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面沉似水,又道:“堇茶,你若不情不愿,我也不勉为其难。我倒想问一问,对于元竹未来的归宿,你可是心有所属?”
    堇茶虽是心下不喜,却是一笑展颐:“君上,臣妾觉得,女子生而一世,最终目的无非是得一知己。臣妾细观,笛龙倒是百里挑一,不仅与元竹年纪相匹,性情投缘,才华又高,相貌又好,最难得的便是为人诚恳,行事稳重,待人一心一意。何况,倘若龙尚书日后告老还乡,君上可以令其子承父业,以其文治武功,说不定还可光大西蜀。”
    卓云闻言不悦,一番深思,一声长叹:“可惜啊可惜,世事从来不随人意。龙娃不随爹,却偏偏随娘。他不喜政治,不喜军事,而是醉心建筑工事,实在难成大器。倒不如鱼娃,文韬武略,决断杀伐,更能为我所用。可惜鱼娃苗虽红,根又不正。”
    堇茶轻轻笑道:“君上与龙娃接触太少,不知他秀外慧中。实际上龙娃的文韬武略,又在鱼娃之上。只是他生性随他娘,霸气内敛,深藏不露。”
    卓云一笑淡然,当即打断:“堇茶,元臻、元竹婚事,咱们必须从长计议。四国会盟却迫在眉睫,事到如今,阿龙还在北夏,你需和元臻多多费心。对了,既然你说龙娃、鱼娃都是旷世奇才,定要好生用起来。”
    堇茶闻言啼笑皆非:“君上说话前后矛盾,刚刚还说青荷把娃带坏,如今又夸其子有才,臣妾听得糊涂,做起来更是为难。”
    卓云登时不悦:“这有何难?你只管看着办。你可要知道,龙娃鱼娃孺子可教,分明都是阿龙心血,他那小夫人哪有半点功劳?”
    堇茶乐不可支:“君上说的是,臣妾谨记在心。现下臣妾要去见见龙小夫人,她已经久等,我不能过分。臣妾便是不念姐妹情谊,也不能不顾及龙尚书脸面。”
    卓云大不悦:“堇茶,你又急什么?日后我给阿龙娶了正室,你再与正牌龙夫人呼姐唤妹也不为迟!”
    堇茶大惊失色:“君上,你说什么?你又想要阿龙休妻?”
    卓云微微一笑:“青荷不过是小妾,阿龙何须休妻?我思来想去,还是从前那个主意。若想拴住阿龙的心,唯有再行赐婚。你想想看,阿龙对女人,就是太过孤陋寡闻,但见一荷,便沉迷其中。只因未经沧海,不知水之美。他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拘泥在一潭小荷塘,实在可怜可叹。事到如今,我定要向龙府引水,让阿龙见识波澜壮阔,唯有如此,他才再不会沉迷一荷。”
    堇茶惊骇错愕:“君上引入的第一道波,不知是哪一阔?”
    卓云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只管看向幕王府!”
    堇茶震惊不已:“幕王只剩十六岁幼女待嫁闺中,君上所指,难道是楚楚?”
    卓云连连点头:“正是。楚楚青春年少,野心勃勃,与阿龙如同一对干柴烈火,必能令其重振雄风。何况,楚楚再不纠缠元臻,你我都能松下一口气。如此作为,岂不是一石两鸟,一箭双雕?”
    堇茶愤慨无极:“天下美女如云、好女无数,你的心里却只装的下她们姐妹,除了卓卓,便是楚楚。”心底暗骂,脸上苦笑:“君上难道忘了?长公主才智容貌,均不在楚楚之下,阿龙当年都不曾上心。如今他有娇妻爱子,怎会多看楚楚一眼?”
    卓云闻言不悦:“此一时彼一时。人到中年,青春不在,最大的心愿,反而是回到从前。试问,这世间,还有何事,比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得一个生龙活虎的乖娃,更能彰显青春之美?”
