仅如此,东吴每换一主,他便连升三级。事到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博赢脸色倏地一变,又是一惊:“原来,晴颜是剑指金峰!”
    往事再一次浮现,晴颜的声音如同过眼云烟:“晴颜忆起九年前,先父受君上所托,远赴桂地,力劝天枢师伯重返故国。事实上,师伯闻听北鞑入侵,大殿下蒙冤,百姓遭难,已是颇为心动,有意归吴。凶手便是看穿这一点,才要刺王杀驾,陷害君上和师伯。”
    博赢不以为然:“寡人当然知道,凶手暗害寡人和天枢,是为了不利于东吴。但是,关键的关键,不是猜测动机,而是拿出真凭实据。”
    晴颜微微一笑:“师伯罹难之时,晴颜和先父就在不远处,虽是火速出手,却未能及时相救。但当时晴颜看得真切,凶手就是一个头戴面具之黑衣人。他手持金塞灵弩,身形如同鬼魅,自大树阴暗之处,向君上射出‘金塞弧针’,当时,另有嘉王、寒浪,三个凶手均是武功绝顶。君上正与龙小夫人打斗,才被前后夹击,左右受袭。亏得龙小夫人反应神速、顾全大局,及时撤剑收身;师伯才有机会合身飞扑,舍身救护,君上龙体才得以保全。”
    博赢闻听此言,往事浮现眼前,善恶忠奸,是该明断。
    晴颜缓缓又开言:“君上要证据,不要动机。以晴颜之见,动机也是一种证据。据晴颜推断,凶手当时杀机有三:一是刺王杀驾,二是阻止天枢师伯归国,三是避免天权师叔揭示他的身份。”
    博赢面色不悦:“晴颜,你这般啰里啰嗦,可啰嗦来咯索去并不比寡人知道的多。”
    晴颜微微一笑:“当时,先父舍命捉拿凶手未果,他痛惜师伯,伤心之下,失望之余,说了这样一句:‘我真没用,他又一次刺王杀驾,我却又没能将他绳之以法!’
    君上,父亲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父亲不仅认识凶手,而且曾数次亲眼目睹凶手刺王杀驾。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谁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刺王杀驾?
    于是,我又私底下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彻查,终于查到十六年前,君上在吴虞边境劫难。
    当时,君上在车驾之中,曾受一黑衣人突袭,险些葬身虎口。他射出的便是‘金塞灵弩’,也曾被先父与师伯、师叔截获。可惜刺客武功高强,又是逃之夭夭。
    虽是如此,毋庸置疑,三十四年前、十六年前、九年前的三次刺王杀驾,皆是一人所为!所要图谋的,必是东吴君位!
    不仅刺君之案,便是先父之屈死冤狱,也是此人蓄谋已久。晴颜为了加以证实,曾经不惜给先父开棺验尸。虽是年深日久,终于查到蛛丝马迹。晴颜几日几夜不眠不歇,果然在先父耳中找到了一只致命的‘金塞毒针’,与射入天枢师伯后背的,一般无二。。
    晴颜由此又想到天枢师伯之母之死,前些时日征得慕兰郡主的许可,晴颜去又老夫人墓中开棺验尸,无独有偶,也在老夫人左耳之中找到了一只同样的致命毒针。”
    听到此处,慕兰第一个熬忍不住:“不错!君上!晴颜哥哥所言,可是慕兰亲眼所见!无一例外,父亲和祖母都被金峰狗贼所害!慕兰多次和君上明言,君上却总是不信!宁可亲小人远贤臣!”
    博赢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晴颜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轻言细语,说话虽轻,却令全场震惊:“晴颜由此深受启发,既然先君之死也是此人之为,于是晴颜偷偷潜入先君陵墓。”
    博赢闻言脸色大变,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大胆晴颜,你说什么?你敢私探先君陵墓?你不怕株连九族!”
    晴颜对着博赢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依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摧:“启禀君上,晴颜已经无族可灭!唯一的一位娘舅,便是君上的师弟——射狼。他忠心耿耿,与世无争,无数次救过君上性命!君上一代明君,怎会无辜迁怒?倒是先君之死,干系吴国命脉,绝不能有半分糊涂!”
    博赢双手握拳,愠色不减:“晴颜,不必狡辩!你的死罪,已是在所难免!”
    晴颜微微一笑,缓言又道:“君上,不如让晴颜临死之前,把话说完。之前,先父只是猜想,从不敢验证;晴颜替他做了,虽是犯下弥天大罪,也算了他一份心愿,拨开乌云见青天。
    君上自处,难道不想知道真相?