    堇茶极力劝谏:“君上,不妥,君上难倒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卓云面露愠色:“堇茶,你今日吃了枪药不成?怎么我说一句,你否一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难道只有那个闺蜜?”
    堇茶急挽卓云之手:“君上,你我多年夫妻,我自然心里眼里只有你。”
    卓云闻言一笑莞尔:“我知道。我更要把话撂下,阿龙若不迎娶楚楚,也别指望我的元臻接纳他家的绿芙。”言毕,再不多言,拂袖而去。
    青荷早已站的腰酸腿痛,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终是收起诸多不快,入内拜见闺蜜。
    堇茶端坐案头,正在撰写圣贤字。眼见青荷,面露喜色。虽是如此,依然不慌不忙迈步向前,国母风范,一览无遗:“小夫人,多年不见,一向可还安好?”
    青荷眼见两旁都是宫人,再是心急如焚,也不敢失了礼数,先是盈盈下拜,款款问安:“启禀君后,一切都好。”待得起身,这才轻问:“君后殿下,何必无缘无故处罚储君?”
    堇茶微微一笑:“青荷,你我多年不见,你急脾气一丝不减。你好歹也年过而立,怎么还跟小娃似的性急?没个安稳劲。这么冷的天,居然跑出满头大汗?”
    青荷不以为然:“我出汗有什么打紧?君后何必难为储君?他无罪受罚,又适逢雨雪相加,身上都是厚厚的冰坨,岂非要被冻杀?”心中更道:“难得元臻肯为三娃出头,我可不能辜负人家好心,今日定要告知堇茶实情,以免曼陀恶人先告状,毁了元臻大好前程。”
    堇茶一笑莞尔:“男娃火力壮,冻一冻,浇浇火,受益无穷。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身为蜀君,必须饱受磨砺,才能胸襟宽广,坚忍不拔。所以,我之处罚,是为让他成器。曼陀虽是飞扬跋扈,却是长公主;我看重的更是她夫君卓幕,他的颜面,必须顾及。所以,我之处罚,是为顾全大局。不仅如此,现下当务之急,是彻底断绝曼陀母女非分之想,免得她日后纠缠不休。所以,我之处罚,更是以退为进。”
    青荷柔声说道:“君后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只是无罪而罚储君,岂非变形的扬恶惩善?何况天又这么冷,滴水成冰,他是一国储君,怎能遭受如此委屈?君后便是训诫储君,也该因势利导,循序善诱,方能事半功倍,而不是便宜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堇茶一声娇笑:“储君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依我看,倒是委屈了你家绿芙,要怪都怪你这当娘的心里不知数。”
    青荷听得满腹狐疑:“听堇茶说话的口气,好像比我还疼绿芙。只是,为什么?凭什么?近些时日,不独堇茶,便是曼陀,也是绿芙不离口,这究竟又是何故?”
    好在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青荷一番沉吟,恍然大悟:“原来,元臻与卓乔都爱绿芙。他们的娘,都是爱子心切,一心想帮他们将绿芙娶回家。只是曼陀私心甚重,更盼一箭双雕。倘若绿芙嫁给卓乔,曼陀争取元臻,便少了首号劲敌,说不定就能便宜楚楚。”
    方才开了一窍,又听堇茶点拨:“青荷,你素来聪明绝顶,因何不能令绿芙认祖归宗?如此一来,绿芙名正言顺,蜀玉宫也增光添彩。”
    青荷闻言大惑不解:“绿芙名正言顺,蜀玉宫因何增光添彩?”陡然想起适才卓云欲给元臻收纳侧妃、偏妃之言,不由大彻大悟,更是心下大惊:“照卓云的心思,绿芙倘若进了蜀玉宫,不光难逃小妾身份,还要孤独一生,终老后宫,而且再也不能踢球。”
    念及于此,心下愤然:“笛龙、绿芙认祖,我倒是梦寐以求,只因不敢违拗二娃,是尔一直未能如愿。如今看来,福兮之祸所倚,不认祖倒是因祸得福,可以堂而皇之不入宫,继续踢球。”
    堇茶不知荷之所念,坚持诲人不倦:“青荷,蜀球场固然千般热闹,绿芙却是千金小姐,如此抛头露面,甚是不合时宜。”
    青荷闻言几欲着恼,心中暗道:“人生在世,不踢蜀球,夫复何求?你虽贵为君后,也没道理管她踢蜀球。哦,是了,你中意我的绿芙,便一厢情愿,期望身教言传,自认恩深望厚。只是太子侧妃之位,你看成泰山,我却视若鸿毛,绿芙更会付之一笑。倘若她真成太子侧妃,每日带着没有笑意的笑脸,身处没有深情的深宫,享受没有恩爱的恩宠。尔所给,非她所欲,奈何?奈何?”