    晴颜开棺验证,果然发现先君左耳中针!晴颜仔细验过,那就是金塞独家暗器——金塞弧针。
    这让晴颜联想起当年君上遇刺,师伯、师叔遇难,先父沉痛自责,疑是金塞门所为,一直追至金刀峰,及至无功而返,说过这样一句话:‘原来,他就是‘金蝎子’,真真是比毒蝎还狠毒。’
    是了听到此处,君上再也毋庸置疑,凶手就是‘金蝎子’。
    那么,究竟谁是“金蝎子”?
    君上大概听说过,三十五年前金塞掌门大师兄便号称‘金蝎子’。
    求是论其根,必查‘金塞门’。金塞武功来自北鞑,其门人素来阴险毒辣,为祸南华。
    那个‘金蝎子’获罪之后,便流亡东吴,销声匿迹于江湖。事到如今,他已隐姓瞒名三十五年,不知他摇身一变,成了何方神圣?
    无论他是不是金峰,晴颜都可以断定,天权师叔定是探听到真实原委,欲告知君上,才引来灭顶之灾,以至于被杀人灭口。”
    说到此处,晴颜想到笛龙、绿芙之难,感同身受,不由气息梗阻:“哪料到君上不但不追真凶,反替恶人掩盖真相,实在令人齿寒。”
    博赢却是面不改色,一声冷笑:“晴颜,你说来说去,均是剑指金峰。可惜,你的立论,从跟上站不住脚。金峰根本不懂武功,更不曾出过蒹城,怎有可能行凶作案?”
    晴颜微微一笑:“君上会错了晴颜之意,晴颜从未一口咬定金峰便是‘金蝎子’,‘金蝎子’便是金峰。晴颜想说的是,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密不可分。君上难道不想辩清真假虚实,明断是非曲直?”
    博赢浪费了大好时光,并未打探出更多消息,王室丑闻反而欲盖弥彰,只觉颜面尽扫,恼恨至极:“晴颜,世间没有绝对的真假虚实,是非曲直。你推理论证,苦口婆心,说了半晌,无非是因你父冤屈,你心怀恨,以此祸乱人心。”
    再说阿龙,想着一身正气天枢、两袖清风的天璇,又闻听博赢得无耻之言,不由火往上撞,心中说道:“博赢!金峰是你重生父母,还是你再造爹娘?他杀你先君,害你贤臣,夺你江山,取你性命!你怎是非不辩,良莠不分?还昧着良心护着他?”
    念及两位挚友,阿龙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博赢!我知你国事堪危,内外交困;也知你推行新政,历尽险阻;还知金峰文武全才,深得你心。只是,治国理政,需要的是深入民心,万众齐心!而不是权欲熏心,斗角勾心!你的治国之道,才是站不住脚!”
    博赢闻言怒极:“龙妖,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寡人指手画脚?”
    阿龙一脸正气,直抒胸臆:“博赢,我好歹不像你,为了权力,当真费尽心机!你让权臣压迫苍生,你来掌控权臣,以望实现强权之治。你不妨扪心自问,你一生只关心治人,从不关心治国!你致力于权欲角逐,专注于势力倾轧,不让东风压倒西风,避免西风压倒东风,只为以权势平衡,收获权利制衡!至于东风善,西风恶,无关你心!至于苍生活,黎民死,无关你心!至于弱者是被欺压,或被奴役,是否水深,抑或火热,无关你心!可是,你可知?天地之间有杆秤,这杆秤叫做“公正”!你唯有敬重“公正”,“公正”才会回报你,让你政通道和,天地人和,八方共和!”
    博赢双目喷火:“龙妖,你一个西蜀奸佞,不配站在东吴和寡人说教!”
    阿龙义愤填膺,直击博赢七寸:“错!天下之人,便能畅论天下之事!博赢,你作为一国之君,却从不看重“公正”,甚至将之看成拦路虎,当成绊脚石!你只把争权逐利,当做唯一的目的,唯一的目标!你手中的权力,仅仅是你实现统治的工具,维护秩序的手段!你将它的公正价值、正义价值,完全忽略不计!你难道不知,你放弃了公正,公正便放弃了你!殊不知,日久天长之后,你自以为是的“趋利避害”,却要和你背道而驰,反而让你“趋害避利”!不仅如此,你的倒行逆施,更要让你失掉最可贵的真情,最无价的真心!”
    博赢闻言心底暴怒:“龙妖,你太过不自量!区区一个臣子,还是蜀国的,胆敢指摘我东吴帝王?”怒到极处,气急败坏,一声冷笑,恶毒到了极点:“龙妖,你究竟要不要脸?你至今能苟延残喘,还不是当年寡人眷顾青荷之面,留下你狗命一条?你大言不惭,胆敢置喙寡人国事,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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