    正自愤愤不平,堇茶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青荷,我知你凡事不爱较真,但求心之所向,这本是难得。你看咱们这代人,不是徐娘半老,就是风韵全无,只有你风姿绰约,不减当年。阿龙对你的宠爱,更是比磐石还坚。原来,我曾因你永远长不大而大惑不解,甚至生出拔苗助长之意。现下,我终于感悟,倒是你的境界,高过我等许多重。你万事随心,无欲无求,因为心意年轻,相貌自然也就不老。青荷,实际上,我是说不出的羡慕你。”
    青荷不知如何作答,好在晴天一个霹雳,替她发了话。只在一刹那,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她正好借机,顾左右而言他:“绿芙认亲之事,委实有些作难,不过,我定会想方设法调量周全。只是今日元臻之罚,却是受我牵连。当务之急,不是绿芙认亲,倒是别让太子受寒。”
    言毕,即刻请示堇茶,起身告退,奔至东宫真武园,将接受狂风暴雨洗礼的元臻拉进殿中。
    堇茶由着宫人撑伞,缓步行在雨里,只是跟在青荷之后,默默相望,不置可否。
    早有机灵的宫人汇报了元竹公主,她再不迟疑,急奔上去,亲自持伞护住母后,口中有急忙吩咐宫人:“快去快去,护好储君,护好龙小夫人。”
    乌云翻墨,大雨瓢泼。
    青荷事毕,到底记挂三娃,当下告别堇茶,冒雨奔出蜀玉宫,急奔回家。
    正在雨中狂奔,忽见前方闪过一道身影,旋如灵蛇,飘风不见。观其行,看其势,施展的好似“魁星逐影”,又似“峨眉轻功”。
    青荷心中一惊,抬头一看,嘉王府骇然便在眼前。登时,脑海中闪过一双阴鸷的眼——难道卓星就在此间。
    她正自惊骇,忽听身后恶风不善。急忙气运丹田,提气上纵,倏地窜出一丈开外。刹那之间,数支“岷山雪芒”,贴着耳畔飞过。
    眼角余光一扫,一道白影,迅如骇电,飞至眼前。
    青荷一个急转身,终于看到适才暗算自己的另一个敌人。
    “岷山雪钺”,寒光凛凛,冷气森森,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怎么,雪歌?她在此地做什么?
    青荷正自惊疑,又见五彩霓裳闪动,雨雾中又走出一人,却是身披彩衣、凤冠霞帔的曼陀。
    曼陀虽年纪不轻,气势却依旧恢弘,更显得她身侧的雪歌,娇小玲珑。
    青荷只觉不可置信:“雪歌素来厌恶曼陀,如今怎么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顶着凄风冷雨,任凭雨打风吹,青荷奋力挺直脊梁:“原来是公主殿下、郡主殿下。敢问两位殿下,何故背后偷袭?欲置在下于死地?”
    曼陀一双眼睛,比尖刀还要锋利,比寒霜还要冰冷:“小妖精!何必放着明白装糊涂!十八年前,你就已经该死!”
    青荷莞尔一笑,算是回报:“在下愚钝,请公主明言,在下如何该死?”
    曼陀阴冷一笑:“明知故问!你陷害忠良!鱼肉百姓!祸乱蜀缘!作恶多端!事到如今,还想逃之夭夭,鸿飞冥冥!”
    青荷直觉可笑:“蜀山不畏高,蜀水不畏迢。蜀风吹不老,蜀雨落不消。蜀天在上看,蜀地在下瞧。红口露白牙,黑白怎颠倒?”
    曼陀一声冷笑:“小妖精,你的存在,便是黑白颠倒。你无耻淫奔,恶贯满盈,倒能活得滋润,乐的逍遥。”
    青荷怒极反笑:“殿下明鉴,我可没本事害人。我不被人害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曼陀仰天大笑,笑声蓦地戛然而止:“蛇蝎毒妇,害人无数。你生的小杂种,又来兴风作浪。我一忍再忍,已是忍无可忍。”
    言未毕,忽觉白影一闪,恶风烈烈,“岷山雪钺”出其不意,骇电般出击:“小妖精,我已恭候多时。你鸠占鹊巢,不知廉耻,还振振有词。”
    危急时刻,青荷看的精准,辨的清晰,左手勾拳,右脚炫踢。
    雪歌满面狠厉,一声冷笑,侧身闪避,急如骇闪,快如飘风。
    青荷趁此时机,提足上纵,飞身而起,半空中一声断喝:“歌姐姐!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下此毒手?”
    雪歌一声娇笑,柔到骨子里:“谁是你姐姐?你害得外公有国难回,有家难奔!你害得小舅身败名裂,无处容身!你害的舞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这些便罢了,你害的蜃哥对月长叹,空怀悲愤!你害得人人烦恼,却独自乐逍遥!我今日将挖你一双眼,看你还能不能害人?”
    青荷闻言又急又气:“雪歌父母,何等超凡脱俗,怎会生出如此糊涂女儿?善恶不辨,是非不分?”
    猛然间,她回想起十八年前,雪歌看向卓星的眼神,提到卓星的语调,心道:“难道她又受卓星蛊惑?卓星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擅长魅惑人心。只是,十八年前的雪歌,执迷不悟,情有可原;十八年后的雪歌,依然不能迷途知返?何况她早已心属凌飘。九年前在蜀陵仙山,她就已经与凌飘伉俪情深,如今怎会移情别恋?”
    念及于此,极力分辨:“歌姐姐,何必是非不明,善恶不断?你何不细问丘山?他是你亲兄,为人诚恳,心胸坦荡。我的为人,你可以置若罔闻。他的为人,难道毫不可信?”
    雪歌满面仇恨,不由分说,义无反顾,雪钺狂劈不止:“你这妖精!最擅迷惑人心!最可恨的就是你这双眼睛!你知道蜃哥如何说:‘阿蜃!我爱上你,便在初见那日,你凝神观望蜃楼。你不知道,你虽肿着一张脸,穿着破衣衫,一双眼睛却如天上星,亮晶晶,勾魂摄魄,让我魂不守舍。’小妖精!都是因为你!蜃哥才叫我阿蜃!都是因为你!我要做一辈子阿蜃!你就是我生生世世的仇人!”
    青荷听得云里雾里,只觉满心疑惑:“蜃哥?阿蜃?海市蜃楼?你与凌飘既然成就夫妻,十八年前的往昔,无论爱与恨,难道不是美好的回忆?”为了自保,急忙出语相慰:“歌姐姐,何必计较那么多,无论蜃哥叫你什么,他还不是只爱你一个?”
    雪歌满脸傲气:“那是当然!这还用你说?虽是如此,我心不平!既然如此,必须毁掉你一双眼睛,以泄我愤!”
    青荷急忙转移话题:“歌姐姐,难道忘了蜀陵比剑,蜀山论琴?令尊性情高洁,细论起来,还是我嫡亲舅父,你我本同根,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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